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咸陽宮中喜事連連。.。
出自燕國貴族的姬美人順利誕下了一位小公子,出自魏國的魏美人也已有孕在身。
雖然趙政面上並無多少喜‘色’,可樑兒心中卻也還是悶得難受。
趙政註定是未來的秦始皇帝,妻妾上千,子嗣成羣。
他有他的擔當,也有他的使命。
史書上有關他的一頁頁記錄,都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
午膳一過,樑兒便跟趙政請了假。
無論如何,‘胸’中的憂悶還是要想辦法排遣的。
她抱着“繞樑”緩步走向鳳凰池,一路上獨自傷懷,自哀自憐。
怪只怪,她並非聖賢,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心,竟對趙政越發‘迷’戀,難以自拔。
臨近梧木亭時,樑兒忽然發現,因趙政的禁令而一向清淨的鳳凰池前,今日竟站了一個人。
此人二十出頭,身着深灰‘色’的官服,看其帽式,職位應是尚書卒吏。是隸屬長史之下,負責記錄秦王言行和抄寫等工作的官員。
可是尚書卒吏幾十人,幾乎日日在趙政近前,理應都是面熟之人,爲何此人她卻從未見過?
這人罔顧趙政的禁令跑到鳳凰池來,又是想要做什麼?
樑兒心下好奇,便對那人多看了幾眼。
見他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卻面如死灰,緩步走向鳳凰池中。
樑兒一凜。
這人是要投湖?
她曾聽聞許多爲官者將這鳳凰池視作大秦王權。
能近鳳凰池者,便就等於能登上最高的官位,得到秦王重用。
此人選擇在鳳凰池結束一生,難道是仕途受挫?
但見他投湖投得那般不痛快,每一步都邁得那麼慢,想來他內心也是諸多留戀、掙扎不已的。
樑兒猜了個大概,便面‘色’如水,緩身端坐於梧木亭中。
男子剛要再向前邁上一步,忽聽不遠處有清麗的琴音響起。
他循聲望去,竟見那梧木亭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的這首曲並非尋常,他聞所未聞,以至於令他不自覺停了腳步。
曲的前半段幾乎全由空弦而成。
一聲緊連着一聲,聲聲都是餘音繚繞,綿長不絕。
每個音似乎都相差無幾,卻又在不知不覺間步步高昇。
這就好似人生,看似平平,卻總在不經意時走上了另一個高度。
他的心絃被‘女’子的曲意深深撥動。
‘女’子絃音愈發緊湊,他一個晃神,那音竟已連成了一片。
此時,‘女’子指下力道劇增。
琴聲鏗鏘,綿長軒昂,霎時有如聖光四‘射’,‘激’‘蕩’人心。
隨着‘女’子撫琴的指法越發複雜,琴音也隨之變化,越發高亢嘹亮,氣勢磅礴,輝宏可吞山河,更是引得遠處林間百鳥齊飛,劃破天際。
壯觀之象,竟驚得他恍然失神,不知自己是身在現實,還是置身夢境。
正如鳥有鳳而魚有鯤,仕亦有之。
而鳳並非生來就能入得九天;鯤亦不是生來就能水擊三千,更不會一出生就幻化爲鵬,扶搖直上九萬餘里。
就連卞和也是兩次獻‘玉’,都被人說成是石頭,還將他砍去了雙腳,最後才終於被發現石中確有璞‘玉’,方有後世價值連城的和氏璧。
男子眼中微光熠熠,瞬間解開了心結。
他才只有二十三歲,不過是仕途受阻,又何必急着去了斷自己呢?
他退回到岸上,癡癡望向那撫琴的‘女’子。
‘女’子穿着雖與普通宮婢無異,但她肌膚勝雪白若凝脂,‘脣’‘色’飽滿似若硃砂,她閉着眼,髮絲墨黑輕柔,隨風飄揚於半空之中。
一番景象,竟恍若雲中仙子,令他再難將眼移開。
‘女’子的琴音漸漸落定。
男子便舉足走向梧木亭處。
見‘女’子起身收了琴,似是要離開。
他便又連忙加快了腳步。
剛一進梧木亭,他就跪下呈五體投地之勢,倒是嚇了‘女’子一跳。
“多謝恩人救命之恩!”
