小穗兒迴歸,衆人餓着肚子,跟着嚴氏轉過屏牆,進入到後廳祖祠。
上次來看的時候,祖祠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空置的供桌,現如今三牲置盆,銅爐青煙,早已鋪擺得滿滿當當。
李恪的注意力被牌位徹徹底底吸引了。
供桌之上三層置架,每一層都擺着牌位。
最下層牌位在右,上書【先妣馬林氏太孺人秀之靈位】,馬是小穗兒亡父的姓,秦時婦人改嫁不隨姓,但過身之後卻要掛上夫姓,以示嫁入夫家。
小穗兒已經過籍了,按着這個時代的算法,他與原來的家族再無關聯,但嚴氏依舊將林氏的牌位請進祖祠供奉。
雖說是最下層的右首之位,牌位也小了一圈,但林氏能夠被小穗兒堂而皇之的祭拜,還能夠在此處陪食香火,已經是嚴氏最大的溫柔和寬容。
小穗兒的眼圈明顯紅了,強忍着,對着嚴氏深揖下拜,久久不起。
中層共兩個牌位,其一位在正中居右,上書【顯考嬴公李氏諱弘府君之靈位】,這是恪的生父,嬴姓、李氏,單名弘,牌位顯然是以李恪的名義立的,府君二字也說明其是貴族爵身,只是不知爲何沒有在牌位上將爵位說明。
叫李恪感到意外的是,恪的全名也該喚作李恪,還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生父之側是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牌位,寫着【先叔父嬴公李氏諱鮮府君之靈位】,於是李恪知道,他那位亡父還有個弟弟,名叫李鮮。
最後就是置架頂層,那裡只有獨一無二的一面靈牌,【先祖嬴公李氏諱牧故趙武安君之靈位】……
我爺爺的,我爺爺是李牧!
李恪眼神渙散,身形搖動,若不是小穗兒眼快扶着,幾乎要軟倒在地。
他的大父是李牧,趙國的武安君李牧,戰國四大戰神之一的李牧,“李牧死,趙國亡”的李牧!
封君封君……武安君,可不就是封君嗎?
嚴氏的聲音突兀而起,在房中迴盪不停,鼓盪不休:“恪,跪下,見過你亡翁家祖!”
李恪當即跪倒,直着腰,看着嚴氏,滿臉都是探詢的意思。
“你看到了,你的大父,便是當年故趙之武安君,國之壁障,朝之棟樑!”
“那爲何……媼,我們爲何會流落在苦酒裡中,您爲何又一直瞞我?”
嚴氏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扶供案,憶起當年:“想當年,你大父爲趙國征戰,統領雄兵,久居雁門,依例需將家中長子束於邯鄲爲質。然你伯父早年遊學,音信全無,你翁爲家中次子,便自覺擔負起你伯父之責,常居邯鄲以安趙王之心。”
“你在邯鄲出生,長至三歲。其時秦軍攻伐,趙國衰弱,你大父臨危受命,鏖戰秦軍。卻不想趙王遷登基未定,竟聽信了賊子郭開的讒言,將你大父誅殺于軍中。雁門李家滿室皆屠,僅有二三親信出逃邯鄲,將消息告知你翁知道。”
李恪心神震顫,茫茫然問道:“於是翁便逃了?”
嚴氏苦笑:“家中是有出逃密道的,但你翁卻不願逃。說李氏忠烈,若他出逃,便會被人坐實了通敵的罪名……我與他爭吵起來,還未能將他說服,郭開便帶着軍卒將我們團團圍了起來。”
“後來呢?”
“後來……後來便只有我帶着你,還有你展叔一家從密道逃了出來,你翁以臣妾百人死守院牆兩個時辰,最後引火焚宅,自絕於邯鄲城中。”
沒想到家裡還有這樣的往事……
李恪失魂落魄地跪在那裡,看着嚴氏,喃喃輕語:“趙王遷,郭開,我們一直隱姓埋名,就是在躲避他們嗎?”
誰知嚴氏卻搖了搖頭:“趙王遷隨趙覆滅,你展叔曾通過墨家打探,得知郭開也死在亂軍之中,家中已然沒有仇人了。”
“沒有仇人了?”
“沒有了。”嚴氏繼續說道,“那日逃出邯鄲之後,追兵很快就發現了密道,墜了上來。爲了保全我母子二人,你展叔叫其妻兒替換了我們的衣物飾品,引開追兵,我等在恆山之中流落兩載,直到趙國滅亡,這才以流亡之身落籍苦酒裡,做了秦人。這一晃,已有九年。”
“爲何非要隱姓埋名呢?如此長的時間,我連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
嚴氏憐惜地看着李恪,輕聲說:“李氏敗落了,你大父當年又是趙國抗秦的魁首,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秦人鮮血。爲娘是擔心你爲人惦記,這才隱瞞。”
“那爲何現在又告訴我了?”
“爲娘說過,你長大了,總歸要淌出自己的路……”她俯下身,掀開案簾,從供案之下取出一個收藏隱秘的方盒,當着李恪的面打開。
方盒之中墊着紅錦,紅錦之上躺着一方玉牌,玉牌上雕着一架馬車,上白下青,由巨人駕轅,車廂之上有一個趙篆書就的【李】字,嚴氏將它翻過來,整個玉牌的背面刻着一個大大的【嬴】字。
“恪,這是李氏嫡眷的玉牌,當年逃出邯鄲時一共兩塊,其一被你展叔之子帶走以惑追兵,這是你的那塊,爲娘一直爲你收着。今日我便將此物交託於你了,是否承起武安雄名,你自去思量,爲娘不會迫你半分。”
李恪高舉雙手接過來,感受着玉牌上森然的冷意,輕聲迴應:“唯!”
“接着,小穗兒……”
小穗兒噗通跪倒在李恪身邊,看着嚴氏,一言不發。
“家中之事你已盡知,李氏的過往並非榮耀,既如此,你乃願意籍入李家否?”
小穗兒斬釘截鐵說道:“猶死不悔!”
嚴氏滿意地笑了起來:“小穗兒,你過繼到李家,從此便與恪做了真的兄弟,過往馬姓須得捨棄,亦不得再祭馬家先人,唯你媼例外。”
“我明白了!”
“恪的名字是他大父起的,出自《禮記.祭義》,嚴威儼恪,非所以事親也,成人之道也。乃是要其莊嚴,致誠,忠於業,勿戀親。你爲其弟,當爲其良輔,死生不棄。”
“謹遵命,不敢違!”
“自今日起,你當以李爲氏,以嬴爲姓。我以《天論》贈你,望你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今日起,你之名……遵。”
“李遵,謝媼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