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橋上繞回來之後,顧懷袖便叫人給李衛捎了口信,說自己先走了。
她回了別院,看見張廷玉與張廷璐在下棋,反倒是張英跟張廷瑑在一旁看,有些沒想到。
上去見過禮,顧懷袖本來準備走,可偶然掃了一眼棋盤,棋沒什麼,可張英的神情很奇怪。
她不大好直接問,觀棋不語乃是這些人信奉的。
待得要轉過庭院去,才聽張英忽然嘆了一聲:“往年常見你大哥下棋,老喜歡一招圍殺,一招鮮吃遍天,屢試不爽……”
後面的話,卻已經聽不見了。
顧懷袖走着,便看見了前面坐在廊下看書的張若靄,“怎的不進去看?”
“外面天氣好,景色也好,所以出來看。”張若靄將書放下來,忽然道,“娘去沈園,見着李衛哥哥了?”
“他現在有了字,叫又玠,什麼李衛哥哥不李衛哥哥的,當心他回頭來打你。”
顧懷袖笑了一聲,也坐在了前面,難得來了閒心,索性聽張若靄背書。
整個江寧別院透着一種小戶人家的安寧,少有人知道這裡頭住着的實則是高門大戶。
丫鬟們在旁邊走動的時候,都很小心,怕繞了靄哥兒背書。
那邊的彭氏想要往前面走,看見顧懷袖與張若靄,又退回去了。
等到張若靄背完了這本書的後半本,彭氏這纔有些小心地朝着前面去。
這幾日來顧懷袖都在忙,問着也沒時間見。
彭氏也不敢來,今日好不容易看見顧懷袖回來,又沒有幾個爺看着,所以纔想來說上一說。
張若靄也看見彭氏了,便起來叫一聲“四嬸”,看着大人們似乎有話要說,他便說自己進屋去練字,顧懷袖叫青黛跟上他,這纔看向了彭氏。
這一回看着彭氏,倒是沒有了往日輕浮模樣,顧懷袖便道:“過來坐吧,別拘着自己。”
“原以爲今天見不着二嫂的,問了丫鬟,說是去沈園了,沒想到現在又見到……”彭氏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最後理了理,才道,“我只是想來給二嫂道個歉,去年裡……是我不懂事了……讓二嫂操勞那麼一陣,還……”
如今彭氏是沒有依靠了。
彭維新只是想要利用她而已。
即便當年看不明白,這會兒還有什麼不懂的?
彭冰瑩想明白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跟顧懷袖鬧僵了對自己沒好處。
彭維新說的話也並不是錯的,出發點不好,道理卻很對。
“二嫂大人有大量……”
顧懷袖現在知道她面子還是很薄的,只拍了拍她手,笑道:“一家人何來這樣兩家話的說法?你如今看明白了,我也給你交一句實話。咱們家裡,乃是世代的高門,你曾問四弟怎不能在順天考,實則是能的,只是怕犯了皇帝的忌諱。家裡走每一步,都是要算的。你沒進門的時候,是公公和大哥算,大哥不幸去了,公公也乞休退了廟堂,府裡的事情便都是二爺在算着。”
張廷玉也是辛苦得很。
其實當年的張廷瓚何曾不是呢?
當初他們不願意被這樣壓着,一則是因爲當時的吳氏,二則是爲了自己。
可如今張廷玉也在自己大哥和父親的位置上了,走一步算一步,又怎麼可能敢妄爲?
下面弟弟們若有什麼埋怨,顧懷袖自然是理解,三爺四爺不曾有埋怨,只是彭氏因爲彭維新的問題想多了而已。
她看彭氏沒說話,又道:“當初四爺忽然來說要娶你,我本以爲這事郎才女貌的一對,你進門之後也是辦事妥帖小心,可一旦跟你哥哥扯上關係,就變得浮躁起來。人都在變,你自己變了,也不要怪當初的我爲難你。同樣的,你哥哥變成什麼樣了,你如今可看清楚了?”
一說到彭維新,彭氏就忍不住。
她拿帕子按着眼角,有些哽咽,一想到當初那件事的前後經過,便算是看白了這哥哥。
“他是一頭扎進功名利祿場,再也回不來了……”
設了局讓張廷瑑跳的時候,彭氏不是沒有過猶豫,只是事關女兒名節,被她哥哥百般好言勸說,這才應允。
當初口口聲聲爲她好,現在呢?
