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到別院的時候,只看見了顧懷袖在院子裡看着廖逢源跟胖哥兒一起玩,手裡還給兩個孩子打着扇子,似乎說着什麼話。
他一步步走進去,顧懷袖一開始還沒看見他,等到看見他了的時候卻訝然地站了起來。
他……
回來了?
顧懷袖怔在原地,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滿面風塵顏色,顯然路上勞累許多。
“我……你沒收到我第二封信嗎?”
她忽然問,可眼角立刻瞥見了一旁的阿德。
張廷玉溫聲道:“收到了,也看到了,所以回來了。”
她信上寫,奔波無益,前程要緊。
這意思,就是想張廷玉不要回來,可哪裡想到張廷玉執意要回來?
他道:“不急在一時……”
不回來看看,他總不放心的。
顧懷袖早將自己的情緒調整回去了,如今卻被他一句“不急在一時”給感動得落淚。
天知道仕途對張廷玉意味着什麼,他那麼多年的隱忍,一朝厚積薄發,每過去一日,就是距離位極人臣更近一步。
如今康熙南巡,便是絕佳的機會。
可他拋開了那邊的事情,竟然直接回來了。
顧懷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站在那裡笑。
她同他進屋,又叫人給他端了水來沐浴,換了一身乾淨袍子,這才見着像個人樣。
張廷玉也不說話,只陪着她一起在屋裡坐,然後端了一盤棋來下棋,整個日子似乎一下就慢了下來。
顧懷袖的棋力還是沒有什麼大的長進,自打張廷瓚沒了之後,張廷玉就再也不下那所謂的“圍殺”之局,慢慢跟顧懷袖手談,你一子我一子地落。她也懶得問張廷玉到底怎麼處理這件事的,至少現在不想問。
康熙很快就要回鑾,他們在江寧也待不了多久了。
張廷玉去沈園找過張望仙一回,回來的時候似乎帶了幾分悵然若失。到底他問到了什麼,顧懷袖也沒問,李衛也沒來了,聽說是沈恙沒追究他,只是讓他去管揚州那邊的生意。
今年新茶還沒下,沈恙的船就已經莫名被扣了一串,原本以爲跟沈恙交情不淺的宋犖竟然倒戈向了張廷玉,給整個萬青會館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夾在中間難做人的,是廖逢源。
到底沈恙跟張廷玉之間是怎麼回事,廖老闆年紀大了,也不想管了。
他養着兒子,好歹自己的生意沒怎麼受損也就罷了。
原本廖逢源與沈恙就是強行綁在一起的,現在宋犖那邊擺明了是針對沈恙一個人,廖逢源更沒膽子趟這渾水。
張廷玉在江寧留了十日,他處理了很多的事情,也見過了不少來拜訪的江南士子。
畢竟張廷玉當年乃是江寧的解元,又是狀元及第,雖然現在已經在朝爲官,可還有不少人不避嫌地來跟張廷玉說話。
文人之間吟詩作對,倒是也讓這別院風雅了不少。
張廷玉只是對這些人禮遇有加,並不曾給過誰不好的臉色。
他們都叫張廷玉張老先生,張廷玉坦然受之。
今年這些人當中,不乏有在江寧鄉試之中頗有奪魁之希望的高才之輩,有人比張廷玉大,有人卻還比他小……
這些人就跟當年的張廷玉一樣。
顧懷袖坐在後面打着扇子,顯得有些懶洋洋的。
石方今日得閒,端了一碗荷葉羹就過來給她放下,只看見青黛也在一旁。
“今兒你倒肯出來走走,前幾日一直在廚房裡,不知道琢磨什麼吃的?”顧懷袖笑了一聲,隨口問他。
石方只道:“只是想着就要離開江寧了,所以將這幾日琢磨出來的菜譜給記一記,免得等回京之後忘了。今日看着天氣好,這纔想起出來走走,順便給您端一碗荷葉羹。”
顧懷袖轉過身來,端着荷葉羹看了看,只笑道:“也是你有心,今年荷葉剛剛露角呢,去哪兒弄來的?”
