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燈會之後,整個江南的局勢都穩了下來。
揚州最富乃是鹽商,沈恙剛剛插足這一行當,就遭遇刺殺,當中因由更多由當日漕河之事起。在衆人皆以爲沈恙十死無生之時,這人卻一下蹦了出來,驚落一地的眼珠子。
只是大的清洗也開始了,八月的整個下半月,僅以顧懷袖所見而言,真可謂是半城商鋪都空了。
不是蕭條,而是換了人。
沈恙無法容忍自己身邊存在的不穩定,所以辣手從頭到尾地梳理了一遍。
上至沈恙身邊的主簿和會館的掌事,下至各個店鋪分號之中的賬房和掌櫃,裡裡外外全部理了一遍,等到事情結束,也便差不多是九月半了。
秋日裡落葉已滿江,天霜河白,又是九月初三鉤月涼甚。
忙完了的沈恙跟一直不怎麼忙的廖逢源終於碰了頭,兩個人坐到一起,聽聞張廷玉夫婦九月底便打算回桐城,索性請了兩人過來坐坐。
顧懷袖跟張廷玉,對那羅玄聞之事皆絕口不談。
這一位背叛過沈恙,可謂是個有野心的人,就是本事上差了一點,眼力上差了一些。如今沈恙還在江寧,羅玄聞根本不出去,整日裡只待在小院兒裡,曾問張廷玉借過幾本書看,倒也安生。
咬人的狗不叫喚,顧懷袖平白對羅玄聞的存在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預感。
他也不是沒有過飛黃騰達的時候,曾在沈恙手下做事的羅玄聞,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底下每天過去的是成千上萬白花花的銀子;如今他沒了一指,雖只是左手,可畢竟不再是個全人了,還一無所有,是報應也是代價。
張廷玉肯救羅玄聞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一則,羅玄聞多年跟隨在沈恙的身邊,對他的事情幾乎是瞭如指掌,包括對沈恙整個人;二則,此人能在沈恙手下爬到二把手的位置,代他管着那麼多的事情,並且處理得井井有條,可知此人頗有能耐;三則,此人沉不住氣,正如顧懷袖此前之斷言——不堪大用,他會在不合適的時機背叛沈恙,固然是沈恙技高一籌,可若是他自己夠聰明便能沉住氣,另謀時機。
這樣一個很有本事,也算是聰明,可有一點點致命缺陷的人,最好掌握了。
張廷玉看中的便是這種有瑕疵的人,更容易拿捏。
蠢人太蠢不能辦事,真聰明的人不會真心爲你辦事,只有這樣有本事又不算頂頂聰明的人,用起來才放心。
所以張廷玉且養着羅玄聞,也不擔心他是不是要跑。
張廷玉的身份,就是他的護身符,到底是張英兒子,一點也不擔心。
顧懷袖曾譏諷他官二代,張廷玉也不喜歡旁人提到他的時候只說他是張英的兒子,可真正要到可以動用這身份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從不會覺得有什麼羞恥。
厚黑厚黑,精髓便在此處。
顧懷袖與張廷玉,皆算是精通此道之人,彼此心照不宣,所以基本對羅玄聞的存在隻字不提。
沈恙那邊一大堆的事情忙,似乎也終於沒繼續找羅玄聞了。
而今,那邊發了請帖來,卻是到了秋天賞花的時候了。
廖逢源作爲巨賈,在江寧揚州等地都有幾處園子。
沈恙這樣的人就不必說了,聽聞平日裡熬粥用的是珍珠粉,泡茶的水來自虎跑泉,喝湯只喝第二碗,水晶蒸糕只吃皮兒……
你要問喝湯的第一碗哪兒去了?倒門口祭財神爺了;你要問那水晶蒸糕餡兒怎麼辦?沈爺吃剩的東西一律往江裡倒,斷不給人吃……
總之這一位沈爺每天吃穿用度都要花出去千兒八百的銀子,好歹用的是他自己的錢,顧懷袖聽了只當是個敗家爺們兒罷了。
沈恙在江寧統共有三座園子,一座在郊外,依山靠水;一座在外城,半園子的花草,半園子的女人;一座在內城,這倒是清淨,全仿着蘇州園林的精緻細巧走。
假山湖石,紅楓□□,綠池青瓦,雕花窗,圓洞門……
