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脫粒機的動力結構涉及兩套齒輪和四個齒狀連桿。
依照設計要求,踏板需保持每四秒一次歸位,也就是兩秒一動的速率,轉筒就可以達到每分鐘三十到三十六轉,這個轉速對於脫粒而言足夠,同時零部件的損耗也不會太嚴重。
換而言之,這個齒輪組只需要放大兩倍轉速就可以達到設計要求,如此零部件的結構不會太複雜,對精密度的需求也低,適合手工打造。
雖然只是最簡單的齒輪組結構,但爲了能讓癃展一眼看懂,李恪還是用了大量的精力來製作這份詳圖,甚至詳盡到專門爲每一個規格的齒輪和連桿單獨作畫,可以說不厭其煩。
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知疲倦,忘記時間。等到全部六張零件圖和一張動力部分結構圖定稿完成,時間已經過了黃昏,初入人定。
連續跪了三個時辰,在擡起頭的一剎那,李恪感到眼前發黑,險些一頭栽倒下去。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把几上的木牘護起來!
揚手一揮,几上擺置的筆、硯、削、簡被他一股腦掃到席子上,嘩啦啦散得到處都是,他越發失去平衡,一張臉狠狠砸在几上。
哐!
“公子?公子!你沒事吧!”門外傳來癃展急切的呼喊。
“展叔?”這一下李恪撞得頭暈眼花,臉擦在粗糙的几案上,疼得他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展叔,救命!”
“賊子爾敢!”
房門嘭一聲被人撞開,癃展拄着棍飛快進屋,輪子壓在了近門處倒翻的硯上,差點翻車。
眼前是一片狼藉,癃展看得怔怔發愣:“公子……這是?”
“展叔,小心地上的簡、牘,千萬別壓着,要不然我可就白摔了。”
恰在這時,一身白衣的嚴氏披頭散髮,光着腳從東廂殺進門來,手上還提着一根不知從何處撿來的棍子。
“大兄,賊子呢!恪無恙嗎?”
“賊子……”
“怎……咳咳……怎麼了!”嚴氏順着癃展的視線,轉到李恪身上。
月光下,李恪正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趴在矮几上,眼淚汪汪,聽起來好像在抽泣。
嚴氏的臉一下變得慘白:“恪?我的兒……”
“媼,我沒事……”李恪扭了扭屁股,又一次嘗試起身失敗,只得無奈說道,“沒有賊子,我只是讀書的時候睡過去了,又被噩夢驚醒,那個……麻了。”
……
保持着怪異的姿勢送走嚴氏,李恪讓癃展把他翻過來,平放席上,也不管那上面如今灑滿雜物,到處都在膈應人。
“公子,翻閱古籍的事不急,還是身體爲要。”癃展笑眯眯的,手上的短棍一下一下敲打着李恪的腿,所過之處陣陣酥麻。
“一時沉浸……”李恪紅着臉撐起半邊身子,摸索着找齊今晚畫下的結構圖,“展叔,此物您做得了嗎?”
“不想公子今夜倒真有斬獲。”癃展放下短棍,接過圖版來看,就着月光,他首先就看到了動力部分的結構圖,“此物甚是怪異,模樣弱不禁風,如何能立得起來?”
“這只是一部分,若是展叔可做,我便把剩下的畫完。”
“一部分?”癃展嘖嘖稱奇,“眼前這份圖可比烈山鐮複雜得多,居然還只是部分……”
他一張張地看下去。局部圖之後是零件圖,踏板、軸、齒狀連桿,他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嘴上則說着意味不明的話。
“這些部件構思之巧叫人大開眼界,只是爲何會覺得似曾相識?”
直到他翻看到齒輪……
“展叔,怎麼了?”
“公子,此物……您是從何處得知鉅子的?”
“鉅子?”李恪皺着眉頭,努力回憶這個聽上去略顯生僻的詞彙,最終確定,他從來沒有聽過,相近的倒是有一些,比如說“墨家鉅子”。
“便是此物!”他單獨拎出齒輪的圖版,平放到李恪面前。
“您說齒輪?”
“公子管此物叫齒輪麼?”癃展的語氣很怪,有些蕭瑟,有些懷念,還有一些……似乎是如釋重負的味道。
“當然叫齒輪,您看,其形輪狀,邊緣有齒,不叫齒輪叫什麼?”
“公子說得自然無錯。”癃展淡淡笑着,雲淡風輕,看不出半點異樣,“只是據奴所知此物還有別稱,喚作鉅子。咬合爲鉅,其形如子,鉅子。”
李恪瞪大了眼睛,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咬合爲鉅分明是在形容齒輪組的傳動模式,而不是形容單一的齒輪,這個描述說明秦人對於齒輪有理解,而且達到了某種高度,這和李恪在課堂上學來的知識分明是衝突的。
按照他所知道的歷史,在西方,公元前300年的時候,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機械問題》中闡述了用青銅或鑄鐵齒輪傳遞旋轉運動的問題,這是世界上最早的對齒輪傳動的解讀。
而在華夏,戰國末期確實出土過早期的齒輪,但齒輪組的傳動結構直到三國時期纔開始在指南車和記裡鼓車中使用。
史書上對於傳動結構的記載更晚,一直要等到唐代,在725年關於一行、樑令瓚製造的水運渾儀的描述中才能得見。
若是先秦就已經理解了傳動結構……
李恪狠狠甩了甩頭,想要把腦子裡那些烏七八糟的想法通通甩掉,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來保持理智。
既然戰國就已經出現齒輪,那麼秦人能瞭解傳動結構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先秦的史料散失本就嚴重,更何況史書也不可能記下所有東西。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鬼使神差就問:“展叔,齒輪……這鉅子是誰最先製造的,又是做什麼用的?”
“最早的鉅子……相傳是黃帝軒轅氏所做,但其實已不可考。奴所知的鉅子出自墨子與公輸子之手,便是鉅子的名號也是墨子定下的。子墨子曰:‘有鉅子者,其狀如子,咬合爲鉅,一鉅無以用,百鉅力無窮,故以鉅子稱之’,如此纔有了鉅子的稱呼。”
李恪如墜雲端。
從癃展的話裡,李恪發現秦人不僅知道齒輪組對力的傳遞作用,還知道其對力的放大作用。
可對於力放大的討論不應該是工業文明前期纔開始的嗎?
齒輪組歷史前推兩千年?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趕緊止住癃展的話頭,蠻橫得幾近失禮。
“展叔,不扯旁的,這張結構圖您能做嗎?”
“這份圖版雖與奴所知的不盡相同,但製作倒是不難。奴需些時日整理材料,或許還要找些友人,將製作鉅子的木料加工一番,增其堅韌……”
“幾日?”
“五日……最晚七日!”
“天晚了,展叔早些歇息,我也困了……”
李恪若有所思地擡頭,看着窗外的夜。
月上中天,那模樣就像被咬了一口的麥餅。
可他明明白白知道,月亮就在距離地球三十八萬公里的軌道上飄飄蕩蕩,永遠都是圓滾滾的。
這世上沒有天狗,沒有嫦娥,月亮從不會多一塊,也不會少一塊。
月無陰晴圓缺,目視卻有真假,看似不一樣的或許一樣,而看似一樣的……說不定根本就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