樑兒輕輕一嘆。
“大人這是何意?奴婢只是在此處練琴罷了,何曾救過你?”
男子起身,卻不料竟無意望見了樑兒的眼。
方纔她撫琴時都是閉着眼的,他以爲她最動人的是如‘玉’的肌膚和出神入化的琴藝,卻不想,那一雙靈動的水眸才最撩人心絃。
男子生怕看得久了會遭她厭惡,急忙斂眸道:
“剛剛若非恩人以一曲點醒在下,在下怕是此刻已身葬鳳凰池底了。”
樑兒無奈搖頭。
“大人着實擡舉奴婢了,奴婢只是宮中‘侍’婢,豈敢受得大人如此大禮?”
男子不肯罷休,語氣略顯焦急。
“姑娘你的確穿着宮婢服飾,可姑娘能在鳳凰池邊悠然撫琴也無人阻攔,且琴藝高明,氣質非凡,定非尋常宮婢。還請恩人能將芳名留下,讓在下有個報恩的機會。”
樑兒深吸了一口氣,復而又是一嘆。
政壇之上,宮闈之中,每年死去的人何其之多?
她原本只是隨手一曲,至於這人救不救得回來,她其實無甚在意,卻沒想到似是給自己找了個麻煩。
“大人真的多慮了,奴婢方纔只是隨意撫得一曲,並未想得過多。”
男子明瞭她是有意拒他千里,便也只得退後一步,恭敬問道:
“既然恩人如此推脫,在下也不便追問,只是方纔那曲如此特別,在下從未聽聞,不知恩人可否將那曲的名字告知在下?”
“。”
了了二字,樑兒說得淡若清風,卻‘激’起了男子心中千層巨‘浪’。
求官之人,熟人不在登高?
樑兒暗道,這來自兩千年後的曲子,你自然不可能聽過。
那種生命的重量,生活的艱辛,重重負荷的苦難,以及最終破繭而出,衝入雲霄的壯麗,都在那首曲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任誰聽了,還會再生出自我了斷的念頭?
樑兒見他好似是在細品曲名,便對着他施了一禮,打算趁機逃開。
不料那人卻又開了口。
“恩人稍等!”
樑兒在心中翻了個白眼,今日怎就走不成了?
男子叫住了樑兒,自己卻又支支吾吾,面容顯得有些侷促,連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恩人之意,在下懂了。在下不會再如此輕生。在下方纔也仔細想了一番,現下恩人不告知姓名也罷,左右往後在下應該也沒有再見到恩人的機會了……”
樑兒眉間微蹙。
“你要辭官?”
男子垂了眼,落寞之‘色’盡顯。
“其實……在下身爲隱官之子,註定世代卑賤,即便發奮圖強以第一名考取了尚書卒吏,也不過只是個替補空缺的,多半隻在其他卒吏身後做些瑣碎的整理工作,連大王的臉都看不清,還要時刻被人嘲笑身份低賤還妄圖爲官……若留在咸陽宮,在下實在看不見前路在何處,倒不如返鄉,在當地做個小小的文書官,安享一生……”
說到隱官,樑兒想到剛來這個時代被分配去朱家巷的時候趙兵曾經提到過。
隱官是隸屬官府的手工作坊,專‘門’收容赦免後身體有殘缺的受刑者。
這隱官同時也是對一個人身份的定義,相當於無期徒刑,介於庶人和奴隸之間。
隱官產子,其子便是無爵的士伍。
原本是等同於庶民的,可由於祖上出於隱官,就等於身份有了污點,就算爲官,也只能停留在最底層,幾乎沒有向上爬的可能。
而這人既然考取了第一名,卻因爲出身不好而淪落至此,也確實可惜了。
“原來如此,那奴婢倒是有一句話要贈於大人:不險亦不深,山高兮水長。在這大爭之世,世人皆會大起大落。只要大人不畏艱難,誰又能保證,出於隱官之人,就定然不會官爵加身呢?”