顧懷袖與張廷玉一道走着,走到一半便道:“光是一個沈鐵算盤便如此奢侈,我看皇宮裡都未必有這精緻氣。”
張廷玉跟她搖了搖手指,“這話可說不得。”
可這偏偏是實話。
真論精緻婉約,北方園林可沒法兒與南方相比。
他們往前走了一路,過了迴廊竟然看見一片小湖,一條長道延伸出去,最中心有一座兩層的湖心亭,可那長道卻沒接到湖心亭上。
木板鋪的棧道前面繫着幾隻小船,船邊擺着幾根槳櫓,兩名小廝跟兩名丫鬟請了張廷玉與顧懷袖上船,然後搖着船,這纔到了湖心亭。
顧懷袖皺着眉,一副嫌棄表情,扶着張廷玉的手上了樓梯,這才瞧見兩位正主兒。
今兒都是帶着後園女眷來的,沈恙有幾名妾室,都生得弱柳扶風,韻味兒十足;一旁的卻是顧懷袖認識的廖逢源夫人劉氏。
她二人先相互廝認了,這才見沈恙那幾名妾室。
顧懷袖一看便知,沈恙這幾名妾室,都是瘦馬出身。
揚州的瘦馬分三等,一等瘦馬學琴棋書畫,歌舞詩詞,舞文弄墨妝容點綴,無所不通,牀上功夫也是一流;二等瘦馬則略通文采,多學管賬記賬打算盤,可謂富商巨賈操持家務;三等瘦馬廚藝女紅,亦是相當出色。
這些人每每從貧苦人家挑選出來,姿容豔麗,養上幾年,由弱柳扶風而成傾國傾城之態,便由牙婆和養瘦馬的人貨與商賈。以揚州鹽商養瘦馬之風最盛,因而謂之“揚州瘦馬”。
傳聞第一等的瘦馬往往要上千兩銀子,便是千五也不爲多。
如今站在顧懷袖面前的,可不就是一溜兒的瘦馬?
人太多,顧懷袖也記不住名兒,只依稀記了個姓氏,知道給沈恙管內宅賬本的一個姓陸,可若問她到底是哪個,又說不清了。
前面幾位爺開始敘舊喝酒,湖上卻過來兩條畫舫,下面站了個身段窈窕的姑娘,便在樂聲之中起舞。
顧懷袖看得一皺眉,倒是劉氏彷彿習慣了,旁邊那幾名瘦馬更是習以爲常,根本見怪不怪。
沈恙只隔了一道屏簾,一手搭着酒壺,擡了小指指着下面那起舞的:“這是前兒有人送上來的瘦馬,廖老闆看看怎樣?張二爺?”
廖逢源咂咂嘴,“下面人送給沈爺的,必定是最好的,哪裡用得着老頭子我來品評。倒是張二爺,往日不怎麼來江南,怕還沒見過吧?”
見是沒見過,可聽過的就多了。
張廷玉只笑道:“張某不懂。”
“料想你們二位也不懂這裡頭的意趣。”
沈恙搖了搖手指,卻起了身,走到欄杆旁,將手中一壺酒的酒蓋給擰緊了,裡頭有機關,一扭便不能出酒。他擡手便將這一壺酒扔下去,“聽爺的話,跳支絕活兒,爺賞你酒喝。”
顧懷袖這邊已然好奇,只問沈恙那幾名小妾:“絕活兒?”
一身穿大紅水袖衣裳的杏眼女子道:“張二少奶奶有所不知,那是前一陣下面人送上來的新人,似是姓蘇,叫什麼不清楚。下面人調o教過,能在活的算珠上頭起舞,以雙足撥動算珠衍算,厲害着呢。”
這算是什麼怪癖?
顧懷袖是不能明白。
一旁又有個人拈酸道:“還不是看着沈爺對算數癡迷,所以投了這機?”
她這一說,杏眼女子便不說話了。
杏眼女子便是沈恙小妾陸氏,原是二等瘦馬出來的,可因着能打一把好算盤,還頗通算學,很快得了沈恙的喜歡,一路到了今天這位置。她原是因着算數而起來,今天也有人能在算盤上起舞,大出風頭,引沈爺喜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沈恙園子裡的女人太多,她們勾心鬥角她們的,沈恙只作壁上觀,一點也不阻攔。
現在,他只看着下頭蘇姓瘦馬在特製的算盤上起舞,姿態柔弱不勝風,冰肌玉骨,隨着樂聲輕輕打節拍,沉醉其中。
“啪、啪、啪啪……”
這是玉足輕點着算珠,使其碰擊出來的聲音。
蘇姓瘦馬體態輕柔,頗有當年趙飛燕鼓上起舞的輕盈弱態……
然而,沈恙的眼底其實沒有美人,只有那算盤的聲音。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進一,六上一去五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八……
啪。
沈恙瞬間皺眉,“錯了!”
