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欲一中國者 海納爲本
晚霞似火,沉沉暮靄中的函谷關吹起了悠揚的晚號。
垛口士兵的喝城聲長長迴盪在兩山之間:“落日關城嘍,行人車馬最後進出——”隨着晚號聲喝城聲,絡繹不絕的車馬行人滿載滿馱,猶如一道色彩斑斕的遊牧部族遷徙的大河,匆匆流出高大的石條門洞,絲毫沒有斷流的跡象。進入函谷關的車馬人流,卻是零零碎碎斷斷續續,還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老秦人。這些老秦人黑着臉站在道邊,茫然地看着山東商旅們洶涌出關,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試圖搶道進關。即使暮色降臨,老秦人們還是愣怔怔地打量着這不可思議的逃秦風景。
正在此時,城頭喝聲又起:“關門將落!未出城者留宿,雞鳴開城!”呼喝之間,懸吊的鐵門開始軋軋落下。正在此時,一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紅衣商人高聲嚷了起來:“秦國好沒道理!又逐客又關城,還不許人走夜路了!我等不想住店,只要出關!”隨着紅衣商人的喊聲,人流紛紛呼喊只要出關,懸在半空的大鐵門竟無法切斷這洶涌呼喝的車馬人流。城頭一位帶劍都尉連連揮手,高聲大喊:“秦法嚴明!閉關有時!城下人流若不斷開,守軍得執法論罪!”
“秦法嚴明麼?老早的事了!”
“今日秦法嘛,也就那樣!”
隨着城下人流的呼喝嘲笑,都尉發怒了,一揮手,城頭淒厲的牛角號短促三響,立即便聞關外號聲遙相呼應。誰都知道,秦軍馬隊就要開來了。正在此時,一輛四馬軺車激盪着塵煙從關內如飛而來,殘陽下可見軺車金光閃耀,分明不是尋常官車。隨着煙塵激盪,遙遙傳來一聲尖亮的長呼:“王車出關,且莫關城——!”城頭都尉一揮手連聲斷喝:“城門吊起!行人閃開!王車放行!”
片刻之間,四馬軺車衝到城下,馭手控繮緩車仰頭高聲:“河渠丞李斯可曾出關?”
城頭都尉一拱手:“查驗照身,李斯片時前出關。”
馭手一抖馬繮,四馬軺車從人流甬道中隆隆駛出關門。
一出關門,馭手尖亮的嗓音在車馬人流中盪開:“河渠丞李斯,先生何在?”剛剛喊得兩三聲,道邊一個商人在車上遙遙揮手:“方纔一個黑袍子上了山,馬在這裡。”馭手驅車過去一看,一匹紅馬正拴在道邊大樹下,馬鞍上搭着一個青布包袱。馭手跳下車,跑過來抓過包袱端詳,才翻弄得兩下,看見一個包袱角繡着“河渠署”三個黑字。馭手高興得一跺腳:“趙高沒白跑!”再不問人喊話,拔腿便往山上追去。
趙高正在十八九歲,非但年輕力壯,更有兩樣過人技能:一是駕車馴馬,二是輕身奔跑。知道趙高的幾個少年內侍都說,趙高是駕車比造父,腿腳過孟烏。造父是周穆王的王車馭手,馴馬駕車術震古爍今;孟烏則是秦武王的兩個步戰大力士,一個叫孟賁,一個叫烏獲,兩人從不騎馬,每上戰場只一左一右在秦武王的駟馬戰車旁奔跑如飛,絕不會落下半步。若非如此兩能,年輕的秦王如何能派趙高駕着駟馬王車追趕李斯?此刻趙高提氣發力,避開迂迴山道,只從荊棘叢生的陡坡直衝山頂。片刻之間,趙高登頂,峰頭猶見落日,卻沒有一個人影。趙高喘息了幾聲,可力
氣一聲尖亮的呼喊:“李斯先生,可在山上——”
“山頂,何人呼我?”山腰隱隱飄來喘吁吁的喊聲。
“萬歲!”趙高一聲歡呼,飛步衝下山來。
山腰一個小峰頭上,李斯正在凝望暮靄沉沉的大河平原。他要在這空曠冷清的高山上好好想想,究竟是回楚國還是去魏國齊國?《諫逐客書》送出去了,李斯胸中的憤激之情也過勁了。從咸陽一路東來,親眼見到山東商旅流水般離開秦國,李斯覺得怪誕極了,心緒也沮喪極了。若不是走走看看,還在函谷關內一家秦人老店吃了一頓蒸餅,與打尖的商人們打問了一些想早早知道的事,他早已經走遠了。
“先生!趙高拜見!”
李斯驀然回頭,見一個黝黑健壯的年輕人一躬到底尖嗓赳赳,這才相信方纔的聲音不是幻覺。李斯猛然想起,秦王的近身內侍叫做趙高,心下不禁突然一跳,鎮靜心神一拱手高聲問:“在下正是李斯,敢問足下何事相尋?”
“趙高奉秦王之命,急召先生還國!”
“可有王書?”
“事體緊急,山下王車可證。”
“可是那輛青銅車蓋的四馬王車?”
“正是!”
“秦王看了李斯上書?”
“在下離開時,秦王只看了一半。秦王說,追到天邊,也要追回先生!”
“不說了。”李斯突然一揮手,“走!下山。”
趙高一拱手:“先生腳力太差,我背先生下山!”