“外頭荷塘裡摘來的,都是今年剛冒出來的荷葉尖,小荷才露尖尖角,卻入石方石釜中”
石方隨口玩笑了一句,看着顧懷袖調着荷葉羹,又聽見前院裡似乎鬧騰,望了一眼。
顧懷袖道:“我這俗人,倒是吃得風雅了一回……前頭是江南士子,都來跟二爺說話呢,這會兒二爺也沒什麼事情,就在前院裡陪人。皇上亂擠壓額快回來了,咱們準備着北上,該走了。”
石方於是道:“那我回去繼續收拾。”
“嗯。”
顧懷袖看了他一眼,喝着羹見他走了,只覺得滿口都是清新餘香。
還是石方做的東西好吃,她把眼睛眯起來,日光落在她鋪在欄杆上的衣袖上,也懶了起來……
單手端着木盤往回走,石方一手背在身後,剛剛轉過拐角,忽然聽見一人大笑:“一念和尚可是個有本事的人,您是不知道。佛學禪理太通曉了……”
“唉,又開始發狂了。”
“說起來,皇上萬歲爺剛剛祭過了太祖陵,怎麼沒聽見有什麼別的消息呢?”
有人壓低聲音道:“不是說朱三太子的孫女 ……已經……”
“不可胡言不可胡言……”
“張老先生這真是一手好字啊……”
“……謬讚了。”
石方聽見這些聲音,只覺得亂糟糟都是一團。
江南士林乃是最複雜的,什麼事情都有他們,偏偏皇帝還不敢犯衆怒。
石方想着,便一路繞進了廚房,然後將木盤子放下來。
爐子上煨着湯,上頭的蓋子跟着跳動。
他似乎有些恍惚,擡手就娶揭蓋子,結果冷不防地被燙了手,連着手裡石鍋的石蓋子都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聽見聲響,他似乎這才醒悟過來。
石方看了看自己被燙傷了的手,然後看向旁邊放着的一塊平常被他用來墊着手揭蓋子的抹布,他拿抹布將手給墊着,只將滾燙的碎片撿了起來扔到一旁。
裡裡外外都安安靜靜,這廚房裡只有石方一個人。
他解開了手腕上綁着的袖子,外面的牛皮裡插着一把碎刃,還有一枚銅錢,是當初顧懷袖隨手按在他額頭上的。
然而石方頭一次沒有看這些,他只是將手腕輕輕地翻過來,露出腕骨內側一枚淺淺的烙印。
石方看了許久,聽見外面有了腳步聲,又慢慢地講牛皮綁帶系回去,拿了一把勺子去攪動鍋裡的湯了。
畫眉從外頭進來,將石方之前端來盛着荷葉羹的碗還來。
“石方師傅還在忙呢。”
“這是晚上喝的湯,先煮着。”
石方笑了笑,略說了兩句,畫眉也不多問,神情輕快地回了顧懷袖的身邊。
顧懷袖正在打瞌睡,石亭之中涼風陣陣,不知道什麼時候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
張廷玉送走了一大撥的客人,總算是閒暇了下來,進了石亭就見她困着覺,忙叫她起身,別睡涼了。
她不想走路,就伸手要張廷玉背。
張廷玉好笑道:“自己老大個人,好意思讓二爺來揹你。”
“不背?”她似笑非笑看着他。
張廷玉無奈,只能蹲身讓她上來,揹着她回屋去了。
半路上,張廷玉道:“我讓宋犖扣了他許多條船,今兒早上停船的碼頭上,漕幫跟官府的人起了衝突……幾條船被搶回去了,裡頭的茶,約莫還能用,不過銀錢折半。我挺高興的……”
“我也挺高興的。”
顧懷袖笑了,這一回沈恙但怕是損失慘重吧?