樂聲戛然而止,那蘇姓瘦馬嚇住了,站在下頭畫舫裡擡眼看沈恙,卻只見到這傳說之中的沈鐵算盤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半晌,沈恙掃興地轉身回了席間,卻道:“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連個算數都跳不好,也沒意思了。
下頭那瘦馬已然不知如何是好,周圍人沒得指示,也不敢做什麼。
可沈恙這話不該說,至少不該當着顧懷袖的面說出來。
她就在後頭聽着呢,這時候一下便火大起來。
沈恙也就是一個好色之徒,坐在這裡她都嫌惡心,登徒子……
顧懷袖冷哼了一聲,立時隔着長長的曲屏反脣相譏:“敢情你們男人頭髮不長,個個都是廟裡賊和尚!”
“噗……”
這樓上不知多少人噴了出來,愕然至極。
張廷玉一按自己眉心,便知道今兒不能善了了,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兒,也不敢出聲兒。要是現在他開口說話,那就是幫了沈恙的腔,回頭不定會被顧懷袖給削成什麼模樣呢。
他忍了,沈恙卻憋了。
廖逢源愣愣不知錯措,一邊一直裝糊塗的鄔思道繼續裝糊塗。
張二少奶奶可跟火藥桶一樣,一點就着,誰敢找死地嗆聲兒啊?
唯有被顧懷袖頂了一句的沈恙,面子下不來臺。
顧懷袖說錯了嗎?沒說錯啊。
顧懷袖說對了嗎?怎麼想都不對呀。
錯也不是,對也不是。
沈恙鬱結了,張樂半天嘴,只道:“張二少奶奶嘴皮子利索,沈某人說不過。”
呸!
顧懷袖將酒杯一扔,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卻道:“既然諸位對算學這樣感興趣,不如我來出個題,給大家助助興。”
她可憋着壞呢。
前面男人們也感興趣了,這上頭可有不少的丫鬟僕人,都豎着耳朵聽。
顧懷袖道:“這裡有一根時而粗時而細的不規則長繩,從頭燒到尾要半個時辰。現在我手裡呢,有許多條這樣的繩子。那麼,請問諸位,或者說請問沈老闆,如何才能用燒繩子的法子,計五刻鐘呢?”
這刁鑽的題目一出完,顧懷袖便高興了,她起身拍拍手,便招呼青黛:“青黛,走,同我下去划船遊湖,這上頭太悶了。”
前面的爺們都皺了眉,有些反應不過來。
如何才能用燒繩子的辦法,計出五刻鐘?
繩子粗細不一,無法均勻計時,不能知道每燒一刻鐘是多長。這問題也太偏,不是半個時辰,偏偏是五刻鐘?
沈恙一下就愣住了,他偏愛這些奇巧之術,平日裡沒少鑽研,卻很少接觸此類。
一時之間,樓上衆人都被顧懷袖給問住了。
沈恙那小妾陸氏,也是凝眉沉思,她心知自己無法,眼珠子一轉,便瞧見顧懷袖已經要下去。她心念微微一動,便跟上去:“張二少奶奶,我送送您吧……下頭遊湖的船,可還得換一條的。”
顧懷袖沒多想,也沒怎麼在意,一直等到下去了,重新到了湖岸邊,準備着上游船,陸氏才小聲道:“不想二少奶奶竟然也是頗好此中之道之人,方纔那一題,妾身苦思冥想許久,不得其法而解……不知,二少奶奶可否明示一二?”
原本聽着還好好的,可顧懷袖一扭頭,卻見陸氏神情閃爍。
她頓時明白過來,當沈恙的小妾可真不容易。
顧懷袖似笑非笑地看着陸氏,“這題解法可簡單着呢,如夫人果真想知道?”
晚安。
題是微軟的考題,感興趣的自己百度,把時辰換算成小時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