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濃。
孫連翹還在寢殿這邊伺候着,康熙現在暈着,雍親王被綁着,朝野怕是又要亂上一陣,好在四位大學士都在這裡,又有步軍統領隆科多,左右也出不了什麼大事,只是此刻在寢殿外面的太醫們,再也走不動一步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遮掩得了一時,未必能遮掩得了一世。
所以,該出手的時候就不應該心慈手軟。
吏部滿侍郎色爾圖剛剛告別了幾位同僚,還在琢磨今日暢春園裡發生的事情,只覺得奇怪,什麼找雙魚玉佩的人?
平白無故的……
怕是皇上那邊又出了什麼事情,西北軍務甚是緊要,皇上的身子骨兒也不好了,別最後出什麼問題纔好。
色爾圖想着,老覺得自己是忘了什麼東西,便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事情。
轎伕們擡着轎子,剛剛過了街,轉向一條小巷,前面忽然起了腳步聲,整整齊齊地。
色爾圖心頭一跳:“何人在前?!”
“回稟老爺,前面是九門提督屬下管東直門的兵士。”
色爾圖的僕人話音剛落,便看見打頭的一個帶刀侍衛走了過來。
這會兒色爾圖連忙叫人把轎簾子打起來,還沒來得及問,便聽見那侍衛朗聲道:“侍郎大人,萬歲爺召您再去暢春園議事,還請大人跟奴才走一趟。”
瞧着這殺機凜凜的架勢,哪裡像是要去暢春園見駕?
色爾圖亡魂大冒,立時想要奪路逃跑,一聲“救命”的大叫還沒出來,後面侍衛便已經直接幾刀搠到色爾圖的身上!
迎面一刀劃了臉,頸子上一刀噴了一轎子的血,最後一刀插心窩子!
“咕嚕嚕”的聲音格外古怪,色爾圖整個人腳步都頓住了,而後仰面朝着轎子裡倒去,他用轎子代步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會成爲他最後的葬身之地……
這侍衛與無數滿洲八旗侍衛一樣,平平凡凡的臉,兩道臥蠶眉,眼眸沉靜,蘊蓄着冰冷的殺意,他已經不年輕,可沒想到竟然還有遇見這樣的日子的一天。
淡淡地一撤手,在抽刀出來的時候,旁邊的四個轎伕連同色爾圖的管家都已經見了閻王爺。
他回頭看了一眼後面跟着的人,只道:“色爾圖與亂黨勾結,意圖謀反,已就地正法。”
戶部一個舉人出身的趙主簿,剛剛從八大胡同出來,男人就好這一口,紅紅的燈籠底下才能有幾分馳騁的痛快的感覺。
天兒冷,他抖着腿,想着皇上也快要回皇城之中,等開年再去暢春園,不知道翻過年是不是能撈個行走的官位來噹噹,還是要好好賄賂上面的人才好。
想着,趙主簿就要穿過巷子回自己在琉璃廠附近的宅院之中去。
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天冷了,也不知回去是不是渾身都已經凍僵……
他走着走着,就感覺自己胸口一涼,有什麼白的紅的從自己胸口透出來,趙主簿低頭就看見了噴散開的鮮血。
他的頭,扭成一個詭異的角度,使勁兒地想要轉過來看自己身後的人,可終究沒能夠,被人一腳踹倒在地,砸到地上的那一刻就已經沒了氣兒。
……
戶部三位主簿,吏部一位侍郎,兩位郎中,都在今夜暴斃。
京城的雪越來越大,密密匝匝地落下來,今年的頭場雪竟然這樣徹骨寒。
顧懷袖坐在轎子裡,張廷玉這會兒還沒回來,只怕今晚也回不來。
外頭傳來一聲喊,“落轎。”
接着有人壓轎,青黛上去撩了簾子,顧懷袖擡眼看的時候,李衛也在旁邊。
顧懷袖擡手,示意李衛過來搭把手,李衛便上來,遞了手給她扶着。
出了轎子,便見着了張府偏門,顧懷袖回頭看了一眼,阿德沒跟回來。
不過前面大街上奔來了一匹快馬,到了府門不遠處便急急一勒馬,“籲——”