她手抱着張廷玉脖子,只道:“只可惜,現在再狠,你也要放他一回的。總是欠着人情……”
“……到時再說吧。”
張廷玉只有這樣一句話。
顧懷袖看他上了臺階,只擡頭看了江南高遠的天空:“因果報應,循環不爽……”
張廷玉頓了一下,卻道:“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她聽了,卻笑出了聲,“隨你罷了。”
信守承諾跟背信棄義,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終究留給沈恙的還是一個“死”字罷了。
漕幫忽起波瀾,讓張廷玉想到的卻是當初顧懷袖失蹤的時候,沈恙那邊有本事讓人搜江。
當時那些人,都是漕幫來的。
也就是說,沈恙的勢力不僅在鹽幫茶行米布行,最要緊的是他在漕幫還有人。也難怪能屹立江南十數年不倒,光是這一份人脈和手段就補一般。
如今張廷玉手裡只有一個宋犖還不夠用,不過很快這局面便將改變。
他最沒想到的人,還是望仙罷了。
先頭南巡途中出了一系列的事情,都還沒來得及處理。
太子那邊的事情被皇帝給擱下了,只是不許太子出來,還沒有責問的意思,張廷玉琢磨着,興許要等到回京之後纔能有結果;
另一邊是已經沒了的朱三太子的孫女,還尚在外逃的朱三太子朱慈煥。他那一日拒絕了皇帝,只說抓不到朱慈煥提頭去見,如今朱慈煥毫無下落,張廷玉這幾日與江南士林有頗多接觸,也瞭解了一些人,畢竟清廷從北而來,江南這邊乃有“南明”一說,更有反清復明之勢力時不時鬧騰,只可惜還是苦無所獲;
宋犖如今已爲張廷玉張目,沈恙這邊出了漕幫的事情,終究是後患無窮。
另一則,鄔思道如今又遊歷四方去,前幾日來信說與戶部員外郎田文鏡在一處,早已沒在廖逢源這裡供職了。
張廷玉將這些事情一件一件盤算好,略理了一下,將太子之事放在了最上頭,其後纔是朱三太子一案。
至於沈恙,慢慢來……
康熙鑾駕閏四月纔回去,中旬歸京,張廷玉攜顧懷袖一路隨行,順運河而上,京城已然是盛夏炎炎。
滿朝文武到城門下接駕,康熙南巡浩浩蕩蕩無數人,張廷玉就騎馬在後面。
衆人山呼萬歲,而跟着皇帝的一干人等卻能端坐馬上。
張廷玉看着周圍匍匐下去的衆人,只垂了垂眼。
他回頭看了後面長長的車駕一眼。
誰也想不到,今日回宮,太子的鑾駕竟然被人移到了最後面。
阿哥們列立於前,大阿哥看着已經有一把鬍鬚,三阿哥同樣留了兩撇小鬚子,倒是四阿哥沉沉穩穩站在一旁,看着並不怎麼出奇……
他們拜過了康熙,康熙卻揮手讓鑾駕繼續往前。
王公大臣們不敢動一下,只等着康熙的鑾駕走了纔敢跟着走。
胤禛細細一數車駕,眼瞧着要進宮,卻不曾瞧見太子的車駕。表面上,胤禛是跟太子走得近,如今沒瞧見太子車駕,他站在這裡等也無可厚非。
胤祥在前面看了,也不敢停下來,只看了一眼他四哥,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
顧懷袖的車駕後面,就是太子一撥人的車駕,昔日尊崇,如今皇帝卻似乎對他一下冷淡了起來。
胤礽坐在車內,有些不怎麼受得了。
眼看着就要回宮了,他更加焦躁起來,只道:“磨磨蹭蹭幹什麼呢,還不入宮?!”
“太子殿下,前面車沒走咱們走不得啊。”
小太監有些委屈。
太子擡手就甩了他一巴掌:“前面是誰,給本太子趕走!”
如今太子模樣兇橫,太監們哪裡敢多言。
他們心裡也憋着氣呢,這一路來太子受了頗多的委屈,前面也不知是哪家的車駕,竟然敢擋了太子的路!
想着,四個太監陰着臉走了過去,朝着前面的車駕喝道:“你們幹什麼擋着路,還不快走?”
趕車的車把式皺着眉:“這不是在調轉頭嗎?咱們要轉道了。”
“那你倒是快些啊!手腳慢的狗東西!”太監們宮裡頤指氣使慣了,看見這不過是個普通的車把式,頓時喝了起來。
車把式怒了:“個閹貨說誰呢!”
“喲,還敢跟咱家叫板?”太監差點氣消笑了,一擡手就道,“連太子爺的路都敢攔,把他們車給推了!”
這話話音剛落,顧懷袖坐在車裡就笑了。
她掀了簾子進來,直接從車駕旁邊掛着的長馬鞭子給取下來,只高高站在車駕上,冷笑了一聲。
秀氣的手腕一抖,便是凌厲的一鞭子揮出去!
“啪!”
一聲鞭響!
拿狗膽包天的奴才臉脖子上頓時就是一條血紅的楞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張臉都破了相一樣,可怕得厲害。
顧懷袖下手沒留情,一鞭子甩出去之後,就用手腕纏着鞭子,笑道:“狗奴才,睜大你狗眼看看,我倒是要問問,誰給你膽子讓你連四品命婦的車都敢推?”
