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人,高興了把你捧起來,不高興了就把你摔下去。
用得着你的時候你是個好人,用不着你的時候你也是個好人。
前者恭維你,後者算計你。
好人也有兩種好法罷了。
現在顧懷袖坐在後面繡墩上,只在宜妃的後面,聽着宮裡的嬪妃們聊着現在京城裡時興的一些東西,比如花色,樣式,穿什麼樣的衣服搭配,今年江寧織造那邊又要獻上來什麼好東西……
都是女人們喜歡聽的,顧懷袖對這些還真不大感興趣,只一語不發地聽着。
倒是太子妃石氏,似乎對顧懷袖很感興趣。
她正剝着手裡的瓜子,忽然扭頭看顧懷袖這一身衣裳,道:“這是去年的舊樣式了,可張二夫人穿着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到底是人漂亮,穿什麼都好看,都覺得新。”
“可不是呢,太子妃不提,我都差點看走了眼。”宜妃也似乎有些驚訝地看着,牽了顧懷袖的袖子來,“這花樣我去年也喜歡呢,不過今年又有新的上來……如今一看張二夫人穿着,倒煞是好看。回頭,我也叫宮女把我去年的衣裳撿回來穿着看看。”
“就你臭美!”
德妃笑了一聲,手裡摸着一串長長的佛珠,一顆顆地撥着。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你還是穿着今年的衣裳好看,舊人配新衣裳,多好?”
“德妃姐姐這可取笑了,你這說的可不是你自個兒嗎?”
宜妃說着,便掩脣笑了起來。
衆人也都笑。
德妃是一時之間口快說錯了,現在回想起來,只道:“就你是個機靈鬼,抓着我話裡的錯漏就不放了。”
宜妃道:“德妃姐姐若不是想寒磣我,我哪兒能抓着您的錯處呢?”
這邊笑得開心,那邊最後一巴掌落下去,聲音依舊很響,主子們彷彿都沒聽見,一個賽一個地狠心。
林佳氏已經被最後一巴掌給打蒙了,整個人在被宮女們放開的瞬間,就已經撲到了地上去,摔了滿地的灰塵。
涵兒終於收手,回來笑着對宜妃道:“娘娘,她暈了。”
“真是身嬌肉貴……不過二十個嘴巴就暈了?”宜妃嫌棄地一撇嘴,便對石氏道,“這是毓慶宮的人,還是你處理吧。”
石氏看上去又溫柔又賢惠,只對自己身邊的宮女道:“叫個人把林佳氏扶回去吧,也怪可憐的。”
是可憐。
顧懷袖可憐她好不容易爬到這一步,卻還不夠能忍,否則若是忍下來,就沒有今日這一樁禍事了。
到底還是大意了吧?
她興許沒想到石氏竟然根本不在外面人面前維護她,一般來說太子也是要臉面的,太子與太子妃共進退,太子的臉面就是太子妃的臉面。石氏作爲太子嫡福晉,太子妃,怎麼也該回護着林佳氏,好歹林佳氏還是個側福晉,如今卻被宜妃這樣堂而皇之地打了臉,她卻半分反應都沒有……
想想,石氏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顧懷袖垂着頭不說話,一副根本沒看見林佳氏的模樣。
妃嬪們又討論起了別的來,說自己的兒子多厲害多厲害。
只有德妃默然不語。
宜妃看她不說話,便笑:“德妃如今有兩個厲害兒子,可也沒說話呢。”
德妃跟宜妃的關係只能說是將就,不好也不壞,她微微一笑,溫聲道:“老十四老喜歡在外面打獵,上一回從馬上摔下來好久纔好,現在又出去野,我只擔心萬歲爺縱容着他,以後若惹出什麼禍可還不好辦呢。”
“哪裡有什麼禍?”宜妃頗不在意,“你看老九,成天算着今兒跟俄羅斯做生意,明天要把鋪子開到哪兒哪兒哪兒去,也就是個沒出息的,可他還算過得高興。只要他高興,我就高興了。德妃姐姐除了老十四,不是還有個老四嗎?這位可穩重的。”
是穩重,穩重得德妃都不想跟他說什麼話了。
反正這兒子也不是德妃養大的,她好不容易從下面小主熬成了主子,兒子卻跟自己不親近。
好在生了個十四,這纔算是窩了心。
德妃聽見宜妃的話,也只跟沒聽見一樣,只道:“但盼着他能長些本事,別的不求了。”
但盼着能長些本事?