樑兒雙眸越發晶亮,看得男子彷彿也重拾了信心一般。
“恩人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在下受教了。”
樑兒淡笑着走開,卻又在不遠處停住腳步。
“大人若是膽大之人,明日晨議時可將官帽反戴,看看能否連大人的命運也一併反轉了。”
昭陽殿中,樑兒猶豫再三,還是尋了機會問了趙政。
“若是有人成績優異高中榜首,卻因身份低賤無法真正爲官,是否不該?”
趙政點頭。
“如此確實埋沒了人才。”
他轉頭看向樑兒。
“你所指是何人?”
“明日冀闕,若有一人與衆人不同,想必就是那個人了。”
樑兒語氣淡然。
她只幫他至此,至於明日他是否有勇氣在冀闕之上將官帽反戴,又是否有機緣剛好能讓趙政在幾百人中將他找出,就全憑他的運氣了。
第二日一早,樑兒努力在冀闕尋了許久也沒能找到那人。
心想也對,在秦王面前衣冠不整,那可是要被削鼻剜眼的,誰又能因爲一個宮婢的隨口一言,而冒如此大的風險?
“將那邊的人帶上前來。”
趙政突然一語無關國事,引得衆人齊齊看向他手指的方向。
樑兒亦順勢望去。
竟見昨日那人果真反戴了官帽,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樑兒啞然,她找了那麼半天都沒有找到,竟讓趙政給找出來了,她甚至都沒跟趙政提及官帽之事。
還有那個人,沒想到他不僅學識淵博,眼力過人,還很有孤注一擲的勇氣,確實也是個可成大事者。
見那人官帽反戴,衆人唏噓,不禁暗歎大王眼力如神,想必此人的要被大刑伺候了。
男子被拎出,拖到大殿中央。
他從未經歷過此種情況,也懼怕大王會因衣冠之事對他用刑,便趴在地上渾身顫抖、不敢擡頭。
“將此人案上竹簡拿給寡人看看。”
趙政這句話讓殿中所有人皆是一怔,不知大王是要做何。
趙政拿到男子方纔所用竹簡,攤開的瞬間竟是眼前一亮。
一旁的樑兒也大爲震驚。
暗歎那人不愧爲第一名考入尚書卒吏的,果然有一手漂亮的刀筆文法。
趙政淡然令道:
“往後,你就坐在尚書卒吏的最前排吧。”
男子喜出望外,立即叩首謝恩:
“趙高謝大王恩典!”
聽到那人的名字,樑兒卻有如晴天劈雷。
怎麼會?他懦弱到想要去輕生,這樣的人怎麼會是趙高?
那個在未來將整個大秦帝國推向滅亡的人,竟然是她樑兒引薦給趙政的!
得以近前謝恩的趙高,終於看清了大王的相貌,也終於知道了他救命恩人的身份。
她,竟然就是第一個被允許登上冀闕大殿的‘女’子——秦王政的貼身‘侍’婢,樑兒。
望夷宮前。
“恩人……樑兒姑娘……”
趙高本來準備了一大堆感謝的話要說,卻在與樑兒目光‘交’匯的一瞬將那些話忘得一乾二淨。
千言萬語,最終也只能化作深深一禮。
再見趙高,樑兒只覺自責難耐。
“大人不必謝奴婢,奴婢本也是無心爲之。”
言畢,還未等趙高完全起身,樑兒就已轉身離去,面上盡是一片漠然。
將趙高帶到趙政的面前,她當真是無心的,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趙高擡頭之時,只見到樑兒一襲瑩白的背影逐漸遠去。
思及之前在梧木亭那如仙似幻的相遇,趙高眼中不禁盈滿笑意。
往後,可以時常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