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最近皮癢了。
顧懷袖睡了一覺起來之後沒見人,僵硬着一張臉換了襲白青底繡松花綠竹葉紋襦裙,外面添了件黛色水袖衫子。
她一面拾掇自己,一面道:“叫人去廖掌櫃的那邊葵夏園,問問二爺的情況……不,打聽打聽,我一會兒去拜訪拜訪廖掌櫃的。”
多福下去跟阿德通報這件事,阿德一聽就覺得事情要糟,他正準備瞧瞧地從前院走,不料後面李衛走出來,疑惑道:“阿德叔你往哪兒去啊?”
“哎喲,臭小子!”阿德嚇了一跳,趕緊要去捂李衛的嘴,可惜已經遲了。
屋裡顧懷袖已經聽見了,她笑了一聲,手裡捏了根翡翠簪子,便朝門口走了兩步,看着站在外面一臉訕訕的阿德。
“我說你家爺怎麼沒帶你去呢,敢情不是爲了別的,留在屋裡通風報信去呢。”
阿德現在已經不是訕笑了,而是冷汗,他張了張嘴想要爲自己解釋:“二少奶奶,小的只是想給您準備轎子去。”
準備轎子?那用得着那樣偷偷摸摸的嗎?
顧懷袖有些想笑,也不再拆穿他,只道:“既然你這般忠心耿耿,那就去備轎子,一會兒跟我去葵夏園看看二爺,順道拜訪一下廖掌櫃的,順便備些禮物。”
至於禮物到底準備什麼……
顧懷袖淡淡看了青黛一眼:“去叫廚房給我熬一罈醒酒湯,封上,怎麼濃稠怎麼難吃怎麼熬,指不定一會兒二爺要喝。”
青黛也不由得冒了冒冷汗,又有些可憐二爺。
到底還是二爺命苦,不過誰叫他昨晚不回來呢?
顧懷袖備着醒酒湯不過是有備無患,她纔不信張廷玉是那種能跟廖逢源、沈恙徹夜長談的人呢,這會兒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且看着吧。
收拾停當,顧懷袖便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出門了。
轎子停在門外,阿德垂首躬身候在那裡,再也不敢造次。
裡頭李衛覺得這一幕很新奇,有些不明白,在他看來老爺們說話,娘們兒一句話都不敢反駁的,可到了這一家子似乎完全反了過來。
或者說……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感覺了。
阿德現在已經在心裡給二爺點蠟燭了,只盼着二爺甭太糊塗。
轎子在清晨日頭剛剛照起來沒多久之後,就到了葵夏園。
院子外面的僕役剛剛交過班,揉着惺忪的睡眼,還有些倦怠地打着呵欠,見到顧懷袖的轎子來的時候,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誰家這麼早就來拜訪啊?
僕役攔下轎子問了,便聽人在旁邊道:“張二爺家的……”
“喲,張二少奶奶,您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連忙趕上去幫着壓轎子,外面的小廝也是機靈的,擺手就想讓人進去提醒。
青黛從旁邊撩了簾子,“少奶奶您慢着點。”
顧懷袖悠然得很,搭了旁邊多福的手,笑道:“甭去通告了,我人都在這兒了,跟你們一起看看廖掌櫃的變成。”
昨兒這葵夏園可熱鬧得很,叫了一些戲子來,又去綠香樓請了一大堆的姑娘來樂呵。
得,人是樂呵了,今兒早上麻煩就到了。
這不是坑人呢嗎?
