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貞武心裡也很清楚,在專制制度下,即便再完善的監督體制也不可能杜絕貪官,他也沒打算增設監督機構,官員增多,機構臃腫,到頭來只能是增加朝廷的負擔,最終都轉嫁到百姓頭上,況且,增加監督官員,也未必就能遏制官員貪賄,誰能保證這些監督官員就個個清廉?
要對官員實施有效的監督,只能從體制之外尋找監督,這事情他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陝晉的貪賄大案出來,逼迫他不得不將整頓吏治提出日程,當然,這也是一次極好的機會,今日特地召集幾名上書房大臣,他就是想拋出自己的想法,看看他們的反應。
微一沉吟,他便緩聲說道:“都說的有理,貪婪是人之本性,貪慾之心,人皆有之,朕亦有貪心,朕不滿足大清現有之疆域,渴望將周邊藩屬國盡皆納入大清版圖,朕不滿足大清子民現有之生活境況,希望百姓人人都能夠安康富足,尊禮守法,朕希望朝廷官員人人都能清廉如水,勤謹奉公,希望大清的軍隊能夠所向無敵,這些都是貪慾,這是爲君之貪。
朕常說凡事有利必有弊,貪慾亦是一樣,君王貪慾,既爲禍國之本,亦爲立國之根,不顧國情,窮兵黷武,必然禍國,一味的無爲而治,則會喪失進取之心,文恬武嬉同樣是禍國之道。
臣子之貪,在於建功立業,在於流芳百世,在於封妻廕子,在於光宗耀祖,在於升官發財,在於窮奢極欲,所有朕都能夠容忍,獨窮奢極欲以及貪財,朕萬難容忍。官員貪財,窮奢極欲實爲禍國殃民。”
馬齊三人聽的這番話,不由皆是一愣,君王貪慾。既爲禍國之本,亦爲立國之根,這話可真是令人耳目一新,這是徹底的否定無爲而治,尤爲難得的是貞武竟然如此直言不諱的說出自己的貪慾,這是他第一次明確的提出將周邊藩屬國盡皆納入大清版圖。
呷了口茶,貞武又接着說道:“太上皇曾言。治國必先治吏,民安而吏稱其職,吏稱其職而天下治矣。縱觀歷朝歷代亦是如此,治國皆首重吏治,吏治之好壞,首在官吏是否廉潔奉公,然如何整肅吏治,如何反腐肅貪。如何才能從根本上杜絕貪官?
歷朝歷代反腐肅貪可謂是手段盡出,除了嚴刑峻法之外,還有善加引導。加強監督等等措施,然皆只能收一時之效,何故?
馬齊說的不錯,官員權力太大,不僅權力大,而且缺乏有效的監督,爲官清廉還是貪腐,全在官員的本性,而貪婪則是人之本性,這也是爲何貪官多。清官少的緣故,大清三萬餘官員,清廉自律的能有幾人?朕看一成都不到。
有鑑於此,朕以爲,要徹底的杜絕官員貪腐,必須從三方面入手。一則是延續太上皇求廉、養廉、護廉、誡廉之策以端本澄源,從本性上鼓勵、倡導官員克己復禮,欲而不貪,慎獨。
再則,增加官員俸祿,讓俸祿足以保障一家老小衣食無憂,保證官員應有的體面和應酬往來,這一點,朕早有考慮,已經下旨公告天下。
僅有此兩點是不足以剎住官員貪賄之風的,這第三點纔是重中之重,監督,必須對官員實施有效的監督,讓官員隨時處在監督之下,不敢貪賄。”
張鵬翮、馬齊、蕭永藻三人聽的都是滿肚子不屑,監督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都察院不就是督查百官,糾彈百官奸貪污績的,難不成貞武要將都察院擴大到對方?這增加的官員可就多了。
待二人落座,貞武掃了五人一眼,才沉聲道:“朕尋思良久,對官員的監督,不能依靠官員,歷來皆是官官相互,指靠官員自行監督,收效甚微,一旦官員狼狽爲奸,矇蔽更甚從前,朕欲以地方鄉紳來監督地方官員,諸位考慮一下此法子的可行性。”
