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齊威王吏治的奇特手段
天剛剛亮,丞相騶忌就登上軺車向王宮而來。
齊王宮在臨淄城的北面,與王宮遙遙相對的,是南面的稷下學宮。中間是一片異常寬闊的街市,那便是名聞天下的臨淄“齊市”。所有的朝臣進宮,都得從這條街市穿過。這種都市格局,在天下都會中堪稱獨一無二。身爲臨淄大夫,騶忌當年督建王宮與學宮時,給這裡留出的本來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兩邊是王宮與學宮的車馬場,四周則是齊國官署。如此佈局,這裡就形成了一個肅穆的王權中心,列國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這個地方,敬畏之心就會油然而生。誰知年輕的齊王卻大皺眉頭,站在王宮地基上指着中央廣闊的空地問:“莫非齊國錢財多得沒用場了?要這幾百畝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這裡當建一條天下最寬闊的街市,就叫齊市,一定要超過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賈雲集這裡,我等王公大臣與學宮士子不能天天看農夫耕田,至少可天天看見商賈民生。”於是,這片構想中的靜謐的松林,被喧囂的街市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賈們便大感興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宮比肩而立,這在當時確實是天下獨一份。無疑表明,齊國大大地看重商人。這在飽受“抑商”之苦的商人們看來,簡直比賺錢本身還誘人。於是,天下的富商大賈接踵而來,爭相求購店面,同時又在臨淄大買地皮建房建倉。倏忽十幾年,齊市不期然成了天下最繁華的第一大市。臨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賈達七萬多戶,幾近五十萬人口。齊市與魏市,大有不同處。魏市風華侈靡,多以酒肆、珠寶、絲綢、劍器名品爲重。齊市則平樸實惠,主要是魚市、鹽市、鐵市、布市四大類。總的說來,奢靡風華,齊不如魏;實惠便民,魏不如齊。
齊王規定:朝臣入宮,非有緊急國務,必須步行穿過齊市;運輸車輛與緊急軍務,可走旁邊專門設置的車道;朝臣入宮,須得向齊王稟報街市遇到的逸聞趣事。
騶忌的軺車進入市口,下得車來,教馭手將車趕走,自己從容步行入市。正逢早市,除了飯鋪酒肆,大宗店鋪尚都正在上貨之時,市人不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爲臨淄老民中的閒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對面走來了一個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騶忌,我兄也。我代兄一陳敬慕之心。”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貌美,氣度非凡。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登門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讚歎相互議論。
“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
“也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大儀雍容,誰堪比呀?”
“富貴氣度與美男子是一回事麼?瞎捧!”
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羣尚聚攏不散,望着他們的背影爭論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後,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臺階,走進王宮大殿。
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議事,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
“我王比臣更早。”騶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入座。”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加之田忌乃王族大臣,他這個文職丞相對軍務歷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密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使者已回到臨淄,結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經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衆逃亡,工商不振,百業凋敝。阿城令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官聲鵲起。”
“如何?”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如何?”
“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闢,民
衆富饒,市農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餘。且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鬥,民衆皆同聲稱頌。即墨令勤於政事,常常微服私訪于山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
齊威王一時煩躁道:“豈有此理?齊國整頓吏治數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密使所查,可敢擔保?”
“我王,密使正是爲臣自己。願以九族性命,擔保所言不虛。”
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齊威王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閒心。你身長八尺
,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門於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傑,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卻不想方纔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秀。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耶?”
齊威王沉吟着不說話,只是看着騶忌,等他繼續說下去。
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是怕失去臣之寵愛。客人說臣美,是有求於臣。愛臣、怕臣、有求於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於臣。齊國千里之地,城邑近百。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之民都有求於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撥雲見日,我當不負丞相忠誠謀國。”
騶忌深深一躬:“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果真相反麼?他真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該是吏治清明瞭,如何竟有此等深刻作弊的欺瞞?長此以往,齊國豈非要不知不覺地垮下去?想着想着,齊威王覺得脊骨發涼,悚然醒悟。戰國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國家不能令行禁止,就等於這個國家崩潰了。當晚,齊威王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稷下學宮,與學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絡繹不絕地出了稷下學宮,到國內遊學去了。
一個月後,齊市面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擁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熱氣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周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勢,只有面對王宮的一面敞開着。高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着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面,一定是要發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人們也齊齊地關了店鋪,擁到廣場看熱鬧。北面的王宮與南面的稷下學宮之間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爬滿了人。
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鐘轟然撞響。
“齊王駕到!”內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立在白玉平臺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後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地望着場中大鼎,相互對視着不斷地抽搐着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地抽搐,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他們從來不出聲笑,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異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在平臺兩側列隊等候,惴惴不安地望着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勢對着何人?
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內侍尖銳悠長的聲音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十六級臺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神采飛揚地朝着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臺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王,我王萬歲!”
隨後的即墨令,一身布衣面色黝黑風塵僕僕,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更像一個頗爲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落。”齊威王面無表情地離席起
身,走到王案前對着廣場招手,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諸多大員,都說阿城令政績卓著、勤政愛民、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廣場上的人羣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得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命令:“切勿喧譁,聽我王宣示——”場中漸漸平息下來。
齊威王依舊面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庶民、貪贓枉法、民衆深受其荼毒!”
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羣又漸漸平息了。
“爲此,本王派出二十餘名稷下學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升阿城令爲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興旺,民衆富庶!”齊威王喘息着頓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矇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爲重整吏治,廣開言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升爲齊國司寇!”
話音落點,廣場中民衆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着向國君歡呼。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抖,嘴角真正地抽搐了起來。臺下吏員大汗淋漓惶惶不安。
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爲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歪風,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臺階,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驟然發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只聽一聲尖厲的慘呼,頃刻之間,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泛起了白骨一具。
“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發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瀰漫,深深震撼了齊國民衆和外國客商。平素爲阿城令鼓吹的內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醜態百出。齊威王毫不動心,指着這些往昔的親信獰厲地冷笑着:“本王將爾等視爲親信耳目,爾等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一場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力拋進一個……片刻之間,連續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氣蒸騰,大鼎內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不消頓飯工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着滾滾濃煙,瀰漫了整個廣場。隨着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呼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呼妻喚子,悄悄地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着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當臨淄城還飄蕩着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這道法令,齊國大小近百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餘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衆或寫或畫或刻,評點官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任何地方官署不得扣押。
齊威王的許民誹謗令,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後,“謗木”就莫名其妙地升高了。後來越來越高,經過千百年演變,“謗木”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華表,“誹謗”也演變爲惡意攻擊的專用詞。歷史萬花筒也,令人啼笑皆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