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循聲望去,之間人羣之中走出一個老儒生來,在朱磬等幾個長隨的圍護下,走到倉庫門口,這人年紀雖老,身材矮瘦,然而相貌清癯,一身正氣,雖是便服,卻是不怒而威。
蔡清華急忙上前,躬身道:“大方伯。”
衆人無不大驚,便知道眼前這個小老頭竟然就是當朝帝師、兩廣總督朱珪朱老爺了。
當下不分官民,跪倒了一片,吉山也不得不起身行禮。
朱珪環視一圈,淡淡道:“都說廣州神仙地,不服王化管,我本來還不信,今天看來,卻是不得不信了。區區一個宜和行,連我總督府出了明文諭令,也進不去他的倉庫搜剿,這個十三行,果然是通了天啊。”
吉山道:“總督大人這話可說的差了,十三行歸粵海關管,粵海關歸內務府管,難道粵海關和內務府就不是王化嗎?”
朱珪輕輕一笑,道:“吉山老爺,你不在粵海關坐鎮,卻被一介保商叫上一聲,就巴巴地趕來給他看門,也不怕丟了身份。”
吉山大怒:“朱…你!”朱珪這話暗罵他是看門狗,換了去年他能不顧官位地罵回去,但現在想想對方畢竟是皇上的老師,明面的身份又在自己之上,當下只好忍下了。
朱珪又道:“還是說…這倉庫裡頭的東西,跟你有關?”
吉山忙道:“朱總督,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沒有證據的言語,還請不要亂出口。”
朱珪道:“若是無關,那你又急個什麼呢?又不是現在就要抄家,大小不過是搜一搜倉庫,需要吉山老爺你這樣拼死維護嗎?還把當今聖上的清譽也拉下水!難道我朱珪今天搜了這個倉庫,就是對太上皇不敬,就是對上諭不遵?你別忘了,我這個兩廣總督,也是太上皇委任的,於這兩廣,朱某便是代天巡狩!我既受兩代天子重託,以兩省軍政總督的身份,難道連一個商人的倉庫都搜不得麼?若你吉山老爺敢當着滿廣州士民的面,明說一句搜不得,那我今天就不搜了,回頭咱們一起上摺子,在太上皇和皇上面前辯個明白吧。”
吉山道:“這…這…”
朱珪道:“其實有沒有違禁之物,一看便知,若是沒有,那也算還了這家保商一個清白。對吧,吉山老爺。”
吉山眼珠子亂轉,心中盤算着各種利害得失,而周貽瑾眼看朱珪竟然親臨,便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也是擋不住了,再強扛下去,朱珪一怒之下,當場就要死人。
朱珪揮一揮手,蔡清華道:“進去搜!”
兩個總督府的衛兵就打頭陣,而府屬衙役有總督老爺撐腰也硬氣起來了,跟着上前。
歐家富看了周貽瑾一眼,見他搖了搖頭,長嘆一聲也讓開了。
眼看吉山惱色上額,呼塔布心急如焚,周貽瑾趁着衆人沒注意,悄悄走近在呼塔布耳邊說了一句話,呼塔布眼睛一亮,趕緊在吉山耳邊也說了一句話。
吉山的臉色一下子就鎮定了,這時蔡清華已經進門,吉山卻叫道:“且慢!”
朱珪道:“吉山老爺還有什麼話說?”
吉山道:“十三行的事情,照例是粵海關監管的,總督大人既然說自己是代天巡狩,你硬要破這個例,我吉山也沒辦法。只不過這個例子一開,以後我們粵海關可就不好做事了。宮裡問下來,我吉山也不好回答。這裡頭的擔待,還要請總督大人給一句明白話——這壞了規矩的例是朱總督開了,回頭宮裡問下來,我也只能這樣回話了。朱總督,你覺得呢?”
衆人聽了,便知道吉山這是在逼迫也是在威脅。
朱珪兩條長長的眉毛垂了下來,他神色不惡,神情卻是堅定:“好,真有什麼擔待,老夫一併扛下就是。”
吉山哈哈笑道:“好,這句話,滿白鵝潭的士民百姓都是見證!搜啊,你們就搜吧!”