馬蹄兒高高揚起,濺起了幾塊雪,馬上的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兩步到了顧懷袖跟前兒拍袖打千兒,只道:“夫人,鄂大人着奴才給您通稟一聲,事情辦妥,提督大人處暫無消息。”
“叫他穩着,也就是這一二日了。”
顧懷袖面不改色,隨口回了,便搭了李衛的手進府。
今夜出這樣的事情,李衛也知道怕是要出事,之前出來的時候知道顧懷袖吩咐了事情,也隱約清楚到底是什麼,可現在看見快馬來報,到底還是有些心驚肉跳。
隨着顧懷袖一起進了府,李衛便問了出來:“乾孃,您方纔說就是這一二日了……”
“不假。”
顧懷袖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侍衛們團團圍住的地方,竟然都能被人窺看,還是在康熙的寢殿,這一時半會兒康熙還不會發落了隆科多,畢竟他怒極攻心,一時半會兒也是想不明白的,人還暈着,可一旦醒過來,頭一個要處置的就是隆科多。
至少,在沒有查清楚事情之前,隆科多這個九門提督的位置必須卸下來。
這一次是打草驚蛇了,可也未必不是一個好機會。
再沒有這樣的處境,能逼着四爺出手了。
隆科多這一顆棋子,若是廢掉了,還不知道雍親王什麼時候能重新把他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再加上康熙怕是已經對儲位有了決斷,胤禛絕不能再等。
失去九門提督這一枚棋子,這一盤棋就沒下頭了,要搶在康熙奪回局面之前,把整個局勢定下來。
這水面下洶涌的暗流,整個京城又有幾個人能悉知?
顧懷袖的腳步很穩,只吩咐身邊的青黛:“緊着些心,閉門不見客,也給萬青會館那邊遞個消息,叫沈取別出來走動。”
“奴婢省得了。”
青黛應聲,就下去吩咐了一回。
夜很長,也很短。
暢春園裡,宮妃們想來侍疾,都被人擋在了外頭,不管是德妃還是宜妃,這會兒都沒有辦法見着皇帝的面。
四位大學士已經年老體弱,也不能在寒風裡吹太久,張廷玉便建議着叫他們去休息,明日早晨再來看,馬齊心底有些疑慮,可聽着太醫們都說皇上只是睡了,也就沒有太多疑。
若不能離開暢春園,那麼之前從這裡得到的消息就沒辦法遞出去,馬齊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要好好巴結巴結未來的皇帝。
這個時候康熙病着,頭一個給十四爺通消息的人,定然能得到十四爺的重用。
幾位大學士各有各的打算,可是半夜裡,隆科多這邊還在查案。
正在幾位大學士要走的時候,隆科多派去查那小太監的人已經回來了,奏報上來說查到此人與十四阿哥有關,乃是十四爺安插在宮中的奸細,這一次事情敗露,所以畏罪自殺。
這結果出來得未免也太快,馬齊有些驚訝,蕭永藻等人也沒想到,與王掞對望了一眼,都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可是隆科多已經發話了,“此事既然已經查明,便待皇上醒來再說,其餘的你等繼續查。幾位大學士今日在這裡作一個見證,回頭萬歲爺要問起,隆科多並不曾徇私枉法的。”
這會兒誰不給隆科多一個面子?他既然說了,也就不可能被人給拿住把柄。
現在衆人都應了聲,而後才離開這裡。
不知道爲什麼,馬齊離開暢春園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好歹是在康熙身邊服侍了那麼多年的人,總是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感覺,讓他不安。
回去睡了一夜,馬齊天沒亮就醒了,左右覺得事情不對,才掀開被子穿着中衣出來,管家便慌慌張張跑進來,道:“老爺,方纔暢春園那邊傳來消息,說皇上昨日半夜裡醒了,要即刻起駕回宮,如今已經在回宮的路上了。”
“什麼?!”
康熙不是還在病中嗎?怎麼會這樣着急地迴鑾?