以地方鄉紳來監督地方官員?張鵬翮、馬齊、蕭永藻三人都被貞武的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鄉紳即是地方縉紳,是明朝以來行成的一個獨特的社會階層,鄉紳作爲一個羣體出現就是在明代,尤其是明中期以後的事,這是因爲明朝中期之後,士人數量大增,如仕艱難,大量持有功名之士沉滯於鄉村,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官員被革退或是離休回籍,自然也成爲鄉紳。
大清沿襲明制,在成文制度方面,朝廷行政權力的最低一級就是縣級,縣以下則是推行裡甲制度和保甲制度,其中,裡甲制用於賦稅徵收,保甲制用於治安維護。
基層社會大體上由三部分構成,即官、紳、民,由此而衍生出官權、紳權、族權,三權共治鄉村,互爲影響。
族權主要以血緣關係確立其在鄉村社會的權力與權威,紳權主要以其對文化的壟斷及其與官府的關係來確立其在鄉村的權力與權威,官權則倚恃皇權,主要以保甲製作爲其在鄉村的延伸,而源於皇權的封建教化引導着族權、紳權在鄉村的活動,成爲國家控制鄉村的主要精神手段。
此即所謂的“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造倫理,倫理造鄉紳。”一直以來,鄉村自治政治,皆是以宗、社爲基礎,鄉紳爲紐帶,作爲官吏與鄉民聯繫的中介,紳權也是介於官權與族權之間。
大清入關,鼎定中原之時,很多鄉紳捲入了抗清運動,尤其是在江南地區,江南的反剃髮易服的運動都是以鄉紳爲主的,這自然是遭到了大力打壓,清初的科場案、哭廟案、奏銷案等等,都大大削減了縉紳的特權,削弱了鄉紳的勢力。
不僅如此,爲防鄉紳權力擴張,朝廷還嚴格控制鄉紳參政,將紳縉之家一體編入保甲之列,聽保甲長稽查,並且規定鄉紳不得擔任保長,這是確保保甲組織不落入地方紳士之手,而縣官則可以通過任命保甲長來維持自己獨立的統治機構。
貞武提出以鄉紳來監督地方官員。這無疑將極大的提升鄉紳的政治地位,擴大鄉紳的權力,進而破壞鄉村的官權、紳權、族權的平衡,甚至出現紳權倒壓官權的情形。
默然半晌。張鵬翮才沉聲道:“皇上,以地方鄉紳督查地方官員,則無疑會助長鄉紳的權力,微臣擔憂鄉紳的勢力擴張之後,會重蹈前明之覆轍。前明鄉紳勢力極盛,各地皆有鄉紳把持官府,包攬詞訟。兼併田產,橫行鄉里,欺壓百姓之現象,此非朝廷之福。”
馬齊亦緊跟着道:“皇上,地方鄉紳首領皆是財雄勢大之主,在地方威望素著,皆系一邑之望、四民之首,如再添監督地方官員之權。日久恐成尾大不掉之勢,匹夫居閭里,一呼百應。實非朝廷之福。”
蕭永藻則沉吟着道:“對方官員爲完成徵收賦稅之差務多與對方鄉紳勾結,以鄉紳督查地方官員,奴才擔憂反而會促進兩者狼狽爲奸,禍害百姓,懇祈皇上慎慮。”
聽得三人皆是極力反對,貞武不由微皺了下眉頭,恰這時,嵩祝、王掞二人亦匆匆趕到,進來叩首見禮後,貞武亦未多言。只是指了指小杌子,示意賜座。
略微沉吟,他才道:“鄉紳與對方官相護勾結之事,朕久在地方,也屢有耳聞,賦予鄉紳的督查之權。這個好處,朕也不會白給。
如今南方正大力推行‘攤丁入畝’,北方各省很快亦將大力推行,朕還有意推行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另外還有耗羨,朕既是給官員加俸,這耗羨就必須歸入朝廷,或者是全部取消耗羨。
‘攤丁入畝’再加上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鄉紳的特權基本被剝奪一盡,給予他們督查地方官之權,當是一個補償,再則,嚴禁鄉紳包攬錢糧,拖欠錢糧,令以宗族爲單位交糧,如此,則不擔心他們狼狽爲奸,禍害百姓。”
聽的貞武一口氣說出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嚴禁鄉紳包攬錢糧,拖欠錢糧,在座幾位上書房大臣都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貞武這是將鄉紳的特權一股腦剝奪的乾乾淨淨。