蔡清華眼看他突然變得猖獗,暗中生了一絲憂心,然而事已至此也不能停下來了,當下指揮總督府官兵和廣州府衙役入庫細搜。
宜和行如今位居十三行四大之一,倉庫之中,自然擺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大宗貨物、來自海外各國的各種珍奇異物。自紅貨入場,吳承鑑周貽瑾就預着可能會有這一天,爲了避免額外的罪名,整個倉庫就處理得比往年都乾淨多了,沒有放置什麼違禁之物。
其實大清朝廷對十三行的一些禁物規例,有一些是有道理的,有一些則是毫無用處的因循。比如禁止糧食出口——大清自己的糧食都不夠吃呢——是有道理的,但禁止鐵器、火藥出境——這時大清的制鐵技術和火藥技術早就落後於世界了,仍然禁止這些違出口海外就只是因循了。所以十三行的很多保商都不以爲然不以爲意。
所謂財貨動人心,進來查驗的那些衛兵、官差,十有八、九手腳都不太乾淨,但外頭有兩尊大佛壓着,旁邊又有不知多少宜和行的夥計盯着,那些衙役這次也就不敢造次,挨個挨個地把倉庫搜了個遍,東西是不敢拿了,但偶爾故意手腳放粗重些,砸爛一些解解眼饞心恨則在所難免。
最後連銀庫都被迫打開了——宜和行吳家有兩座銀庫,一座在這邊,一座在家裡。現在正是交易季,這座銀庫的銀子是很充盈的。
周貽瑾道:“銀庫重地,不容閒雜人等,不然往後數目出了問題,大家都說不清楚,要不請總督老爺親自過目。”
朱珪和吉山都已經隨後進入倉庫裡頭,這時朱珪道:“老夫就不進去了,清華代我進去。”
蔡清華點頭答應了,就跟着宜和行的一個老夥計進去,一進門,差點就被滿庫的白銀閃瞎了眼睛,但見一個又一個的架子,一個又一個的箱子,上頭裡頭,盡是金銀,蔡清華哪怕有心理準備也不由得心道:“都說十三行富甲天下,果然不假,這纔是一個吳家,還不是全部保商,銀子就已經多到這個地步了。”
銀庫雖然不小,但爲了統計方便,架子箱子的排列井然有序,幾乎是一目瞭然,幾眼就看完了,果然什麼都沒有。
蔡清華出來之後,朝朱珪搖了搖頭。
總督府這次是帶着能人來的,這能人還是蔡士文提供的,那老頭兒雖然沒進過宜和行的倉庫,但深知倉庫設計之理,在蔡清華查過銀庫無果後並不着急,慢慢尋找,終於來到了一個拐角處,移動一面假牆壁,打開了那個秘倉。
歐家富眼看秘倉也被發現了,臉色就有些難看,呼塔布是眼看着紅貨進倉上鎖的,心中其實也惴惴,吉山這時也忍不住看了他這個家奴一眼,心想那那句“紅貨已經暗中運走”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蔡清華則是大喜,鑽進去後就出來說:“裡頭還有個門,門上封了封條。崖公、吉山老爺,不如一起進去看看?”
朱珪點了點頭。
秘倉入口狹窄,朱磬、呼塔布趕緊先進去給主人踩路,然後朱珪、吉山才先後矮身進去,果然見裡頭又有一個門,門上貼了封條。
蔡清華便道:“打開。”
歐家富道:“蔡師爺沒看這裡貼着粵海關的封條麼?我們哪敢打開?”
蔡清華想了想,便轉身請示朱珪,朱珪上前兩步,看了封條兩眼,微笑着問:“這是宜和行的私倉吧,怎麼有粵海關的東西?”
吉山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朱珪道:“看封條還是沒動過的。既然是粵海關的,就請吉山老爺下令,開封一驗如何?”
吉山不耐煩地看了呼塔布一眼,呼塔布纔去揭開了封條,蔡清華急忙打開了秘倉大門,滿懷期待地朝裡頭一瞧,卻見秘倉之中,空空如也。
歐家富整個人愣住了,呼塔布則一顆心都放了回去,吉山見狀,哈哈大笑道:“總督大人,您這麼興師動衆,如今可搜出什麼違禁之物沒有啊?”
蔡清華臉上,猶如塗上了一層豬血,看了蔡士文一眼,蔡士文打了個哆嗦,大聲道:“不可能沒有的!不可能沒有的!”
蔡清華又看向周貽瑾,只見他面色鎮定如恆,暗中對這個徒弟又愛又恨——愛的是他手段多端,不愧是自己教出來的,但恨的也是他手段多端,竟然是自己教出來的!
他一咬牙,喝道:“再給我搜多一遍!”
朱珪能坐到這個位置上,自然眼力了得,察言觀色之下,卻已知道再搜多半枉然,但他也沒有阻止。
這一回朱磬親自帶人去搜,蔡清華拿眼睛看向周貽瑾,周貽瑾則眼觀鼻、鼻觀心,彷彿入定。
這一輪搜剿更加仔細了,幾乎是把宜和行的倉庫都犁掃了一遍,連銀庫蔡清華都親自鑽了兩遭,細細敲打,倒也找出了好幾個暗格,然而暗格之中,雖然藏着異樣珍寶,讓人沒有找到他們所需要的罪證!
吉山在旁邊不斷地冷嘲熱諷,卻也沒有阻撓,一直等到蔡清華又搜了個遍,這才冷冷道:“朱總督,還需要再搜第三次麼?”
朱珪很是沉得住氣,淡淡道:“倒是不用了。”
吉山哼哼道:“既然如此,那這宜和行的清白,連同我粵海關的清白,便都算保住了吧?不過總督大人你這次爲了一個無謂之人的無證指責,就硬要插手我粵海關的內務,壞了內務府定下的規矩,回頭宮裡問下來,就請總督大人多多擔待了!”
一拂袖,道:“我們走!”
衆家奴一起冷笑,就要離開。
蔡清華忽然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