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車隊一路行過多個郡縣,歷時近一個月,終於到達魯地,臨近泰山。
車輦中,趙政雙手持圖,看了片刻,便起身挪至窗邊,掀起錦簾看向前方,淡聲道:
“前面便是鄒縣,而鄒縣東南的那座山就是嶧山。”
樑兒跪坐於一旁,盈盈一笑: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據說那東山指的便是現在的嶧山。”
孟子所言指的是:孔子登上了東山,就覺得魯國變小了;登上了泰山,就覺得天下變小了。
而當年的魯國,在後來被齊國所吞,現在亦被稱爲齊魯。
趙政放下錦簾,扭頭看回樑兒,一雙鳳眸華彩盡顯,脣角亦是勾出了柔潤的弧度。
“看來,你應是已知我心中所想了。”
樑兒斂脣莞爾,徐徐道:
“孔孟認爲,泰山掌的是天下,而嶧山掌的是齊魯。你此行去往泰山是爲了要穩固天下,而眼下既然先路過嶧山,那便不防先在嶧山刻石立碑、歌頌你的德行,將能人聖人輩出的齊魯之地穩握於手中。”
古代政績顯著的君王經常在山川大河刻石立碑、歌功頌德,供萬民與後世瞻仰。這就類似於現代政黨去往各地靠演說召集人氣拉選票一般,就是爲了獲得當地的支持而做的輿論宣傳。
趙政含笑頷首,補充道:
“可將魯地的儒生都召至嶧山之上參與立碑刻石之禮。一來,他們是當地的有學識之人,可鑑證刻石的過程,使其更據說服力;二來,封禪大典已近千年未曾有過,其禮儀形式也幾乎失傳。這行封禪之禮的具體細節,或許能從坐擁泰山千百年的齊魯儒士口中知會一二。”
兩日後,嶧山山頂。
趙政在衆大臣和儒生的跪拜下立下石碑,由李斯以小篆體刻字,將趙政自統一六國後的功績和安民之策一一列舉。
李斯的銘文文法,嚴謹渾厚,平穩端寧;字形勻稱,疏密適宜。
親眼目睹了皇帝的龍章鳳姿,又細細品味過石碑之上列出的一字一句,思及兩年來齊魯的諸多變化,那些生性古板的齊魯儒生們無一不打從心底臣服。
一日後的清晨,衆人又齊聚泰山腳下。
當趙政問及要如何進行封禪大典時,魯地儒生與秦國博士百餘人激烈討論了許久,終是難以統一言論。
有人說:
“要用蒲草將車輦的輪子包裹起來,以免傷及山上的草木。”
又有人立即反駁:
“山坡陡峭,如何行車?你竟還說要叫車輪用蒲草包上,屆時車輪更滑,豈不是陷陛下於危險之中?”
還有人說:
“上古典籍所記,封禪大典需帝王步行登上泰山,然後掃地而祭,以示誠意,最後鋪上以菹秸做的席子行拜禮。”
衆人嗤笑:
“封禪何其重大,怎能只在泰山之上手執掃帚寥寥掃上幾下就算成事?那也太過簡易了!”
爭吵至此,就連樑兒都險些笑出聲了。
封禪畢竟是上古之事,根本已經無人知道其中的禮儀和方法,看來再吵下去也是無益。
“全部住口!”
衆人爭的正歡,卻聽一聲低喝,回眸之時見得趙政似是耐心已無,各個嚇得靜默斂頭,不敢再言。
“既然無人知道該如何封禪,那麼依朕看來,登高而封,是使其高度更高;下禪樑父,是使其土地更厚;而刻石篆文,則是將朕的功績彙報於天地。天以高爲尊,地以厚爲德,朕受命於天地,如今大功初成,自然是要增加泰山的高度,以報天之恩德,增加樑父的厚度,以報地之恩德。朕會自行由南坡上山行封禮,再由北坡而下去往樑父行禪禮,以土築壇以厚天地。文武之臣隨行便是!”