難怪他提出由鄉紳督查地方官員,大清土地兼併的現象嚴重,土地大多都是集中在鄉紳手裡,一旦全面推行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這賦稅差役將有絕大部分落在鄉紳的頭上,倒是根本不用擔心他們相互勾結,狗咬狗的可能更大。
貞武掃了幾人一眼,也接着道:“以一縣爲例,朕意是着縣裡鄉紳公開推選一人爲主,四人爲輔,代表鄉紳監督知縣,鄉紳代表三年一選,此事朝廷和地方官皆不允許插手,完全由鄉紳自主選舉,爲首之鄉紳代表賞七品頂戴,以利於其監督,當然,不是終身賞賜,七品頂戴只給每屆的鄉紳代表。”
說到這裡,他站起身來,道:“你們先在這裡議議。”走到門口,他又吩咐一句,“賞茶。”出了門,他纔對跟在後面的包福全道:“傳膳,不用那麼麻煩,上幾樣精緻可口的,稍清淡的菜即可。另外,給他們一人賞一碟酥軟的餑餑。”
“喳。”包福全忙躬身應道。
殿內,貞武一離開,蕭永藻便將先前的情形大致給後來的嵩祝、王掞二人說了一遍,俟其說完,馬齊便開口道:“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嚴禁鄉紳包攬錢糧,拖欠錢糧,耗羨收歸朝廷或是取消,諸位對此是何看法?”
嵩祝率先說道:“皇上增加官員俸祿能夠增加多少?翻一倍?還是三倍,五倍?這耗羨收歸朝廷,這俸祿豈不是不增反減?地方官員豈不鬧翻天?”
聽的這話,其他四人亦一陣無語,清承明舊制,俸祿低微,以七品知縣爲例,年俸僅四十五兩銀子,這點銀子僅夠養家餬口,但是知縣除了要養自家的一家老小外,還要花銀子聘請師爺、聘請門子、長隨、伙伕、轎傘扇夫等等,這些人的工錢,朝廷是不會支付的,必須知縣自己想法子。
這銀子從哪裡來?當官總不能倒貼不是,朝廷也明白這點,雖然不發工錢,但是給政策,也就是默許縣官加徵耗羨,所謂“耗羨”即指在徵收銀糧時,以彌補損耗爲由在正額之外加徵的部分。一般情況下,徵收的銀兩中,每兩加徵四至五分至一錢不等作爲火耗,糧一石加徵二升到一斗幾升。
這可不是小數目,一縣的耗羨少則數百兩,多則上千兩,取消了耗羨,增加官員俸祿,能夠增加多少?難不成還能增加三、四十倍不成?這消息一公佈出去,官員必然堅決抵制,不僅地方官抵制,京師官員也會大力抵制,地方官沒銀子,京師官員每年的冰敬炭敬從哪裡來?
默然半晌,張鵬翮才道:“此事無須擔憂,皇上熟悉地方情弊,也擅長經濟之道,如此明顯的差距,豈有看不穿之理?況且,皇上也並未肯定,耗羨是收歸朝廷還是取消,都尚未定下來,可見應是臨時起意。”
聽的這話,馬齊不由眉頭一皺,道:”臨時起意?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嚴禁鄉紳包攬錢糧,拖欠錢糧等舉措不會都是臨時起意吧?”
這話一落音,幾人不由對望了一眼,貞武行事曆來縝密,如此大的舉措,他必定要深思熟慮之後纔會拋出來令上書房商議,但觀今日之情形,他顯然並未通盤考慮清楚,略微顯的倉促,這是何原因?幾人都是人精,一轉念便意識到,定然是趙申喬回京了,陝甘的案子發了,貞武這纔會倉促的拋出這些還未成熟的想法,貞武此時急於拋出這些想法是什麼意思?是想以陝甘之地爲試點,試着推行新政?
一時間,幾人皆是默不做聲,陝甘的案子,三名滿大臣皆是心知肚明,前幾日朝中滿員刻意挑起滿漢之爭,爲的就是製造混亂,混淆視聽,企圖掩蓋此案,他們豈有不明原委之理?而張鵬翮、王掞二人雖然不明具體的情形,卻也是隱隱猜測和聽聞到一絲風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