馬齊左思右想想不通,趕緊叫人伺候自己穿好了衣裳,要去宮門口見皇上,紫禁城前頭幾位大學士碰頭,商議還是直接進宮聽差的好,於是往宮中去。
康熙來往暢春園與宮中數次,回來的時候也很快,這一位千古一帝已經知道了自己如今面臨的困境。
他還不能動隆科多,只怕人狗急跳牆,只要回京……
一聽見這消息,馬齊立刻坐不住了,直接去紫金城外等着,可等了半天也沒見着人,幾位大學士也都接到了消息,過了好半晌纔有人來傳:“皇上臨出發前暈厥發病,再不能起行,還請諸位大人往暢春園見駕。”
同時,康熙病重的消息,也被隆科多秘密通知了諸位皇子,請諸位皇子來暢春園侍疾。
這是挖好了的一個坑,就等着衆人來跳。
胤禵胤禩等人不會想到,他們剛剛到了暢春園,就已經被人變相軟禁!
倒是幾位大學士,再次站在了寢殿外面。
張廷玉在殿外見了幾位大學士,忙上來見禮:“幾位老大人也不必擔心了,一日兩日還不要緊……”
有的話,臣子們也是清楚的,看現在這模樣,康熙多半還是不大好了。
衆人退到一邊去,馬齊擡手在張廷玉手臂上這麼一按,道:“張大人,此話……”
張廷玉看了一眼緊閉着的門扉,似乎帶着幾分奇異的遺憾,搖了搖頭。
這一來,幾位大人如遭雷擊,頓時明白過來皇帝真的沒幾天了!
張廷玉勸道:“我年紀不如幾位老大人,如今還能頂得住。太醫說……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今夜後夜……您幾位都是皇上身邊伺候良久的,現在皇上纔剛剛回來沒兩個時辰,用了藥還睡着,說是夜裡會醒,咱們先歇歇,怕是晚上還有的忙……”
此話有道理,看張廷玉這模樣真是一夜沒睡,張英跟李光地挑中的人,果真是不一般。
馬齊害怕其中有詐,只叫來了太醫細細盤問,沒一會兒孫之鼎也來了,所言俱是不錯,只說就是這兩日的事情,讓幾位大臣養好了精神再來。
這可是剛剛來的消息,馬齊斷斷不敢大意了,他終於還是先離開了這裡,也不敢在暢春園給八爺的人遞信,只悄悄叫人遞了一封信出城,讓人交給還在青海的十四爺。
可馬齊不會知道,這一封信還沒出內城,就在城門口的位置就被攔住了,九門提督隆科多已經完全控制了內城的佈防,有一隻蒼蠅蚊子都飛不出去。
當頭一侍衛手起刀落解決了這人,便將信封捏在了手裡。
鄂爾泰原本就是滿洲鑲藍旗世職的侍衛,前兩年捐了個內務府員外郎,再也沒有什麼聲音,顧懷袖見着不好,竟然叫他來九門提督手底下守城門,那一陣才着實讓鄂爾泰鬱悶了一把,好在鄂爾泰很快調整了過來,也萬萬沒想到竟然會遇到今天這樣的事情。
他壓下了馬齊的這一封信,並沒有叫人知道。
就像是六部之中各有派別,九門提督衙門之中也多的是派系。
早年八爺黨的重要成員託合齊任九門提督的時候,提督衙門多的是八爺黨。如今換成了隆科多,隆科多要肅清裡面的八爺黨也不容易。
當然了,這裡面還有鄂爾泰這種很奇怪的插隊人。
鄂爾泰乃是顧懷袖收的人,若四爺手底下分派系,年羹堯有年羹堯的派系,隆科多有隆科多的派系,更遠的地方還有什麼田文鏡一類。
不過還有一個無法忽視的,那就是張二夫人手底下的人。
這世道,小看不得女人,看着張二夫人是沒做什麼事情,物色的人都是四爺的直屬奴才,可到底她跟這些人有沒有什麼牽扯,牽扯多到什麼程度,只有她自個兒知道。
鄂爾泰只把信封揣起來,並不看一眼,便若無其事叫人收拾了屍體,說這人當街搶劫,並且動刀,把屍體擡回衙門放着,等人來認領。
天可憐見,這奴才爲馬齊辦了一輩子的差事,連死的時候也是在爲馬齊辦差事。
馬齊心想派人去送信兒也要不了多久,只要把信轉交給合適的人,這會兒應該就已經成功了,可那奴才一直等到太陽要落山了也沒回來,馬齊就知道,出事了。
他再也顧不得什麼休息,立刻就要出去見皇帝:“皇上還沒甦醒嗎?”
