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下令屠雎死守。
此後接連數月,屠雎屢屢突圍成功,開道通糧,卻總是很快便又被桀駿那出沒無常的土著軍隊斷去了退路,始終無法將糧道牢牢掌控。
百越軍兵少、武器又落後,無力與秦正面交戰,就一直隱在暗處逐步蠶食包圍圈內的秦軍。
秦越戰場上,秦軍的數目逐日遞減,而咸陽宮中,勸說退兵的奏章卻是越來越多。
面對各方壓力,趙政則一直牙關緊咬,憑着一己之力死撐着。
攻越之兵,他絕不會退!
爲了大秦穩坐天下的長遠之計,也爲能早日真正將海內之土全部收入囊中……
他大秦的領土定要遠勝前朝,而後江山爲聘,他要讓樑兒成爲無人可比的秦始皇后,永享後人膜拜。
這場戰事一直持續到始皇三十年的夏天還未結束。
黃昏時分,梧木亭中,樑兒正手把手教導着艾兒撫琴的指法,趙政則靜坐在一旁批閱着奏章。
可這一幕的和美卻在收到戰報之後,頃刻消散殆盡了……
“啓稟陛下!百越軍夜襲,將軍屠雎陣亡,旗下三十萬秦軍……已全軍覆沒……”
樑兒全身一顫,正在撫琴的手就那般懸在了半空。
趙政鳳眸圓瞠,倏的站起,沉聲喝問:
“什麼?前些天不是還有十幾萬兵嗎?百越軍僅萬餘人,怎會一夜之間就滅我全軍?”
傳信之人略有哽咽,眼中微紅,哀色難掩。
“陛下,是瘟疫……我軍糧草所剩無幾,將士們身體愈發虛弱。氣候炎熱,屍橫遍野,軍中便有很多人染上了瘟疫,近日來兵力損失慘重……故而……幾乎毫無抵抗之力……”
瘟疫……
樑兒身心巨震。
遠征攻伐,未敗於敵軍之手,而是損於疫病之上,這是何等痛心之事……
趙政眉間緊鎖,袖下的雙手狠狠成拳,脣角緊抿,努力剋制着情緒,淡聲啓齒:
“傳令趙佗,即刻帶領餘下的秦軍退至百越北地與秦交界一帶。”
那人單膝跪於地上,聞言,不自覺得擡眼望了一下趙政,又迅速垂下眼簾,有些含混躲閃道:
“陛下……趙佗將軍已經退至邊界了……”
“已經退了?……”
趙政眉間一跳,眸色漸深。
“那就讓他暫且在那繼續候着,等朕號令。”
“諾。”
見狀,樑兒胸中愈發堵悶。
趙佗爲將,懂得依勢而動,及時選擇退兵,這本是聰明之舉,可是他非但太過提早將兵退至了趙政想要的位置,還先退後報……
這讓她不禁想到了後世三國時那恃才放曠的謀士楊修。
對君王而言,聰明的人很好用,但太過聰明、又不知收斂的人則往往會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不好控制,就不那麼好用了……
天無時,地不利,人又難和……
這一敗,她的政心裡豈會好過
“陛下,這是屠雎將軍臨死前,書寫的最後一份戰報……”
趙政接過那沾滿血跡的竹簡,打開之時雙手竟幾不可查的微顫着,而其上所報正是糧草已斷和瘟疫橫行之事。
“你們都退下吧。”
他淡淡開口,音色略顯疲憊,但趙政已竭力掩飾,旁人若不細聽,也是聽不出來的。
待閒雜人等全部離開,趙政面如附冰,緩緩垂下眼眸,低聲念道:
“全軍覆沒……”
“政……”
見他如此,樑兒憂心不已。
艾兒亦從未見過父王如此。
李斯跟他講過,在父王統治下的秦國強大威武,僅不足十年便兼併六國、一統天下,可如今竟是敗了嗎?
只轉瞬就死了三十萬人……戰爭真的就這般殘酷嗎?
他不由得也暈紅了眼眶,忍着淚水問向樑兒:
“母親……今年……不是豐年了?……”
樑兒一怔,想不到艾兒已七歲,竟還能記得自己三歲時的事。
那年,雪下得很厚,她說“明年定會又是個豐年”,艾兒便問她“何爲豐年”。
她就說:
“豐年裡會有很多很多好吃的,花兒會更美,草兒會更綠,所有人的日子都過得很開心。”
而今,秦軍大敗,三十萬人慘死於偏遠的百越,就等於是秦國境內有三十萬戶百姓失去了親人。
自然……不似豐年那般好了……
她眼中瞬間盈出了水霧,撫着艾兒嫩紅的小臉柔聲道:
“艾兒乖,你先回去……”
她擡頭,揚聲喚來亭外的宮婢。
“勞煩將公子艾帶回虞合宮。”
宮人們心知此番事態嚴重、非比尋常,便頭也不敢擡一下,安靜的速速抱走了艾兒。
待亭中只剩他二人,趙政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內心長達一年的重負,展臂抱住樑兒,將頭深埋於她的頸間,幽幽道:
“樑兒……整整三十萬秦軍……被不足三萬越人打得全軍覆沒……我……敗了……”
這句“我敗了”,彷彿是世間最令人心疼的話語,樑兒霎時便落下淚來。
這一仗在史書中記錄的並不多,甚至都未出現於,故而她雖知道此戰會敗,卻未料到竟會是如此慘敗……
甚至趙政的一生,也沒有如此挫敗過。
她伸出手臂,徐徐環抱住趙政的肩背。
淚水流得越多,她便抱得越緊,好似是想要用盡全力,給予趙政她全部的溫暖。
而此刻,鳳凰池中的並蒂蓮花在晚霞的映照下顯得更加紅豔妖異,就好似浸過了鮮血一般,灼燒着每一個觀者的心……
第二日一早,樑兒一件一件爲趙政將衣袍穿好。
她未施言語,心思微沉。
今日冀闕,定然會有很多人以秦軍戰敗之事進諫,趙政的心已那般累,不能再讓他獨自承受這一切。
趙政亦是憂心一會要如何面對衆臣。
他面色幽暗,轉身正要走,卻發現已被樑兒拉住了袖角。
“政……”
樑兒輕喚。
趙政略滯,回眸看她。
樑兒脣角微動,輕輕牽出了一個淡而甜美的微笑。
“我陪你同去。”
她的聲音那般淳澈,深入心底,轉瞬便融化了大片冰寒。
趙政眼波一動,伸長手臂將她擁攬入懷,俯下身去輕吻了她的額頭。
片刻,那雕琢般的面上鳳眸微彎,脣邊揚起好看的弧度。
之前他當真是糊塗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有樑兒相伴,敗了又何妨?再贏回來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