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行宮,剛一入殿,樑兒便迫不及待的湊到趙政身邊與他說起自己剛剛所見。
“政,方纔在山中,我彷彿看到了公子扶蘇策馬疾馳,他可有來過?”
誰知趙政停下理政,滯了片刻,竟是倏的黑下了臉來,撂下手中竹簡,板着眼色冷聲嗔道:
“你看到的,應是往返於此地與咸陽,遞送書簡、傳遞消息之人。我竟不知你與扶蘇感情何時好至這般,竟會對他思念至此,甚至還將無關之人錯認成了他。”
見趙政突然莫名飛醋,樑兒急得咬牙,傾過身去,雙手抓着他的袖口焦灼解釋:
“你胡說什麼呢,是真的很像!那馬上之人的身形輪廓全都與你無二,像你之人我怎會輕易認錯?若非他身着白衣,而非玄袍,我定會以爲那人是你!”
聞言,趙政微滯,面色又忽的轉好,挑了眉睨道:
“哦?只因那身衣服的顏色是白色而不是玄色,所以纔會覺得那是扶蘇?……”
他眉眼彎起,擡起修長的食指輕挑了樑兒的下巴,逗弄道:
“如此看來,你倒不是太想見扶蘇,而是太想見我啊。方纔我還打算要因你想着別的男子而罰你,眼下怕是要改爲獎賞了。讓你得些甜頭,從此眼中看到的就只有我的臉,再無他人。”
見趙政精緻的面上笑得鬼魅,樑兒心間一顫,吞了口水期期艾艾的問:
“什……什麼甜頭……?”
趙政鳳眸幽亮,長臂一揮,將她纖軟的腰身攬至身前,氣音低語:
“你說呢?……”
這極具磁性的話音和那深邃如潭的黑眸就彷彿是樑兒永遠也無法抗拒的魔咒。
僅轉瞬,她便已如一隻小而乖順的雀鳥,軟軟迷醉在了趙政的臂彎之中。
至此,不管扶蘇是否來過,她都不想再理了。
世間所有,全都重不過這眼前之人半分。
而她要的,也僅止於此……
——————————————
月明當空,趙高正欲回去休息,卻見胡亥獨自一人等在半路之中。
見他走來,胡亥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禮。
“亥兒見過恩師。”
趙高依律回禮,出言問道:
“天色已晚,公子爲何在此?”
“亥兒想問……恩師今日當值可是一直都守在殿前的?”
胡亥態度懇切。
趙高頷首。
“沒錯。”
胡亥又問:
“父皇可有外出?”
“陛下應是始終都在殿中。”
“那父皇可有召見何人?”
“並未見得。”
胡亥連連發問,趙高都直言不諱。
卻是一邊答話,一邊暗中觀察胡亥的神色變化。
只見他最後果然是鬆下了一口氣。
趙高試探的問去:
“公子爲何要詢問這些?”
胡亥一凜,即刻躬身道:
“啊,無事,多謝恩師,亥兒告辭。”
見其離去,趙高暗忖:
難不成今日陛下秘密召見了哪位令胡亥忌憚之人?
他垂下眸子,反覆想着。
會讓胡亥忌憚的,除了他趙高之外,還有誰呢?……
夜幕之下,胡亥緩步行走在石子小徑之上,逐漸陷入了沉思。
今日果然是母親看錯了。
扶蘇當年那般不識擡舉,不禁重傷母親,還時時與父皇作對。
他是被父皇親自趕去那偏遠之地的,僅過了兩年,父皇怎會有心這麼快便將他召回?
只不過……
母親怎會突然將人錯認成了他?
難不成母親就那般在乎於他?
……因爲……
他長得太像父皇?
冰冷孤寂的月光下,年輕的胡亥已在不知不覺中握緊了雙拳,目露寒光,現出了猙獰之色……
——————————————
第二日,趙政決意離開雲夢。
巡遊的隊伍首先行至潯陽,而後在其境內轉走水路,沿着九江向東北進發。
途經樅陽時,正趕上一年之中百姓祭祀最旺之際,而南方與北方的風俗又大不相同。
趙政覺得新奇,便索性在此觀覽了本地百姓祈求新年風調雨順的籍柯之禮。
一番熱鬧之後,他又帶着樑兒渡過海渚江,又從丹陽沿中江南下,到達了錢唐之地。
這錢唐之地屬會稽郡所有,其內有一條浙江甚爲有名。
此“浙江”指的並非後世的“浙江省”,而僅僅是一條江,是因其水道太過曲折而得名“折江”,通“浙江”。
其實,此江時常氾濫,潮涌高漲之時尤其壯觀駭人,正是在後世被稱爲擁有“天下第一潮”的錢塘江。
清晨,江邊。
趙政玄袍翻飛,巍然立於勁風之中,蹙眉望向眼前的滾滾駭浪,脣齒緊抿,喟嘆道:
“聽聞此江每逢初一十五便會潮水暴漲,險惡非常,故而朕特意避開了漲潮之時,卻未料這江面竟還是這般巨浪翻涌……”
“陛下此來未趕上巨大的潮涌氾濫,亦不在浙江的梅汛期內,但此時卻是在臺風雨季,故而河面纔會始終波濤兇險,無法行船。”
說話之人正是負責掌管此地的錢唐縣令娰慶笥。
趙政鳳眸微眯,淡淡自語:
“若想東至會稽嶺,就務必要過得此江……”
他轉向娰慶笥,問道:
“這颱風雨季還會持續多久?”