聞言,衆人大驚,想不到皇帝竟是要棄了古法,也不做任何籌備便直接登山,自定封禪之禮了。
有一些臣子和儒生剛要鼓起勇氣諫言,趙政卻已邁開腳步,毅然向山上走去。
其餘文武大臣和十幾個自太樂而來的樂師亦是一臉懵怔,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在了原地。
樑兒緊隨趙政,走之前眼神若有似無的掃了一下衆人的臉色。
趙政素來目標明確、行事果決,常令手下之臣錯愕無語。
他那般優秀、那般努力,可世人卻總是不理解他,甚至在兩千年後還有那麼多的人在詬病於他。
樑兒癡癡望着眼前步步登高的那一抹高大的玄色背影,冥冥間,竟覺得他是那般形單影隻、煢煢孑立。
樑兒心中有些疼,便自袖袋之中取出赤玉簫,緩緩置於脣邊。
蕭音嗚嗚而起的剎那,趙政身形微滯,卻並未回頭、繼續前行,只淡淡勾起了脣角,霸氣冷峻的面上,竟似是露出了一抹溫緩的笑意。
天地悠悠,他卻從未感覺孤單。
因爲他知道,無論他走得多高多遠,無論何時,身後總會有樑兒緊隨相伴。
而此等時刻,樑兒手中執的是赤玉簫,彷彿又令他覺得,跟在他後面的不止樑兒一人,還有那個許久未見、他甚爲想念的弟弟成蛟……
空曠無盡的高山中,蕭聲時而高聳激揚,時而低沉空濛;時而飄渺如絲;時而沉穩如鬆……
連綿不絕,蕩氣迴腸。
這曲本就是上一個封禪之王周成王在剛繼位不久、天下大治、即將封禪之時所作,用在此刻恰到好處。
衆人迷於這絕世蕭曲的意境,癡然仰望那二人越登越高,卻突聞一人驚呼道:
“是!陛下威儀,何其壯哉!快!我等快跟上!”
警醒之下,樂師們慌亂的一邊追至樑兒身後,一邊奏樂以和蕭音;百官亦急忙快步趕上。
一行人就這般浩浩蕩蕩向泰山最高的岱頂登去。
卻無人注意到,留在山腳下的一批人中,有一個身着湛藍色衣袍、面容舒和的男子,從樑兒淡淡掃視衆人起,視線便始終不變的落於她的身上,直至她吹奏起,引得百官蜂蛹跟隨,越走越遠……
“鳳凰翔兮於紫庭,餘何德兮以感靈,賴先人兮恩澤臻,於胥樂兮民以寧,鳳凰來兮百獸晨……”
正午時分,當加蓋了璽印的文書被以石泥金繩封好,埋於圓形的土築祭壇之下,聳入雲間的岱頂之上,便幽幽飄出了女子空靈清澈的歌聲。
本就是一首歌,此時,樂師奏曲,白衣少女歌舞,在“封”禮結束之後頌揚着她深愛的帝王如山似海的功績。
這一幕令在場衆人無不瞠目癡醉。
就在祭壇上刻有篆文的石碑之前,樑兒儀容典雅,裙裾翻飛,膚白如雪,腰似柳枝,手若柔夷,一對含水的墨瞳之中光華瀲灩。
正是眼前的這一方天地鑑證了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歷史。
宇宙啊,若你當真有靈,可否記下那個玄衣帝王的輝煌和不易,至少讓千年後的後世之人不要再誤解於他、中傷於他……
下山去往樑父之時,忽然下了一場急雨,趙政便令大家在樹下暫避。
而有一棵古樹生得尤其茂密,趙政帶着樑兒站在下面避雨,竟然沒有被淋溼分毫。
趙政覺得此樹有趣,臨走時還給它取了個名字爲“五大夫”。
五大夫是秦國的爵位名,地位相當之高,高於普通的大夫、官大夫和公大夫,被稱爲“大夫之尊”。
如此之名加在一棵樹之上,衆人都覺得一向不苟言笑的皇帝似是偶然動了玩心,定然是心情極好的。
行至樑父小山時,天色已近黃昏,衆人又提出時辰過晚,可以明日早些再來行“禪”禮。
可趙政卻認爲既然來了,就該一次性解決,何必再多拖一日。
於是命人用土築起了方形的祭壇,隆重祭拜之後,命李斯刻石立碑,歌頌功德,以向大地彙報自己的功績,報地之恩。
如此這般折騰了整整一天,回到行宮時已是夜裡。
浴殿之中,溫熱的水氣嫋嫋升騰,趙政自身後將樑兒擁住,輕聲道:
“往後,不得再在室外舞蹈了。”
“爲何?”
樑兒不解,聲音卻甜美依舊。
趙政遲疑片刻,徐徐將臉埋入她雪白的頸間,語聲壓得有些低:
“今日泰山之頂,祭壇之上,你迎風而舞,就彷彿是要乘風歸去一般。那般看着,我……心裡難受……”
樑兒是不老之身,宋玉將她當作神女。
他雖清楚他的樑兒不是什麼神女,可今日那般景象,若是樑兒真的就那麼隨風而走,一去不復返了,他該怎麼辦?……
樑兒心中一緊。
轉過身來攬住了趙政的腰身,仰面對上那雙深邃好看的眼,柔柔道:
“政……我對你之情,如海之深,如日之杲,哪怕你趕我,我都不會走,又怎能那般輕易就離你而去呢?”
趙政將纖長的手指在樑兒如脂一般嫩白的臉頰上輕輕摩挲。
“樑兒……我只有你……在這世上,我只要你一人便可,所以……永遠也別離開我……不許離開我……”
他俯下身去癡吻撫愛,用盡全身力氣傳達着自己對懷中女子無盡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