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構以前雖然也在外面做事情,但那時候有吳承鈞這棵大樹遮風擋雨,有吳承鑑在暗中梳理潛流,所以他其實對世道險惡的理解終究隔了一層。等到這次分家出去,在外頭顛沛了兩個月,這兩個月真過得他生不如死。
按照當初的約定,他的確分到了一些店鋪、財產,以及福建茶山、路線的經營許可——但當天晚上吳承鑑就翻盤了,天翻地覆之下,吳承構當初的作妖就變成了一個笑話,至於說什麼去接手福建茶山的經營那更是笑話中的笑話了。
便是宗族裡那些人,比如六叔公,往日有多倚靠吳承構,這兩個月就有多埋怨吳承構,個個都恨他“把我們帶歪了”,得罪了昊官不說,還壞了財路——這個秋冬之際,那些在危急之際還能挺吳承鑑的人,比如十五叔公,比如劉三爺,個個賺到盆滿鉢滿。但像六叔公等人,不但沒在這次盛宴中分到一杯羹,反而落了一身的騷。若不是吳國英顧念同宗之誼,他們連往日的那點生意都保不住。在捱了吳國英一通義正辭嚴的教訓後,這些人在外面好長時間都擡不起頭來,再見到吳承構哪裡還有好臉色的?
同宗擠兌吳承構也就算了,就是外頭的生意腳也都排擠他。吳承構在宜和行的時候自詡精明強幹,一直認爲自己足夠接吳承鈞的班,直到獨立去了外頭,才曉得沒有吳家這棵大樹,自己的能力也是一個笑話。
他雖然分到了店鋪,又存有一筆不小的梯己,但滿廣州都知道他乾的蠢事,趨炎附勢的都怕得罪宜和昊官,性情耿直又看不起他的人品,就連那些老關係也都不願意跟他來往,所以他的生意竟是越做越做不下去,到後來終於有一夥貌似靠譜的客商上門,卻是一夥騙子,連蒙帶誆,把他的錢貨捲走了將近一半——粵海地方的江湖好漢不知多少雙眼睛看得明白,卻愣是沒一個人事前提醒過,也愣是沒一個人事後幫着追緝過,就這樣讓那夥騙子放任過去了。
短短一個月下來,吳承構分到手的那些財物竟被折騰到沒了一半,他越想越覺得沒意思,就想將店鋪房子什麼的變賣了去別的地方另起爐竈,但滿廣州竟然找不到人敢接手,牙行開出來的價錢也是白菜價。終於手裡的存銀耗盡,落到要靠變賣首飾度日的地步。
直到那一天他喝醉了酒,得罪了一幫混混,被揍得差點要砍手了,恰好吳七路過,看不過眼上前過問,那一幫混混的頭目在吳七面前規規矩矩地叫着七哥,說了經過後,吳七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擺平了。
到了這時,這才知道吳承鑑勢力之大。再回想過去一個月的處處碰壁,更驚懼於吳承鑑手段之強。這宜和行靠着錢,靠着勢,竟然像把半個廣州市井都抓在手裡一般,衙門裡的胥吏,商場中的豪客,江湖上的好漢,提起“昊官說”三個字就像聽聖旨,這等當家人的威風,哪裡是他往日敢想的?
所以這次再見吳承鑑,吳承構就像老鼠見到了貓,此刻他怕吳承鑑,竟然比以前怕吳國英、吳承鈞還要厲害——實在是這兩個月他被折磨慘了。
便聽吳承鑑好顏好色地說:“姨娘,二哥,都坐吧。”
楊姨娘大喜,拉了拉吳承構,她就要坐在吳國英旁邊。
忽然吳國英喝道:“給我站好!”
楊姨娘趕緊悚身,吳承構也站直了——只是腰桿已經直不起來了。
吳國英掃了兩人一眼,這纔對吳承鑑道:“昊官,你真的容得下這不孝子?”
吳承鑑笑道:“只要姨娘往後能洗心革面,好好伺候阿爹,二哥能生生性性,我們就還是一家人。”
吳國英道:“好。”轉頭對楊姨娘吳承構道:“聽見沒有。這次能讓你們來吃這頓圍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昊官的意思。但在吃飯之前,我要先把話給說清楚了。”
吳承構唯唯諾諾道:“阿爹你說。”
吳國英道:“楊姨娘可以回來,但老二你既然分出去了,那就還是在外頭住吧。”
吳承構想的就是回這個家,讓老媽自己回來,自己卻要被擋在外頭,這怎麼行?但他已經全沒了以前的氣焰,不敢出聲反對一句半聲,只是咬着嘴脣。
吳承鑑笑道:“雖然分了家,但血脈骨肉總割不開,二哥若有阿爹的孝心,以後就多回來探望阿爹和姨娘。”
吳承構大喜,心想只要能常回來那就行了,雖然不如住在家裡頭,但能回來就有吳家的勢可借,而且自己在外頭住,也是多了一份自在呢,便叫道:“好,好,我想回來,也是擔心老三…昊官在外頭事情多,阿爹年紀又大了,家裡沒個男人做頂樑柱總不行,對吧?”