娰慶笥訕訕而答:
“呃……至少還要再等上半月……”
趙政驚怒,橫眉沉聲道:
“半月?朕去會稽嶺是要祭祀禹帝之陵,行祭的時辰都是經由極廟細算而出,豈可耽擱至此?”
他的命本來就已很難堅持到他計劃完成之時,又怎能再在此處耗費掉半月的時日?
“陛下息怒!……”
在場衆人都被嚇了一跳,齊齊下跪叩首。
李斯上前一步勸道:
“陛下,雖說祭祀之事不好推遲,但眼下江面風浪太大,確實不便渡江啊。”
誰知趙政聽後頓了片刻,深眸微轉,竟再度開口道:
“不便……卻非不能。”
“陛下?……”
李斯和娰慶笥齊聲一驚。
趙政看向娰慶笥,淡聲問道:
“此江附近的水道,哪一處最爲狹窄?”
娰慶笥未作多想,俯首答道:
“回陛下,此處向西一百二十里,便是江面最窄之處。”
西行三個時辰後,趙政自車輦而出,宛如雕琢的脣角高高勾起。
“果然,水道窄了,風浪亦會相對減弱。娰慶笥,依你看,朕若由此處入水,快行渡之,成功的機率可有幾成?”
娰慶笥聞此,嚇得險些沒能站穩,驚道:
“陛下!萬萬不可啊!陛下乃是萬金之軀,怎可冒此風險!”
李斯亦是急急幫襯:
“陛下!錢唐令所言極是!無論安然渡河的機率能有幾成,只要有一分可能導致陛下入險,我大秦便難以承受其後果啊!”
就連胡亥也忍不住勸諫:
“父皇!兒臣也認爲此舉不妥!祭祀趕不及,就令極廟再行卜算新的吉時便是。總好過要父皇親自涉險!父皇三思啊!”
衆人齊道:
“陛下三思!”
見所有人都出言反對,趙政心情多有不爽,內心卻也多少有些動搖。
他急於渡江,所有人都要隨行,包括樑兒。
如果因爲他的一己之願,而連累了樑兒也深陷險情,他必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陛下,奴婢覺得,此事可行。”
一個柔美的聲音忽然自他身後響起。
衆人皆驚,不知向來很爲陛下考慮、又很通達事理的樑兒姑娘,此番怎會說出如此極有可能會危及陛下性命的話來。
而樑兒會如此不問緣由、不畏艱險的順從於他,就連趙政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只見樑兒施施行至趙政面前,傾身一禮,星眸熠然,淺淺而笑,盈盈道:
“陛下受命於天,自是會受天地眷顧。單單風浪,又怎傷得到陛下?況且此處江面已窄了許多,風浪也已小了許多。奴婢認爲,陛下定能安然渡江。”
史書中說,始皇曾至錢唐,臨浙江,卻因風浪險惡而西行至江面狹窄之處,由此渡江。
所以,眼下情況雖然看着甚難,但其實應是有驚無險的。
與其看着趙政因衆人勸諫而左右不定、心緒不佳,還不如她站出來說上幾句能令他心情暢達的話。
更何況,時至今日,無論趙政想做什麼,她都會義無反顧的陪他。
莫說只是區區頂着巨浪渡個江,哪怕要她立即陪他去死,她都是會義無反顧、欣然應下的。
見到樑兒說這些話時目若清泉、炯炯盈波,堅定得沒有半分猶豫,趙政心絃劇顫。
在他看來,無需多言,便有心愛之人願與他相伴涉險,此乃人生最幸。
世人皆以爲他此生最大的成就便是一統河山、坐擁天下。可卻難有人知,他自認最成功的,其實是得到了樑兒的心。
絕世而獨立的樑兒,絕無而僅有的樑兒。
執子之手,夫復何求?……
得生如此,夫復何求?……
趙政望着樑兒,不覺間,已眉目舒展,眸光繾綣,就連薄脣也揚出了溫和的弧度。
“既然你說可行,朕便不再遲疑。”
“陛下!……”
衆人駭然。
趙政拂袖,淡淡令道:
“你們不必說了,速速去備船。朕即刻便要渡江。”
大家見他意已決,便也只得勉強應“諾”,提心吊膽的準備渡江。
最終,皇帝的船隊雖然每一艘船都搖晃得劇烈,甚至使人難以坐穩,但仍是在衆人的恐慌之中迎風破浪,全部平安抵達了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