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表情誠懇。
“奴才知道。”
“知道?知道你還敢建議開放地方團練?你,你是何居心?”
“我大清是天下獨一份的存在,和唐、漢、明不一樣。奴才覺得,權力即使放下去了,也大體可控。”
“崇禎臨死都不肯放權,朕難道還沒他有骨氣嗎?”
……
和珅正想說話,
突然總管太監秦駟低聲叩門:
“主子,粘杆處密報。”
乾隆接過密封蠟丸取出其中紙條,只掃視了一眼就冷笑着遞給和珅。
“朕還真是低估了李鬱。”
巧了,兩廣總督的摺子和粘杆處的情報同時驗證了一件事——吳國和夷人來往密切。
和珅恨恨的說道:
“沒想到,我大清厲行海禁反而便宜了李逆。”
“是啊。”
乾隆也氣笑了。
朕鐵骨錚錚,不和夷商做生意。
李逆做,大做特做。
幾十艘海船到江南進貨,這一下子得給吳賊送多少銀子充軍費?
江南全歸了吳賊,李逆這茶葉、絲綢、瓷器生意的攤子得鋪多大?
……
乾隆起身,擺弄一柄玉如意,
假裝若無其事的問道:
“和珅,你說李逆通過海貿一年能掙多少銀子?”
“2000萬兩。”
噹啷,
玉如意失手,碎了一地。
“你說多少?”
“奴才說,李逆如果心夠狠,一年起碼能從海上掙2000萬兩白銀。”
“怎麼會這麼多?”乾隆的臉都扭曲了,“粵海關號稱天子南庫,最鼎盛時期也才800萬兩。”
“主子,咱是官府,買東西是要給錢的。李逆就不一樣了,他是賊,他完全可以不給茶農、絲農一文錢,他可以明搶~”
和珅的這一番分析竟是讓乾隆呆住了,望着窗外的風雪半天說不出話~
……
連續2日,乾隆食不甘味,坐立不安。
他猛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現實——李鬱的實力即將又一次暴漲,以超出所有人想象的速度成長爲龐然大物。
佔據了賦稅錢糧天下第一的江南,又控制了產糧大省江西、接下來很可能就佔據商業發達的廣東。
打仗,打的就是錢糧。
李逆已經集齊了關鍵要素,朕該如何反制?
……
自從江南狼煙起,
乾隆頭一次對時局如此悲觀,哪怕江北會戰損失那麼大,索倫兵全軍覆沒,他都覺得早晚還能扳回來。
底氣來源於帝國的龐大地盤和幾乎無窮無盡的戰爭潛力。
康雍幹三朝,都有過軍事大敗。
八旗子弟一戰折損過萬,綠營一戰折損數萬,輜重火炮丟失無數,軍費消耗千萬都不算罕見。
這些都沒什麼。
大清雖是農業國,可領土龐大到離譜,血條厚到沒邊。
歷次戰爭,
就好比120公斤級普通選手對戰60公斤級選手。
120公斤級選手可以不需要什麼技巧,就硬扛硬揍,靠噸位優勢壓垮對方~
甭管幾個回合,
大清最終都能鼻青臉腫的舉起右手,宣佈又贏了!
……
“主子,奴才看您眼睛都熬紅了,摺子不如先放放吧。”
“朕睡不着。”
乾隆明顯憔悴。
活了60幾歲,身體一向很好,吃的香,睡的香,愁事很少入心。如今,被李鬱給硬生生破防了!
2000萬兩白銀縈繞在他的心頭,久久無法平靜。
這一瞬間,
秦駟淚奔,心疼的不得了。
殺千刀的李逆啊,殺千刀的夷人啊,可害苦了我大清。
“把這個交給粘杆處!”
“嗻。”
乾隆終於痛下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刺殺李鬱!
如能清除此僚,則大事可定。
賊酋的子嗣尚且年幼,撐不起偌大的重擔,壓不住底下的統兵將官。
好比當年,
吳三桂一死,底下瞬間四分五裂。
如今,若李鬱身亡~
氣勢洶洶的吳軍也會一樣失去鬥志,陷入無休止的爭奪當中。
……
太醫匆匆趕來,開了安神湯~
乾隆服用後終於能沉沉入睡,紫禁城秘術,加量鉛霜特別棒~
足足睡了6個時辰後,
乾隆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
“召集羣臣,朕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內外形勢困壓,加上和珅這個奴才循循善誘,乾隆終於走出了帝王力不從心的第一步——局部開放團練!