外頭守着的帶刀侍衛回道:“沒有聖諭,還請大人在此等候,一會兒公公回了皇上,再作定奪。”
馬齊一掃外面戒備森嚴的情況,再一想這兩日來隆科多的行爲舉動,頓時明白了過來。
敗了……
他們敗了……
頹然往那椅子上一坐,馬齊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廷玉,竟然……
若早幾個時辰看清楚,也就不覺得張廷玉有什麼可怕,可偏偏這人的真面目,直到最後的一刻都還藏着。
此刻不僅僅是馬齊,就是其餘人等也是心底駭然!
之前在乾清宮外面見到的太醫們,除了孫連翹跟孫之鼎以外,竟然沒有一個眼熟的!
之前跟去暢春園的太醫們,纔是康熙用熟了的,怎麼回來就換了一批?
立刻就有人想到了之前康熙看見什麼戴雙魚佩的人偷聽密議的事情,不正是太醫們指認孫連翹嗎?只是最後關頭,康熙說玉佩的顏色不對……
隱隱約約,這一個局,已經浮出了水面。
直到這個時候,衆人才駭然回過味來,昨日竟然是個偷天換日!
只可惜,遲了。
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隆科多站在寢殿之中,整個殿內竟然找不出其他人來,伺候的小太監們都消失不見,連李德全也不在。
康熙還沉沉睡着,眼見着太陽西沉,他才昏昏然醒轉過來。
一睜眼,只瞧見了隆科多,康熙聲音都嘶啞了,鶴髮雞皮,已然一個老人。“隆……科多?你怎麼在這裡……朕說過,要回宮!咳咳咳……”
隆科多一副關切的表情,只道:“皇上您別急,幾位大學士都在外面,德公公端藥去了,您身子不大好了,太醫說病情穩定了才能走動。”
原本康熙很懷疑隆科多,可看見隆科多並沒有什麼異樣,這才漸漸將心給放下去。
實則,這一會兒隆科多的心也懸了起來。
康熙看見了窗外透進來昏黃的日光,便知道已經是下午了,他嘶啞着嗓音道:“召六部九卿……宣大學士,並張廷玉,朕大限將至,密詔定儲!”
這一番話,彷彿費盡了康熙所有的心力,說完便朝着後面栽倒了過去。
張廷玉緩步進來,只朝着康熙榻前一拜:“臣張廷玉給皇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廷玉……”
好歹來了個還信得過的,康熙掃了一眼隆科多,又問道:“王掞、馬齊等人呢?”
“回皇上,幾位大人提心吊膽,不久前王掞大學士暈倒在地,太醫們正在救治,他們年紀都大了,便歇了一會兒……”張廷玉面不改色地說着,看了康熙臉色一眼,又掃了隆科多一眼,表情似乎帶了幾分躊躇。
這情形,看在康熙的眼底,儼然就是忌憚着隆科多。
只這一個眼神,張廷玉已經將康熙的心給琢磨透了,知道帝王最忌諱什麼,他也要讓自己成爲如今康熙唯一能信任的人!
康熙開口道:“隆科多,你退下,叫李德全魏珠來!宣大學士覲見,張廷玉留下。”
隆科多道:“萬歲爺,奴才恐您出什麼意外——”
“提督大人!”
張廷玉忽然高聲打斷了隆科多的話,挺直脊背站在隆科多面前,擡手便是一指:“皇上金口玉言,乃是聖諭,提督大人支支吾吾,莫不是要抗旨不遵?!”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隆科多面色一變,又望了康熙一眼,終究還是退了出去。
等隆科多一走,張廷玉緊繃着的身體似乎終於鬆懈了下來,很快魏珠趙昌兩個伺候康熙已久的太監也進來了。
張廷玉壓低了聲音,只過來跟康熙說話,嘆了口氣:“萬歲爺……先頭咬舌自盡的那小太監乃是德公公的徒弟,所以臣支開他了,隆科多雖是先皇后的弟弟,可……”
康熙如何不知道?