僕役們面面相覷,有些爲難,又不敢攔,只看着顧懷袖直接帶人進去了。
誰都知道這是貴客啊,廖掌櫃的說了,來了必定不能攔,可是現在……這……反正廖掌櫃的說了不能攔,回頭若是出了事兒,也不能怪到他們的身上。
僕役們想開了,倒是忽然有些想看好戲了。
顧懷袖直接叫了個人來引路,問廖掌櫃的跟張二爺在哪兒。
原本她是不確定這兩人是不是在一起的,可看見丫鬟直接引路,顧懷袖就彎了脣。
“老爺跟張二爺在仙鶴水榭,您往這邊走。”
仙鶴水榭在小湖之上,一般凌空立於水上,因養着幾隻鶴而得名。
顧懷袖只道他們會尋好地方,這葵夏園處處都是景緻,也虧得他們有本事。
很快便到了仙鶴水榭,曲曲折折的小徑盡頭便見到一座四角檐牙高啄的水榭,四面有窗,可以觀賞周圍的景緻。近處塘中有荷花,風吹而香動,倒是曼妙至極。
不過更曼妙的,當是站在水榭外頭正在賞花談話的幾個姑娘。
從池邊往水榭,有一段曲徑,顧懷袖便慢慢走上來。
那幾名姑娘穿着袒胸的衣裳,露出大段的脖頸甚至是胸前雪白的肌膚,一見顧懷袖來,也不甚在意,恣意地談笑着。
顧懷袖只是走近,也不搭理她們,不過前面兩個人兀自談着話,看見顧懷袖過來也不讓路。
青黛一看便知道這些人是哪裡來的,有些不善地開口:“幾位姑娘可否讓個路?”
其實這話算是相當客氣了,可那幾個姑娘聽見了卻一擡眉,上下打量顧懷袖一眼,沒聽說過廖掌櫃的正妻在這邊啊,葵夏園也就是平時辦事的地方,有幾名小妾在,這人又是哪裡來的?
開口便叫她們讓路,好大的臉面。
其中一個穿着桃紅色長裙的女子笑了一聲,一指身邊那留出來的一道窄縫:“旁邊這不是路嗎?”
青黛皺眉,不冷不熱地諷刺道:“恁地以爲我家少奶奶跟你們一樣的下賤身子不成?”
顧懷袖一擺手,輕聲笑道:“何必惹事呢?青黛,做人要和善的好。”
青黛有些無言,心說自己沒動手已經算是相當和善了啊。
而且……
自家少奶奶什麼時候就是和善的人了?
青黛費解。
顧懷袖卻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幾個花娘聽見青黛叫眼前這女子爲“少奶奶”,還在疑心是誰。
花容月貌是有的,只是這打扮太中規中矩了。
有人不屑地撇了撇嘴,那目光卻不斷地往顧懷袖的臉上掃,恨不能扎穿了。
顧懷袖制止了青黛,自己卻慢慢地往前面走,一步,兩步。
那幾個花娘沒有退開的意思,心道肯定是心裡吃醋的小妾來的。
昨夜幾個爺叫了她們來,唱唱曲子跳跳舞,喝了喝酒,還算是熱鬧,卻不知這園子裡裡外外多少人心裡堵着呢。
幹她們這行,也就是這樣了。
她們唱着笑着的時候,別的女人都要躲在被窩裡面哭的。
前面太窄,旁邊就是湖水,兩側有矮矮的石欄,僅僅一個點綴。
顧懷袖走不動了,窄得根本無法過人,她客客氣氣地一笑:“姑娘載讓個路,如何?”
旁邊那穿着紅衫子的冷哼了一聲,一點也不想動。
她身邊水綠裙子的女子拉了她一把,似乎是想要勸勸,不料紅杉女子完全不管。她額上貼着幾片妖嬈的金色花鈿,上挑的眼睛多生妖嬈之態,掐着嗓子道:“那麼寬的路不知道走,非要我給你讓路,也不知你那腳是怎麼長的,有路也不走,也真是見識了。”
顧懷袖這樣的身份,若要過前面的窄道,只有側着身子過去。
她終於笑了,真是沒個規矩了,這葵夏園哪裡請來的窯姐兒竟然這樣拿喬?
