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酒宴是爲慶賀四海歸秦而置。
眼下,大秦的國土已遠超前人,達到從未有過的廣闊。
故而今日,席間宴請的人數也是史上最多的。
由於此宴意義非凡,剛一開席,長公子扶蘇就帶領衆位皇嗣祝酒致辭,恭賀他們的父皇獲得如此高的成就。
趙政甚爲高興,舉起爵杯一飲而盡。
誰知這一來竟一發不可收拾,各個職位的人全都紛紛站起,依次給趙政敬起酒來。
雖說每個職位之中只派了一名代表出來,但秦國官職何其之多?
單最高的三公九卿就已經有十二人了,往下還有尚書、博士、郎、車府、侍官、醫官、樂官、天官等等數不清的官職。
如若他們全來敬酒,趙政每次都要飲掉一杯,那豈不是還未等到歌舞昇平,他就已經醉了?
更何況以這般急的速度連續飲酒,也定然是傷身的。
樑兒萬般憂心,便悄悄在爲趙政續杯時減少了酒量,由滿杯而減至半杯。
當趙政再次端起爵杯時,發現其中酒水少了許多,瞬間明瞭樑兒之意,心中微暖,隱隱含笑,仰頭飲下。
各類官職中,博士的人數是最多的。
此次出席的,更是達到了七十位之衆。
他們之中最高的便是博士僕射周青臣,也自然是由他出面獻酒頌辭。
只見他起身上前,雙手執杯,神采奕奕,揚聲道:
“從前秦國的土地不過千里,全是仰仗陛下聖明,才能平定天下,驅逐蠻夷。如今,凡日月所及之處,世人無不臣服。陛下將諸侯國改爲郡縣,令海內大統,人人都安居樂業。現在匈奴已驅,百越已滅,天下再無戰禍,陛下的功業亦可萬代相傳。縱觀上古至今,都無一人能與陛下您的威德相比……”
他振振有詞,滔滔不絕的誇着。
趙政淡笑,端起杯來正欲飲下,卻在博士之中又站起了一人,而這人手中並無爵杯,只恭敬一禮道:
“陛下,臣淳于越有話要說。”
今天是大喜之日,所有人都致酒辭之時都是面帶笑意,可唯獨此人一臉正色。
趙政見狀,放下手中爵杯,也正了面色淡淡道:
“講。”
淳于越邁步上前,又是一禮,道貌凜然道:
“依臣之所學,商周的君王統治天下千年,他們之所以分封子弟功臣,是用以輔佐自己。如今陛下坐擁天下,而您的功臣卻還只是平民。一旦出現如齊國田常、晉國六卿之類圖謀刺主的臣子,陛下來不及調兵,又無諸侯輔佐,靠誰來救援呢?”
趙政眸間漸冷,淡淡垂了眉眼。
淳于越稍事停頓,又道:
“但凡做事不遵循古法還能長久的,臣還聞所未聞。剛剛周青臣當面對您阿諛奉承,以加重陛下的過失,在臣看來,這並非忠臣所爲。”
“淳于越,你!……”
周青臣瞬間氣紅了臉面。
能當上博士的都是學識甚廣之人。
博士百人就相當於是濃縮的諸子百家。
其中存有各個學派的代表。
而秦國尚法,他作爲博士僕射,在博士之中地位最高,自是來自法家學派。
可那儒家的淳于越卻始終與他在多個看法上過不去,如今竟然還在這等重大的場合當衆拆他的臺。
更過分的是,意見向左、相互拆臺也就罷了,怎得還升級到了忠與不忠之上?
豈能不讓他氣憤!
殿中的氣氛霎時因爲此二人而尷尬了起來。
樑兒默默斂頭嘆氣。
這又是一場郡縣制與分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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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家與儒家的對峙。
彼時天下初定,李斯駁回王綰的分封之請,首次提出以郡縣治國,將大權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
中國的歷史也從此由奴隸社會踏入了封建社會。
如今郡縣制已經施行了近十年,在這期間一直內政平穩、國泰民安,可世間不肯苟同此制之人仍舊數不勝數,其中大多都屬較爲守舊的儒家學派。
時至今日,海內大治之時,分封制便又被這些不氣不餒的儒生給搬了出來。
“儒”和“法”的矛盾也隨之激化到了最高點。
趙政本就傾向法家,而淳于越的眼力又如此之差,竟選在這麼歡鬧的酒宴之上提及此事,他雖覺掃興,但身爲皇帝,卻也無法視若無睹。
他止了樂聲,正襟端坐,眸色微沉,問向席間衆人:
“你們覺得,淳于越所言可有道理?”
當初最先提出郡縣制的是李斯,今日他又剛剛升任大秦左相,這一天還沒過去呢,就跳出個儒生來想要推翻他早前的政策,這是何等打臉的行徑,李斯怎能安然忍下?
還未等別的人有所反應,他便騰的站了出來,施禮道:
“陛下,五帝的制度並沒有被代代效仿;夏、商、周的制度也不是一代因襲一代。每一個朝代都是憑着各自的制度來治理的。並不是他們故意要彼此不同,而是時代變了,情況也自然不一樣了。現在,陛下創出更勝於前朝的萬世之功,這本就不是迂腐的儒生所能理解的。況且淳于越說的都是些商、周的舊事,那兩代早就已經滅亡了,哪裡還值得效仿?”
說到此處,他鄙夷的挑眉斜瞟了一眼淳于越,見其面色不甚好看,便又轉向趙政道:
“從前諸侯紛爭並起,各國朝不保夕,所以纔會重金招攬遊說之士,以求立國保家之法。可如今已天下太平、法令歸一,百姓在家就該致力於農工生產;讀書人就該專心學習法令刑禁,如此纔可使國家長治久安。而現在,儒生們不以今人爲師,卻非要效法古人,還以此來非議當世,惑亂民心。臣以爲,此纔是不忠之爲。”
方纔淳于越直攻周青臣縱容郡縣制是爲不忠,就等於是暗罵提出郡縣制的李斯是奸佞之臣,故而李斯的話也並未完全就事論事,而是更爲直接的指名道姓將幕後的整個儒家學派全都一拎而出。
在場的儒派之人剎那便躁了起來,其餘不相干的人等也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下李斯可是真的怒了。
樑兒亦是暗自搖頭。
淳于越這個人,雖說學識頗豐,但怕是智商和情商都太低了些,非要選在李斯新任左相之時挑釁其權,着實不甚明智。
這般一鬧,豈不剛好給了其一個殺雞儆猴、排除異己的機會?
這一關若是過了,李斯便可以瞬間建立起威信,大權在握,更勝之前的左相隗林和昌平君百倍。
而在歷史上,他也確實做到了如此。
眼見以李斯爲首的法家和以淳于越爲首的儒家已是怒目相向,馬上就差在他苦心籌劃的酒宴之上指着鼻子互罵打起羣架了,趙政被他們這些不省心的擾得頭痛,眉心跳了跳,脣角緊抿,又閤眼片刻,終是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來。
他緩了緩,道:
“秦已盡收南北之土,海內歸一,是爲大喜之事,今日不吵這些政事可好?如果一定要說……朕倒是有一事想要與衆位商議。”
聞此,滿座皆靜,齊齊舉眸望向趙政。
趙政薄脣微勾,素來幽冷的深眸之中,此刻竟有暖意隱現。
“朕自冠禮親政以來便一直沒有立後。從前總是覺得時機差了些,不過近來,朕覺得,立後之日應是將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