他伸出手來拽着張廷玉,竟然悲從中來,“張英生了個好兒子,他有個好兒子啊!”
張廷玉埋下頭,似乎也想起了當年許多事,他道:“皇上您先歇着,現在諸位皇子也在往暢春園趕,您……”
“不,魏珠,伺候筆墨,擬旨……咳咳咳,擬旨……”
等不及了!
康熙死死地握住了張廷玉的手,睜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你,一定要——”
“微臣明白。”
張廷玉也用力地回握了康熙一下,趙昌已經過來扶着康熙,魏珠在那邊御案上鋪開了筆墨,空白的詔書。
一向是爲康熙擬旨慣了的,現在張廷玉又站在了前面,提了筆來,頓時就透出一種從容。
興許是他的這種從容,也興許是身邊都是熟悉的人,讓康熙一下安心了下來。
他聲音裡透着暮年的陳舊,彷彿下一刻就會斷掉。
“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爲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爲利、一天下之心爲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爲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今朕年屆七旬,在位五十八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歷觀史冊,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臨御至二十年時……”
前面都是回溯自己這一生,想來,康熙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吧?
張廷玉下筆很沉穩,也根本沒有停頓,這樣的事情他做得太多。
到底是胤禛,還是胤禎?
張廷玉寫着的時候,也很想知道,遺詔以滿蒙漢三種文字書寫,康熙說得很慢,還在回憶自己一生,並且斟酌字句,偶有不對的西方還要張廷玉修改在聖旨上,一會兒聖旨寫成,再給康熙看。
“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朕亦愉悅至。□□皇帝之子禮親王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
說到這裡,已然是一臉的沉痛,魏珠等近身伺候多年的太監,也是垂淚涕泣。
張廷玉手上一頓,同時以滿文謄寫方纔所書遺詔,他在翰林院習清書之時,便已經精通三種文字了。
到這裡,纔是真正的關鍵點。
康熙停了好久,又劇烈咳嗽了好幾聲:“撫遠大將軍貝子皇十四子胤禎,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聽見頭一個字,張廷玉那眉梢,便忽然動了這麼一下,他挽着袖,嘴脣微微拉開一點點,將聖旨寫下,而後落了個款,康熙五十八年十一月廿三。
“皇上,遺詔已擬好。”
下面交疊放着好幾張聖旨,張廷玉使魏珠取寶印,便拿着遺詔過來。
“您看看,這遺詔對嗎?”
說着,張廷玉將遺詔在康熙眼前緩緩展開,上面每一個字都是康熙看慣了的館閣體,張廷玉的字更是其中翹楚,少有人能及。
康熙仔細看着,尤其是末尾的一段,而後像是終於了了什麼心願一樣,喃喃道:“對,對,正是這樣纔好……”
“皇上以爲聖旨不錯嗎?”
張廷玉看上去,還跟二十幾年前那樣溫溫潤潤,謙謙君子。
他輕輕將遺詔收回來,拿在手裡仔細地看了看,卻輕嘆了一聲,難得笑得桀驁:“可微臣斗膽,以爲這遺詔——不好。”
旁邊魏珠等人嚇得差點摔了手裡的大印!
康熙也瞳孔劇縮,駭然望着張廷玉!
然而,張廷玉只是擡手便棄之如敝履一般,將手中的遺詔投入殿中火爐之中,聲音平淡閒適:“皇上,臣昨兒晚上也擬了一封遺詔,您不妨聽聽?”
說着,他打袖中一取,手腕一抖,詔書打開。
張廷玉目光從容,落在詔書上,渾然不顧康熙驚怒交加的表情:“……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
魏珠腿一軟,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服侍着康熙的趙昌更是已經冷汗淋漓。
康熙一口氣沒喘上來,指着張廷玉張大了嘴,彷彿頭一回認識這個人一樣!
張廷玉忽然想起了朱三太子,想起了他門生戴名世,想起了自己經手過的一件件案子,看過的每一份卷宗……
千古一帝,百年之身,今夕……
“萬歲爺,時辰到了,還請您駕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