前面她還語笑盈盈地,跟着姑娘好好說着話,豈料下一刻便翻了臉。
甩手一巴掌落在那女人臉上,只聽得“啪”一聲脆響,接着是“啊”地一聲尖叫,那姑娘站立不穩一下朝着旁邊的湖裡摔進去。
雖是夏末,可畢竟是清晨,湖裡的水還冷着,那女人立刻就受不了了,在水裡撲騰尖叫着。
周圍的幾個青樓花娘都嚇得臉色一白,萬沒想到顧懷袖竟然說都不說一聲就出手。
前後翻臉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沒有讓人反應的時間!
顧懷袖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動都沒動一步,好整以暇道:“這世道真是反了天了,什麼雜碎都敢擋我的路了。”
前面的道路,瞬間沒人繼續擋着了,顧懷袖一番舉動嚇得人戰戰兢兢。
她朝着旁邊那幾個姑娘溫和地一笑,只道:“哎,多謝你們讓路了。”
說着,便朝前面走。
方纔沒出聲的幾個人,一見了還在水底下撲騰的姐妹,再看顧懷袖笑着跟她們說話時候那一張臉,生得讓人自慚形穢不說,還透着一股子天生的高貴意味兒,不是刻意做出來的,是骨子裡帶着的。
儘管恨得咬牙,這時候也沒人敢說話了。
顧懷袖一面走一面道:“誰也甭撈她起來,就在下面撲騰着吧。”
仙鶴水榭這邊伺候的丫鬟見了動靜本想出來幫忙,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扔下這麼一句話,立時不敢動了。
於是只見下面有人撲騰着,而二少奶奶無動於衷直接朝前面走,到了水榭外頭還有一個回角,斜斜地垂了一枝海棠下來,花雖沒了,可綠葉蔥蘢,正好能將視線擋一半。
外面的動靜不小,裡面酒醉了一晚上的男人們也逐漸地醒了,張廷玉只揉着自己的額頭,看了看趴在自己身邊也喝醉了的花娘,滿堂的狼藉,沈恙也剛剛醒,正懶洋洋地打着呵欠。
“外頭什麼事兒這樣吵?”
沈恙掃了一眼,看見廖逢源還仰在躺椅上沒醒過來,頓時笑了一聲。
廖掌櫃的年紀大了,別是睡死過去了。
丫鬟們纔是有些嚇住了,慌慌張張進來報:“張二少奶奶來了。”
剛剛要端水來喝的張廷玉差點給嗆住,她來幹什麼?
一想自己晚上沒回去,張廷玉忽然明白過來。
然而,下一刻他便開始頭疼了起來。
沈恙愣了一下,也明白過來,頓時開始幸災樂禍。
阿德縮着肩膀走進來,畏懼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又看看這滿堂的情況,哆嗦着道:“二少奶奶在外頭等您,叫小的給您送了醒酒湯來。那個……若是二爺您喝不完,幾位爺一起喝也成。”
這醒酒湯裡有什麼,阿德門兒清,知道二少奶奶就是心裡不高興。
二爺出去混着,別的兩位爺一不是沒責任,所以着醒酒湯除了給二爺醒醒神,還給其餘的兩位備着呢。
這會兒便有個丫鬟上來一個個地推醒那些花娘,又有外頭得一名花娘哭哭啼啼走進來,說是有個姐兒被人推下水去了。
現在水榭裡沒一會兒便空得差不多了。
顧懷袖一直沒出現,張廷玉有些奇怪:“二少奶奶呢?”
阿德道:“少奶奶說,這是爺們來的地方,她就不進來了,二爺您好好喝了醒酒湯,她便走了。”
張廷玉一個頭兩個大,只問道:“醒酒湯呢?”
於是阿德端了個壺出來,給張廷玉倒上。
沈恙在一旁看戲,差點拍桌大笑。
不料阿德給張廷玉倒了一大碗,看着濃稠又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看着忒折騰人。他倒完了,竟然回頭來問沈恙:“沈爺也來一碗?”