顧懷袖可一點也不信的。
後宮裡誰不想當皇后?等到康熙去了,誰有不想當太后?
個個都是有野心的,表現出來卻比誰都還淡泊。
面具厚厚地戴着呢……
顧懷袖想想,自己這臉皮終究還是不夠厚,得要練練,一則要更能忍,二則心還要更黑。
宜妃連那樣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可見也是個面厚心黑的,唯有如此才能坐穩了一宮主位。
再看德妃,面對宜妃種種刁鑽言語,鎮定自若,也不是什麼尋常人。
她只聽着聽着,便聽出許多的感悟來。
待到太陽已經挪過了正中,往西面偏,宜妃忽然說:“這倒是忽然之間餓了起來,叫人備些吃食上來。”
涵兒躬身就要去辦,沒料想外頭小太監進來傳話,涵兒順便走過去聽了,卻沒來得及準備吃食,便回來給宜妃耳語了幾句。
任是宜妃定力再好,這時候也坐不住了,“你說什麼?!”
衆人一看宜妃這樣子,都驚呆了。
石氏坐在宜妃的身邊,連忙拉宜妃坐下:“宜母妃,您別激動,出什麼事了?”
出了大事了……
宜妃忽的一笑,知道自己方纔表現出來是有些露餡兒了。
她心知這消息遲早會傳開,索性慷慨說了:“方纔萬歲爺不是在山後的龍雨潭喊雨嗎?咱們萬歲爺真龍天子……結果方纔有人來報,說是之前也有人下去喊雨了,下頭正鬧着呢。”
“這……誰竟然敢去喊?”
宮裡劉答應嚇住了,臉色煞白煞白的。
衆人看着宜妃,顧懷袖心裡卻是咯噔的一下。
宜妃卻看向了太子妃石氏,緩緩道:“是弘晉。”
太子妃嚇得手裡的茶杯都要扔出去了,她臉色纔是真的煞白了……
都說皇帝是真龍天子,太子爺原本一切吃穿用度都比照着皇帝,甚至每日裡用的銀錢比皇帝還多。
那是當年太子還受寵,皇上什麼都顧念着。
可自打索額圖沒了,太子還有個什麼大的依仗?
活在皇宮裡跟監牢一樣,沒有一點的自由,似乎時時刻刻都面臨皇帝的監視。
現在若出了個弘晉也喊了雨出來的話……
石氏簡直不敢想象那到底是怎樣的場面,她手抖得厲害,根本停不下來。
她望着宜妃,有些虛弱:“那……這雨……喊出來了嗎?”
宜妃久久望着石氏,卻道:“太子妃似乎不大舒服,要不還是去禪房裡歇息一下吧……”
對石氏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也就是說對太子一黨來說,這不是什麼好消息。
太子可以是真龍天子,可絕對不能在皇帝厭惡他的時候也是真龍天子,更何況這一回去的是他的兒子。
想想胤礽的老子跟兒子都是能喊出雨來的真龍天子,那胤礽呢?
不言而喻了。
太子妃幾乎就要站不住……
她顫顫勉強有禮地退下了,進了禪房,身邊的宮女卻很快出去打探消息 。
對宜妃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消息。
因爲,這對八阿哥來說不是什麼好消息。
原本八阿哥找到這個地方,差事辦得可謂是漂亮至極,皇帝走的時候都還哈哈大笑,可想而知,本來後面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八阿哥這一回應該是穩贏不賠。
哪裡想到,半路殺出了弘晉?