事情一成,一旦她想要走回頭路,就被他哥哥推着回原來的地方,強硬無比。
彭維新,也是個奇怪的存在。
顧懷袖記得他是憑着自己的本事考上去的,至少說不曾經過張廷玉這邊。
如今看彭氏哭得厲害,顧懷袖除了憐憫她之外,倒生出了別的心思來。
“許是他根本就不想回來,回不回來,與你又有什麼要緊?”
“他是我哥哥呀。”
彭氏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然後,顧懷袖就這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彭氏頓時想起當初的種種,也知道顧懷袖這眼神是什麼意思了。
她埋下頭,道:“二嫂,冰瑩明白了……”
“你若是明白就好,往後拎清楚一些。”
顧懷袖看着她像是經過這一回鬧騰,反而明白了許多,至於往後他們的日子怎麼過,怎麼磨,顧懷袖也不管了。
彭維新能用他妹妹,張府這裡就不能用自家的兒媳了嗎?
都是一個人,套消息出來也簡單。
明白一件事之後,不一定就能做得通透了,能不能成事兒還要看彭氏自己。
顧懷袖這裡勸過了馮氏,纔回屋去。
她拿了紙筆,在上頭算了算日子,皇帝鑾駕怕是要離京了,這一回要謁明□□陵,張家兄弟自然跟着去。
明日謁陵畢,人就該離開了。
張若靄想吃點新鮮的東西,小石方便出去買些水產,都是秦淮沿岸撈上來的,就劃了一條小船,在河兩岸搭着船賣,東西都放在船頭,買東西的便打上頭拿東西。
石方以前知道這種法子,只叫人用長篙將水給點住了,然後靠過去看擺在上面的魚兒,泥鰍,甚至還有蝦……
他正想着要不要做一碗鮮湯,就聽見對面兩個船伕在那兒瞎侃。
“明兒皇上又要去祭陵了……你說說這事何必呢?沒意思。”
“呸,皇帝的事情你也敢說?當心把你跟那個朱皇太孫女一樣拉出去砍了。”
“什麼皇太孫女,改朝換代多少年了?”
“這不是聽說前陣又在鬧嗎?一念和尚說這個說那個,倒還有一羣人跟他一起……”
“神仙打架,咱們凡人遭殃啊。”
“哎,這位兄弟你買不買啊?看了半天了!“
石方手指仔細地反正船頭那一盆蝦,只將個頭大長得好看的挑了出來,放進自己的籃子裡。
“這不是正在挑嗎?”
“怎麼有你這樣挑的?這都是按着斤兩賣的,不帶你這樣挑大個兒的道理!”那船伕也是漁夫,這會兒立刻就惱了,上來要跟不識好歹的石方理論。
可石方哪裡管他?
個頭小的又什麼意思?
他從腰上解下半吊錢,扔給了那鬧着要不做這生意的漁夫,只道:“去侃你的吧,挑好我就走。”
漁夫只道一聲:“看不出還是個有錢的……”
這年頭,來河上買蝦的都成了出手闊綽的,漁夫也算是見識了。
石方挑完了蝦,提着卻有些怔忡。
旁邊划船的船工問他道:“石方師傅,可還要買些什麼嗎?”
“……再往前面買兩條肥些的魚兒吧。”
石方慢慢將籃子放下了,彎身從河裡打了一瓢水起來,將竹篾編出來的竹籃放在了旁邊的陶瓷光口盆裡,浸在水裡。
挑的這些原本都是活蝦,費盡心機,自然不能讓它們死了,所以石方精心照料着。
整條河上都知道明天康熙要謁陵去,明□□死了多少年了,現在康熙還整這些名堂。
有人覺得康熙是明君,自然就有人私底下說他昏庸了。
今日來又有人打着朱三太子的旗號活動,說是有個七老八十的和尚出來說自己是朱三太子,上面朝廷也收到了風聲,可康熙還是決意去謁陵,原本就是打算看看到底這些人能鬧出什麼幺蛾子來。
石方只聽着他們說話,依舊讓人划着船轉悠。
“你說這老朱家,活該敗落不是?”
“好好一個皇帝,跑出去當什麼木匠?”