沈恙頓時沒了聲兒,他宿醉,還有些頭疼。
看張廷玉端着那碗,久久沒下嘴,似乎一副痛苦掙扎的模樣,沈恙捏了捏自己眉心,“唔”了一聲,只道:“我不喝,把你那壺給我看看。”
阿德隨手將裝着醒酒湯的壺給了旁邊的丫鬟,回頭來卻看着張廷玉,小聲道:“小的今兒早上原是準備過來給您通風報信兒的,奈何半路上被二少奶奶給逮住了,實在不成……這個……醒酒湯是二少奶奶一片好意,二爺您還是……用了吧。”
用了吧。
張廷玉差點手抖直接把這一碗湯給阿德按臉上去,一想起顧懷袖那一臉淡然實則小氣的神情,心頭又是一軟,只道:“你二少奶奶淨會折騰我。”
他憋了一口氣,剛剛醒來本來也頭暈,直接喝了一口,只覺得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像是把廚房裡能放的調味料都放進去了。
張廷玉差點背過氣去,頓時苦笑了一聲。
沈恙這時已經給自己倒了小半碗,觀察着色澤,不由得嘖嘖稱讚:“色澤黑亮,湯料粘稠,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興許是燉進裡面的補品?張二爺好福氣……”
福氣……
呵呵。
張廷玉笑都笑不出來了,手抖了一下,心想着必須得換個廚子,也不知道是誰由着顧懷袖這樣胡來,會出人命官司的!
他強忍着一口喝乾了,舉袖掩口,聞了一會兒,纔算是鎮定地下碗起身:“張某先行告辭了。”
顧懷袖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果然見到張廷玉出來了,便輕聲揶揄道:“還以爲二爺醉死花叢之中,怕是妾身見不到了呢。”
張廷玉嘆氣,只道:“瞧你這小肚雞腸模樣,不過是談了事兒,陪着人喝酒,你別多想。”
顧懷袖刁鑽,又道:“你不多做,怎知我會多想?”
得,張二爺英雄氣短,雖然滿嘴奇怪的味道,還是上去拉了她的手,陪着她走出園子,嘆着氣道:“我張二是那種人嗎?”
“瞧着是沒區別的。”
她捏着嗓子,卻又不由得笑了一聲,這纔回去了。
水榭裡,沈恙端着那一碗醒酒湯,此前的笑意頓時消沒了乾淨。
他端着湯,淺淺地嚐了一口,卻道:“人都走了,廖掌櫃的你就別裝睡了,又沒叫你喝醒酒湯。”
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氣喝的。
沈恙挑着眉,只被舌尖的味道嚇得眉頭一蹙。
廖掌櫃的揉着自己的頭睜開眼,瞧見沈恙在那兒細細嘗那醒酒湯,只覺得有些微妙起來。
“沈爺是千杯不倒,張二爺也是不差,我這人可就老嘍,喝了兩杯就不成了。”
沈恙豈能輕而易舉地相信他?
廖逢源這人嘴裡就沒幾句實話,尤其是商賈與商賈之間。
他笑了一聲,雙手捧着碗,心裡想着別人家的媳婦兒就是好。
廖逢源又問了一句:“這湯味道怕是不好,沈爺若要喝醒酒湯,叫人端來便是。”
沈恙斜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勾了個脣,舌尖的味道還沒散,只狀似無意問道:“張二爺的夫人倒是體貼人,不知當初是哪家姑娘,是何芳名?”
“……”
廖逢源警惕了沒說話,他對沈恙還算是知道一星半點,而這個問題不能回答。
想了想,廖逢源只道:“朋友妻不可欺,沈爺的心思動得太明顯了。”
沈恙笑:“有那麼明顯嗎?不過……”
聲音微微拉長,他晃了晃手裡的碗,只道:“我與張二又不是朋友,有什麼欺不欺的。”
別人家的東西比自己家的好,就想方設法奪來,這不就成了自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