弘晉這麼一喊,皇帝還能高興?
所謂的真龍天子才能喊出來的雨,被一個側福晉生的小娃娃給喊出來了?
真是荒謬!
端怕這件事不僅會讓事情忽然處在了暴露的邊緣,讓太子倒黴,還要牽連到八爺的身上……
這個弘晉……
宜妃恨得牙癢,一想起這小孩子還是林佳氏生的,頓時只暗罵一句:“狗東西生不出別的來!”
這個時候,弘晉可還不知道自己惹了什麼事,他剛剛在阿瑪那邊受了氣,總算聽小太監說了下面的龍雨潭,也想要來試試。
所以他推開侍衛們便站在了之前皇帝站過的龍雨潭的潭石上,吐氣開聲,亮了嗓子便大喊了一聲:“給我下雨——”
“下雨——”
“下雨——”
“下雨——”
“雨——”
聲音在山谷水潭之上回蕩,眨眼時間沒過,天上就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侍衛這才知道事情已經遲了,之前根本抓不住弘晉,這會兒纔上去驚恐地叫小阿哥停下來。
這天上下的哪裡是雨,是他們的命啊!
可這場景還是被慕名前來的人們看見了,頓時大叫起來,喊着“真龍天子”“真龍天子”,模樣瘋狂,還給弘晉跪下來磕頭,嘴裡喊着真龍天子……
他們這一跪,弘晉也終於怕了。
聲勢太大,根本不是他一個年級比較小的孩子能接受的,他只呆愣愣地站在那裡看着。
原來,被衆人叩拜的感覺竟然這樣爽快?
難怪皇瑪法喜歡讓人跪他,以後弘晉也要讓那麼多的人跪自己!
直到被侍衛們請下來,弘晉整個人都還在激動之中。
康熙正在禪院裡與大師們討論佛法,四阿哥對佛法頗有獨到的研究,這會兒也就胤禛一個人能插得上話。
“老四倒是個能靜心下來的,整日看着你研究佛法,喜歡在府裡種點什麼,怎不見你在政事上多花點心思?”
胤禛連忙起身道:“事情都有太子和幾位弟弟做了,兒臣忙着戶部的事情就已經脫不開身了,只願當個閒人便好,皇阿瑪取笑了。”
康熙哈哈大笑,用扇子指着他,“你這是想要當天下第一閒人啊!今日元智禪師,您看看,朕這個老四,可有佛緣啊?”
“天家貴胄,哪裡來的什麼佛緣?”元智禪師一笑,“修行乃是尋常之事,四貝勒已然處於修行之中,又何必苦求佛緣呢?”
胤禛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不過他埋着頭,也沒人能看到,卻道:“元智禪師這是嫌兒臣俗。”
康熙忙笑着擺手:“俗點有什麼不好?趕緊坐下吧,下一題,太子你來對……菩提——”
他說着,話音卻忽然一頓,然後看向了門口。
三德子聽了人的話,面色一變,正要進來說話,康熙已然看見他了。
“三德子,可出了什麼事?”
三德子戰戰兢兢道:“下面的百姓都在喊真龍天子呢……只是……”
“要說就說,吞吞吐吐的毛病哪裡學來的?”
康熙不悅極了,皺着眉。
三德子這才跪下道:“下頭……龍雨潭,弘晉阿哥喊了雨,也喊出了雨。”
屋裡安安靜靜的,三德子不敢擡頭,冷汗已經順着兩邊臉頰落了下來。
過了很久,康熙才大笑了一聲:“好!好!好!不愧是我愛新覺羅家的血脈!”
衆人只道康熙怎的還這樣高興?
難道還爲太子的兒子喊了雨出來高興?
天潢貴胄是天潢貴胄,愛新覺羅家的血脈也不假……可……
衆人心裡駭然的念頭才一轉,竟然就見康熙暴起,擡手一把摔了茶盞,天顏大怒!
“好!真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