朝會上,
許多漢人出身的大臣當場痛哭流涕,要勸皇上收回決定。
“皇上,開放團練乃飲鴆止渴,不可。”
“皇上,豈可讓地方士紳掌握軍權?就算僅僅是兩廣加湖廣4個省,也不可啊。”
乾隆表情平靜,眼神不悲不喜。
只是堅決的告訴這些人:
“朕意已決。”
散會後,又令人下旨召以上4省足夠分量的致仕士紳以及民間大儒來南陽。
挨個召見,穩定人心。
……
廷寄首先抵達武昌,
陳祖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覆看了4遍,希冀從字裡行間看出蛛絲馬跡。
“夫子,你怎麼看?”
心腹幕僚先是驚訝,後是猶豫。
反覆斟酌了好一會,纔開口道:
“東翁,朝廷力不從心了!”
“噓!”
雖然陳祖洛嚴厲制止了幕僚的狂悖之言,但還是想繼續聽他的分析。
“東翁你看,每省設團練大臣1名,首推致仕、丁憂在野之舊臣,皆掛3品虛銜,需先至南陽陛見。朝廷這是想用情感羈絆,維持有限忠心。”
“每府(州)設團練使1人,首推舉人、士紳。朝廷這是以儒士領兵,防止尾大不掉。”
“每縣設團總1至2人,首推宗族士紳子弟,年輕孔武者優先。宗族血緣就是軍官和士兵之間的天然紐帶,一村一汛,一鄉一營。當然,武昌周邊的宗族差點意思,比不了湖南,更比不了兩廣。”
“團練首選淳樸鄉民、亦兵亦民。地方自行解決糧餉、軍械。朝廷這是不費1兩銀子,只需輕飄飄一張紙,即可得百萬民團。”
……
陳祖洛低聲問道:
“烏合之衆,有用嗎?”
幕僚笑笑:
“遲滯吳軍兵鋒,爲朝廷爭取時間,擴大吳軍和百姓之間的仇恨。多少有點用吧。”
“夫子,你說地方士紳怎麼看?”
“如此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誰能不動心?說直白點,這就相當於在朝廷的框架下,不必造反,不違大義,自主開創一番事業。將來即使平賊成功,朝廷也得捏着鼻子給這些人做土皇帝,換取他們裁軍。”
陳祖洛也不由得點頭。
……
幕僚又繼續說道:
“暴力,是一切權力的背書。士紳們一朝兵權在手,想殺誰就殺誰。
“東翁!換了我,就算不想摻和這趟渾水,我也得捏着鼻子散盡家財搞團練。您可知爲何?”
“爲何?”
“團練的坑,我不去佔,別人就會佔。到時候,人家手握刀子上門要我捐輸銀子,給他養兵。您說,我捐還是不捐?”
陳祖洛瞬間毛骨悚然。
這就相當於開啓了軍備競賽,只能加碼,不能退出。
鄰居磨刀,伱敢不磨刀?
……
年薪3000兩,跟了自己10年的紹興師爺恐怖如斯!
師爺都是讀書人,大多在科舉領域成績馬馬虎虎,但讀透了歷史,讀透了人性,工於算計,熱衷陽謀。
行走在部堂、督撫身邊的高級幕僚特別講究職業道德。凡事必先考慮東主立場,絕對不會把朝廷或者任何人的利益放在東主前面。
這是紹興師爺一輩輩傳下來的職業道德,也是他們行走官衙的核心。
爲東主竭力謀劃,直到合同到期或者東主垮臺~
失業的師爺也不用擔心,很快就會有其他大人物上慕名門,重金聘請。
……
半晌,
陳祖洛才揮揮手:
“一字不改,明發地方吧。”
“是。”
荊襄震驚、湘湖震動。
士紳豪強們眼裡頓時有了光。
不知發生了何事的百姓們惴惴不安,望着鄉紳老爺們坐轎子來回的拜訪奔波,時而亢奮,時而緊張,時而咬牙切齒。
總之,
團練的第一批雛形誕生了。
湖北、湖南各州縣鄉村,皆有人不顧天寒地凍,
深一腳淺一腳,敲鑼吆喝:
“忙時農忙,閒時操練。維護鄉梓,效忠朝廷。”
“老鄉們,加入團練,跟着本鄉的老爺和流賊幹仗。種一畝田不如砍一顆腦袋,比當長工划算噢。”
……
廣西梧州府,岑溪縣。
正是種植甘蔗的季節,又是荔枝豐收的季節~
一赤腳精瘦少年狂奔而來。
扯着變聲期的嗓子狂吠:
“兄弟們,別砍甘蔗了,有好活兒。”
一羣少年從高過人頭的野甘蔗地裡窸窸窣窣,鑽出來。
“陸老爺招團練。咦,老白呢?”
“阿黃,你爹在這。”
衆少年哈哈大笑~
白健仁,能成爲這一夥少年的頭目,靠的是打架夠瘋、鬼主意夠多。
……
“老白,你在人前能不能不要叫我阿黃,這樣我很沒面子。”
白健仁笑嘻嘻的將一荔枝剝殼,塞入他嘴裡。
“老黃,別矯情了。快點說,有啥好活兒?”