太監原本是怒極,原是仗着太子爺撐腰,所以囂張跋扈,如今見着是顧懷袖,他左右也知道點太子爺的事情,頓時噤若寒蟬,連叫都不敢叫一聲。
胤禛那邊剛剛看見太子的車駕,打馬過來,就瞧見顧懷袖兇狠揮鞭子的一幕。
一向只覺得顧三文氣,卻不想如今鞭子拿起來打人,更見冷豔。
胤禛看熱鬧不嫌事大,只慢慢地騎着馬往這邊走。
而這邊發生的事情,太子爺也看見了,兩輛車已經接近並排,顧懷袖這裡的車又準備轉方向走,一下顧懷袖就與太子打了個照面。
一瞧見是太子,顧懷袖手指指腹摩挲着鞭子上粗糙的紋路,穩穩地站着,“臣婦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太子爺。您養的狗兒不聽話,還是早日殺了爲好,免得出來到處咬人,若是給太子爺招致什麼禍端,可不好辦事呢。”
說着,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車簾子裡面一個身影。
這話說的是誰,指的是誰,各人肚子裡都揣着明白。
胤礽立刻想發火,可他猛然之間觸到了顧懷袖那冰寒的眼神,想起自己找太監要迷了顧懷袖,最後錯迷了朱江心的事情……
顧懷袖如何能脫險,太子現在還不明白。
可是事後顧懷袖必定知道那一日發生了什麼,現在父皇還沒處理他的事情,若是顧懷袖再將這件事給捅出來……
他原還疑惑爲什麼這女人竟然忽然之間敢這樣囂張,回頭一想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情,太子冷汗瞬間就出來了。
可以說,現在顧懷袖握着太子的把柄。
若是惹怒了這女人,跟他拼個魚死網破,冒着被康熙滅口的危險,去告一回御狀,旁邊還有那麼多對他虎視眈眈的兄弟,幾乎轉眼太子就是一個牆倒衆人推的下場。
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敢跟顧懷袖爭什麼。
下面的小太監見太子都蔫了,自然更不敢說什麼了。
顧懷袖這才冷笑了一聲,手指甲扣着鞭子,“太子爺將您的車駕坐穩了,今兒個推臣婦的車,明兒個不知道是誰要推您的車呢。想來,想要推臣婦車的人也就您一個,有野心推您的車的人,真是掰着十根手指頭也數不完呢!”
說完,她就要叫車把式調轉馬頭走,不想一擡眼就看見了胤禛。
想來她說的這話,已經被胤禛給聽見了。
這位爺根本不告訴十三爺,她乃是他半個奴才的事情,讓她差點成爲算計太子的一劑毒藥,顧懷袖一見了這位爺就恨得牙癢癢。
車駕眼看着就要與四阿哥那一匹高大的駿馬擦着過去,顧懷袖卻在那一瞬間壓低了聲音,開口對面無表情的胤禛道:“四爺臉皮夠厚,心子夠黑,如此辣手狠毒之人,足以殘殺自己所有兄弟手足……他日四爺孤家寡人登了大寶,定請記着今日臣婦爲四阿哥當牛做馬、背黑鍋、蹚渾水時候的艱辛苦勞,您放我一條生路,我給您當奴才賣命呢。”
這話含着諷刺,一見顧懷袖的表情卻是忽然燦爛起來。
她眸子裡神采微微一沉,擡手便是用力一鞭,落在了四阿哥的那一匹高頭大馬的屁股上!
那馬兒原本只是在道上慢走,哪裡想到忽然受了這樣大的驚嚇,劇痛之下立刻就要撒開蹄子朝着前面衝,可是前面就是太子的車駕!
胤禛哪裡能容得這畜生放肆?
他心裡也是震駭,只當顧三是氣瘋了,兩手朝着前面就拽住繮繩,咬牙將馬頭給勒住。
這一匹馬卻是狂性大發,胤禛整個人都差點被這瘋了的馬給摔下馬鞍去。
顧懷袖朝後頭望了一眼,只看見一人一馬都高高地仰了起來,而後才驟然下落,又輕輕在原地轉了幾步,這才穩住。
胤禛面沉如水,只跟着那馬兒轉着,掃了一眼顧懷袖。
顧懷袖只覺得四阿哥眼神漂亮極了,她不緊不慢將馬鞭子捲了起來,彎脣笑着,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暢快得很。
她掀了車簾子進去,只道一聲:“打道回府。”
車駕頓時起行,一會兒就遠了。
胤禛手心裡勒出血痕,流出來的鮮血沾溼了繮繩,也弄髒了他蟒袍。
“老四沒事兒吧?”
胤礽心道顧懷袖果真刁鑽狠毒,竟然連皇子的馬都敢驚,心裡恨毒了她,卻又不敢說什麼,憋屈極了。
被問了的胤禛,自然知道顧懷袖爲什麼這樣惱怒,他卻握了握手掌,看着流如注的鮮血,接了太監遞上來的帕子按住,慢道:“無甚大礙,太子爺怕還是近日剋制些吧,如今您鬧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