“你懂什麼,咱們想要坐坐皇帝坐的那玩意兒,皇帝也想幹幹咱們的活計呢?”
“哈哈……美得你!”
明朝的皇室,的確不是那麼靠譜。
木匠皇帝朱由檢……
石方看了看自己剛剛提起來的一條魚,便問道:“還有更活泛的嗎?”
“擺在船頭上久了,再活泛的魚都這樣啊,你回頭拿水給它澆一下,保管還是活的。”
賣魚的連忙跟石方保證。
石方看了他幾眼,最後還是將這條眼看着就要嚥氣的魚給放下了,回頭去吩咐船工繼續劃。
他要的是那種幾乎剛剛從河裡撈上來的魚,活蹦亂跳的,這纔好回去做魚湯,味道鮮,肉也活。
一路朝着秦淮的蘆葦灣裡晃了一圈,買了好些東西,挑了兩條好魚,小船才漸漸地滑向前頭岸邊。
船工幫着石方將新鮮的水裡貨都搬回了別院的廚房,領了賞錢回去,石方就開始做菜了。
次日裡,張英等人跟着康熙去謁陵,原本是給亂黨設好了一個圈套,可沒想到原本已經叫人探到的亂黨們一個晚上全部散了,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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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謁陵雖是沒有什麼驚險之處,可剛剛回了船上,就發了好一通火。
衆多的官兵已經準備好,只等着人來刺殺皇帝,就將他們一網打盡,也好抓住那朱三太子,沒想到不知道怎麼那些人竟然全部逃了!
好好的,那些亂黨怎麼可能忽然之間走了?
康熙斷定是朝廷這邊出了內奸,有人已經被亂黨給買通了,這才走漏了消息,所以下令從上到下地嚴查。
只可惜,最後竟然沒有查出一絲的蛛絲馬跡來。
下午時候,石方剛剛從街上回來,瞧見個老乞丐蹲在別院外頭,便隨口道了一句:“這裡不是你蹲得的地方,給你些錢,去別的地方吧。”
說着,便從懷裡摸出幾枚大錢來放到了乞丐的面前。
那老乞丐端着個破碗,淚眼濛濛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眼前的幾枚大錢,“好心人啊,好心人一生平安啊……”
一生平安。
石方閉了閉眼,提着滿手的菜,轉身就朝着院子裡走。
青黛也正好從葵夏園那邊回來,只道:“如今你還是這樣好心腸,路邊的花子也能讓你停了腳步。”
石方靦腆地笑着:“當年我還是夫人一時發了善心救回來的,如今我隨手幫個忙,指不定也能幫到旁人呢?”
回看一眼那年紀老邁的花子,青黛也心生憐憫起來:“瞧他拄着個柺杖,腿腳也不大利索,確是可憐……”
石方只一笑:“可憐之人必有可恨……”
話沒說完,他自己倒是愣了。
青黛也愣了,看向石方。
石方只道:“一直接人說話接順口了,所以……”
青黛倒是記起來了,就像是“花褪殘紅青杏小”之後,石方習慣性按着韻律接了納蘭沁華姑娘一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她只笑他不謹慎,回頭當心把糖當成鹽放了。
石方不說話,只笑笑。
進了院門,青黛去回顧懷袖,石方還往廚房去。
顧懷袖見青黛是笑着進來的,便問道:“今兒出去辦差事,莫不是撿了幾吊錢?”
青黛見了顧懷袖,卻忽然感慨起來,嘆了一句:“今兒看見石方在外頭給了個花子幾枚錢,石方同奴婢說想起您當初救他的事情來,奴婢一算,這也有好多年了……”
可不是好多年了?
顧懷袖自己想想,也低頭笑了一聲。
“不過他施捨給花子,怎麼能跟我救他相比?”
小石方的命還是顧懷袖用人蔘吊回來的,她現在想起銀子還心疼呢。
說起來,人對某件事或者是某件東西傾注的心力太大,就不大想放出去了。
皇帝今年也說讓石方去做吃的,可石方不大願意去了,他說怕顧懷袖不要他。
實則,她還怕康熙搶自己的廚子呢。
“就是捂石頭也該捂熱了……這小子當年可不愛說話呢,唔,現在也不大喜歡。”
說完,她就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廢話,一時笑起來,擡眼便看張廷玉揉着眉心進來:“聽說皇上發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