“是啊,砍甘蔗真不是人乾的。”
“陸老爺招團練,管吃管工錢,一天還給10文。”
“團練是啥?”
黃姓少年還未開口,旁邊就有人搶答:
“就是大家圍成一團,一起練唄。”
“……”
睿智少年不出意料的捱了幾腳,人蹲到一邊委屈的啃野甘蔗了。
這塊山腰荒地有野甘蔗,有雜樹。
財主許諾,
誰能清理掉出2畝地,就給100文錢。
如此低廉的工價,大人們嗤之以鼻。
最終,被這羣無處打工的少年們接下了。
……
白健仁腹中飢餓,加上瘦。
腰圍愈發苗條,以至於快掛不住粗布闊筒褲。
然而,腦袋能掉,褲子不能掉。
他緊了緊腰間麻繩,成功捍衛了男人最後的尊嚴。
皺眉問道:
“陸老爺能要我們嗎?不是一個姓。”
“能吧。鎮子口貼了紅榜,先生說,本地人,男丁,能打架就行。”
衆少年瞬間釋然,最後衆人決定下山去打一份更有前途的工。
……
由於本省糧價飆升,
衆人的嘴一路都沒閒着,吃野荔枝,啃無名植物,喝山泉水。
總之,
儘可能的騙一騙肚子。
吃飽飯,目前對於這羣窮困的廣西少年來說是一種奢望。
如果翻開史書,就會發現5000年曆史至少有4000年是吃不飽的。
這些少年沒想太多,就想着加入團練,每日管飯,還能拿10文零花錢。
10文錢,不少了~
……
緊走慢走,半個時辰纔到了鎮口。
很熱鬧,
幾個老頭微閉着眼睛敲鑼打鼓,旁邊還有舞獅的。
“招團練嘍。平時兩頓稀,戰時兩頓幹。農忙不練,農閒才練。”
縣衙派來了一個穿皁吏服的老衙役,算是信用背書!
陸老爺滿面春風,不停向熟人抱拳。
他雖不算豪富,但頗有家資。
最主要的是,
他有眼光!有膽量!
……
知縣老爺白紙紅印,宣佈任命陸老爺做本縣團總,陸氏宗族的男丁做團練的各級軍官。
這樣一來,
對上對下都算有了交代。
總督大人在正月裡催命一般要求各地速速組建團練鄉兵。
各州縣官員猶豫不決,怕犯禁。
萬一,
事後朝廷追究起來,從總督到知縣,大家都得完蛋。
乾隆爺的苛刻,大家有目共睹。
巡撫、總督、尚書、八旗將軍不合上意,那都是說治罪就治罪,就掉腦袋就掉腦袋。
聖旨明發後。
大家終於卸去了思想包袱,辦!狠狠的辦!
忠誠!
……
“去去去,小孩子裹什麼亂。”
衆少年頓覺被當衆羞辱了,紛紛挺起瘦骨嶙峋的月匈膛,用力拍打着誇耀雄壯。
“我們是來入團練的。”
“你們?”
“對。”
“胳膊還沒麻桿粗,回去再吃3年飯吧。”
白健仁很無奈:
“就是家裡沒飯吃,我們才這麼瘦。別小瞧我們,我們很能打的。”
“行。瞧見那邊的稻穀擔子了嗎?100斤稻穀,試試?”
白健仁分開衆人,走了過去。
只見擔子兩頭筐裡滿是稻穀。
他嚴重懷疑不止100斤,但若是推脫只會被人嘲笑。
還是那句話,
男人的自尊心不能落地,腦袋可以落地。
白健仁再次勒緊腰間麻繩,勒出了驚人的纖細,尋常女子亦羨而不得。
……
他用手穩住繩子,肩膀承重。
“起!”
“走,走兩步。”
陸府的管家趕緊吆喝道。
白健仁咬牙穩住,走路時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餓的。
就在他快要倒下的時候,猛然望見一道靚影。
笑笑生有詩云:
黛眉聳髻垂雲碧,眉眼如畫秋水溢。
繡鞋半折小弓弓,噗嗤一笑嬌滴滴。
裁星剪月羅裙罩,束素纖腰微微緊。
桃花粉面玉作肌,費盡筆墨描不清。
……
白健仁硬生生嚥下喉頭翻涌的血腥,挑擔來回走了2圈,步伐穩健。
管家目瞪口呆,
他知道這一擔稻穀不是100斤,而是200斤。
200斤!
對於壯勞力不算什麼,對於這等麻桿少年就是泰山壓頂。
老衙役湊近陸老爺,低聲說道:
“留下吧,是個不惜命的。”
陸老爺年輕時候走過鏢,闖過商路。時來運轉,積攢了一筆尚可的家資~
他知道愣頭青的殺傷力!
微微頷首:
“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