李斯還沒顧得說話,趙高已經一蹲身將他背起,穩穩地飛步下山。因了揹着李斯,趙高從早已被行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奔下。山道雖迂迴得遠些,卻比荊棘叢莽的山坡好走得多,對於趙高几是如履平地,儘管揹着一個人也是輕盈快捷,不消頓飯辰光便到了山腳下。
“先生,這是王車!”趙高擦拭着額頭汗珠。
李斯下地,大爲讚歎:“足下真猛士也,秦王得人哉!”
趙高謙恭一笑:“秦王得先生,纔是得人!”
李斯沒有想到,一個被士子們看做粗鄙低下的年輕內侍,應答卻是這般得體,正要褒獎幾句,趙高已經大步過去,牽來了李斯紅馬。趙高將馬鞍上的青布包袱解下,放進王車車廂,又將紅馬拴在了車後,對着李斯利落一躬:“先生,請登車。”
李斯心頭一熱,便要跨步上車。
正在此際,一個紅衣商人突然衝過來,拉住李斯高聲嚷嚷:“先生分明山東人士,且說說這成何體統!王車能日落出城,我等爲何不行?都說秦法嚴明,舉國一法,這是一法麼?分明兩法!欺侮山東人士不是!既然已經多開了半個時辰,爲何不能教我等出城完了再關城!”隨着紅衣商人高聲大嚷,城外商人們也都紛紛聚攏過來,嚷嚷起來,非要教李斯給個評判不可。李斯已經聽得明白:函谷關城門都尉爲了等候王車入城,沒有關城,商旅人流多出關了許多;如今城門都尉見王車準備進關,重新喝城,要真正閉關;許多商旅家族一半在關內,一半在關外,自然急得嚷嚷了起來;而此前趕來執法的秦軍鐵騎也是嚴陣以待,只待王車進城,便要拘拿這些敢於蔑視秦法的奸人。
嚷
嚷之間,趙高已經急得火燒火燎,低聲罵一句鳥事,揚鞭便要驅車。
“兄弟且慢。”李斯對趙高一拱手,“大事。稍等片刻。”
此時天色已經暮黑,商旅們已經點起了火把,洶洶之勢分明是不惜與秦軍鐵騎對峙了。李斯已經斟酌清楚,轉身對着人羣揮了揮手,高聲道:“在下李斯,原是秦國河渠丞,楚國人士,與諸位一樣,也在被逐之列!諸位見容,聽我說幾句公道話。”
“對!我等就是討個公道,不怕死!”紅衣商人大喊了一聲。
“死在函谷關也不怕!先生說!”商旅們跟着呼喝。
李斯一圈拱手,高聲道:“諸位久居秦國經商,該當知道秦法之嚴。函谷關守軍,只是執法行令,無權夜間開關城門。百年以來,都是如此,當年連孟嘗君都被擋在關外野營,我等有甚不解?諸位憤憤者,逐客令也!然則,諸位須知,怪誕之事,必不長久。在下明言,我李斯正是上書非議逐客令的。秦王看了我的《諫逐客書》,下令王車緊急前來接我回秦!在下今日只說一句:旬日之內,秦國必然廢除逐客令!諸位若信得李斯,還想在秦國經商,便在函谷關內外,住店等候幾日,不要走!咸陽,還是山東商旅的第一大市!”
“先生,此話當真?”火把人羣一片嚷嚷。
“王車在此,當然當真!”趙高尖着嗓子喊了一聲。
紅衣商人大喊:“先生說得在理!我等住下來如何?”
“好!住下來!等!”
“不走了!沒出關纔好!”
紅衣商人對李斯一拱手:“在下田橫,多謝先生指點!”
李斯也是一拱手:“齊國田氏,在下佩服,告辭!”
趙高一圈馬繮,駟馬王車從火把海洋中轔轔進關。關城鐵門隆隆落下,關內外卻沒有了憤怒吼喝之聲,倒是一片輕鬆笑聲在身後瀰漫開來。一出函谷關內城,趙高說聲先生坐穩了,四條馬繮一抖,王車譁啷啷飛上了官道,疾風般卷向西來。五更雞鳴時分,王車堪堪抵達咸陽王城。
啓明星在天邊閃爍,王城中一片漆黑,只有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閃爍着燈光。青銅軺車剛剛駛入車馬場停穩,便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遙遙一聲急促問話:“小高子,接到先生沒有?”趙高興奮得喊了聲:“接到了!”車上李斯早已經看見了嬴政身影,飛身下車,一陣快步迎了過來。
“先生!”
шωш ◆Tтkǎ n ◆C〇 “君上……”
嬴政深深一躬:“若無先生上書,嬴政已成千古笑柄也!”
李斯也是深深一躬:“渭水泛舟夜談,臣未嘗一刻敢忘。臣若不知我王之志,何敢鼓勇上書?臣堅信,逐客令與我王大志不合,必是受人所惑。”
“先生此心,爲何不在上書中寫明?”
“大法,未必上書。”
“先生教我。”
“欲一中國者,海納爲本。”李斯一字一頓。
“得遇先生,方知天地之廣闊,治道之博大也!”默然良久,嬴政長吁了一聲。
“原是秦王明斷。”
“走!爲先生接風洗塵。”
嬴政拉起李斯,大步走進了書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