蔡巧珠想起當初嘎溜欺上門來的時候吳承構的表現,心下一哂。然而她修養好,便是一點譏色也沒露出來,只是微微偏過頭,光兒卻童言無忌:“二叔,往後再有滿洲家奴上門的時候,你別再躲在門後面就行了。”
吳承構大爲尷尬,蔡巧珠輕輕拍了兒子一下說:“不許這樣對二叔說話!沒大沒小!”
“光兒說的又沒錯!”吳國英道:“你這樣只能塞在門後面的頂樑柱,有不如無!但你身上畢竟流着我的血,我吳國英也不是絕情的人,所以當日那般困頓的境況,還是分了許多家財與你,白紙黑字都在,又有宗族作證,豈能反悔?所以從今往後,吳家的家業,都與你無關,宜和行的生意,也不許你再插手,更不許你用家裡行裡的招牌在外頭招搖——昊官你回頭就傳出話去,好讓外頭的人都知道。”
吳國英雖然年老多病,卻不糊塗,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大概也沒多少日子了。而吳承鈞的身體只怕還不如自己。如果自己死了,吳承鈞也不在了,吳承構雖然是庶子,卻也是哥哥、叔叔,那時候他倚老賣大作起妖來,說不定又要給吳承鑑和光兒添麻煩。
他年老寂寞,吳承鑑肯讓讓楊姨娘、吳承構回來,老實說他內心深處也是願意的,這也是吳承鑑的孝心,但他不能給吳承鑑和光兒留下隱患,所以事先要把吳承構的路給堵死——有吳承構臨陣脫逃的在前,加上吳國英親口斷言在後,往後就算自己不在了,若吳承構再做出什麼混蛋事,無論吳承鑑還是光兒,都能拿掃帚把吳承構趕出去。
吳承構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如果不能再借吳家和宜和行的勢,那他還回來做什麼?
楊姨娘雖然也渾,畢竟是個積年,心想自己娘倆被趕出去了再上門,現在肯定沒好話,但只要能進門,以後把吳國英給伺候好了,人心都是肉做的,何況又是親生兒子,日子久了又是另外一種話了,便暗中扭了兒子一下,吳承構吃疼,趕緊答應了:“是,是。都聽爹的。”
吳承鑑眼睛毒辣得很,掃了一眼就猜到他母子打的是什麼算盤,然而這也是他想要的:吳國英老了,這次惡龍出穴之局勞心勞力又耗了不少元氣,不管楊姨娘存着什麼用心,只要能讓吳國英多過幾天舒坦日子就行,至於背後的算計吳承鑑哪裡會怕。
當下笑道:“往後和和睦睦,大家還是一家人。坐吧。”
一家子這才都坐了,吳承構的老婆劉氏在門口張望,見狀也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吳承鑑也大大方方地道:“二嫂坐。”
光兒叫道:“吃飯咯!”
吳承構拿起了筷子道:“還是家裡的菜好吃。這兩個月在外頭,吃什麼都不對味。”
換了以前吳承鑑少不得要損他兩句,這時卻連開口的興致都沒有,別人都沒察覺這種變化,唯有蔡巧珠心道:“經此一役,昊官的心胸眼界也都變了。”
吳國英看看左手邊光兒給蔡巧珠夾菜,右手邊吳承構也有劉氏陪着,只有對面吳承鑑只自己一個人,不由得喟嘆道:“昊官…如今行裡的事情已經上了軌道,你的婚事,也要好好考慮了。一個單身漢做商主,總會讓夥計們覺得不妥當,心裡沒底。”
吳承鑑手裡掰着一隻白灼蝦,口中說:“正要跟阿爹說,我最近相中了一個好女子,正打算央大嫂找媒婆幫我去說親。”
吳國英早知這個兒子對一個花魁情有獨鍾,那個花魁在吳家危難之際的表現也算有情有義,不過這畢竟是自己最看重的兒子,心中對他要娶一個娼流爲妻他總不甘心——哪怕對方出身貧寒相貌平庸,只要身家清白都好啊,至少將來不會變成兒子的前程障礙。但想想吳承鑑爲吳家立了這麼大的功勞,整個家族都是他一手從萬丈深淵中撈起來的,這婚事上他要任性一回,也只得由得他了。
蔡巧珠也覺得吳承鑑若娶了疍三娘,將來對他的前途、對吳家的家聲都大有妨礙,她曾想過勸吳承鑑納疍三娘爲妾,將來過門之後多寵她一些就是了,然而探過口風后知吳承鑑心意甚堅,她就沒開口了——這是她和吳國英的默契,當下兩人都默默然不說話。
就聽吳承鑑道:“大林叔的家教雖然一般,但他養出來的女兒我很是喜歡,大嫂,如果阿爹不反對的話,你就幫忙找個媒婆上門,看看我們的八字合不合。如果合的話,呵呵,可就要讓大林叔好好準備嫁妝了。”
此言一出,滿院子的人無不詫異,吳國英咦了一聲,蔡巧珠呀了一聲,竟然都沒忍住。便是吳七,心裡也是驚異不已:“這…這還真的要娶那個葉有魚?不是納妾,是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