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滿面淡色,並未喚人前幫忙,只見高漸離俯身落座,自己將築置好。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就好似眼盲於他而言毫無影響一般,可見“擊築”已成爲他生命的一部分。
對於築,他已再熟悉不過,當真是無需用眼。
當他左手按弦,右手執尺擊下,頓時,長音張揚,悲亢宏亮,韻律穩健,層次多變。
樑兒全身一震。
不愧是擊築名師,好深沉的韻道
當最後一個音劃破殿宇,迴音縈繞,久而未絕。
趙政面無波,雙眸卻是愈發深邃。
心中暗道,好一個高漸離,擊築之技果真厲害。
靜候許久,那音終於落定。
可趙政卻沒有立即品評高漸離的築曲,而是側眸喚道:
“樑兒。”
“陛下。”
樑兒轉向趙政,躬身回道。
趙政將視線轉回高漸離的身,語氣淡然,問的卻是樑兒:
“你覺得高先生的築擊得如何?”
樑兒面露敬佩之意。
“高先生方纔一曲,高亢嘹亮,曲意悠深,張馳有度,技藝非凡。擊築,先生實乃大家。”
趙政面微緩,對高漸離道:
“高先生,如你所見,朕這侍婢亦是好樂之人,並且善琴。不知她能否有幸與高先生合奏一曲,讓她能得些指教,琴藝也好更進一籌。”
高漸離一滯,想不到皇帝竟然讓一個身份低賤的婢子與他同奏,如此羞辱,甚至大過了奪他雙眼之恨。但思及自己此行的宏圖,便縱使再是不忿,也只得一一忍下。 щщщ• тt kǎn• ¢ Ο
他正身一禮。
“一切聽從陛下安排。”
趙政早知自己此言一出,氏族出身又名聲顯赫的高漸離必會不滿,心下一嗤,挑眉勾脣。
“來人,將繞樑取來。”
聞言,高漸離狠狠一驚,竟顯些倐的站起身來。他萬萬沒想到,皇帝口中的那區區侍婢,所操之琴竟然會是“繞樑”
昔年,坊間曾流傳秦王私藏“繞樑”,並將其贈予了心愛的侍婢。而齊王建朝秦之時,亦曾以二十城換琴,秦王都因爲顧及那個寵婢而未允……
那時,高漸離本以爲秦王心似虎狼、絕情無義,這等多情的離譜之事定是百姓茶餘飯後胡亂杜撰而出的樂聞,而如今看來,這竟會是真的
趙政見他面神色幾變,心裡頓覺舒爽。
總有一日,他定要讓天下間這些只憑身份看人的,全都心甘情願拜服在他的樑兒腳下。
轉眼,“繞樑”已被宮人安置在了殿中與高漸離相對的另一側。
樑兒款款坐於琴前,問向高漸離:
“先生可有想奏的曲子?”
高漸離雙目失明,僅憑一對耳朵努力傾聽感知着對面的女子。
樑兒……“繞樑”……這名字與琴名如此契合可是巧合?
他現下已對這名叫樑兒的侍婢越發好奇。
一個婢子,能得皇帝摯寵多年,想來定是有她的過人之處。
“姑娘選曲便好,在下以築相和。”
高漸離略微傾身,以示尊重。
樑兒輕輕頷首。
玉指輕揚,飄然落下。
正是這一番輕盈柔弱的動作,卻連連操出了串串幽沉、渾厚的散音,彷彿命運多舛、可哀可憐……
高漸離心中一顫,暗驚這樑兒爲何會選此曲?
難道她已猜到他自暴身份而入秦的目的?
不……婢子而已,不會那般聰穎,必定只是湊巧罷了……
樑兒周身粹白,清雅自然,羽睫低垂。
她此時所操是聶政刺韓王曲,亦就是在後世因絕世才子嵇康而廣居盛名、成爲千古絕響的名曲廣陵散。
據說,聶政的父親爲韓王鑄劍,因逾期未成而慘遭殺害。
小小的聶政早早便失了父愛,揹負血海深仇。
樑兒心憐憫之,指下亦加進了幾計滑音,細膩精到,柔和如歌。
而不覺中,高漸離已擊築而入。
築音低沉,宏實寬潤。
聶政立志爲父報仇,入山學琴習武十年,終成絕技,名揚韓國,蓄勢待發,直至得召進宮演奏,得到了近身韓王的機會。
此時,琴音與築音交織而起,氣勢鏗鏘,激盪磅礴,宏偉悲壯。
聶政趁韓王不備,破琴取劍,終於實現了刺殺韓王的夙願,而他自己也在侍衛的圍攻之下毀容而死,可謂壯烈……
曲音繞樑,許久方止。
樑兒斂眸調息。
聶政以琴刺韓,高漸離以築刺秦,二人何其相似?
只可惜她這一曲,註定改變不了高漸離的命運,如今,她也只求趙政無礙便好……
片刻,高漸離對着樑兒鄭重一揖,首先說道:
“聶政刺韓王曲曲意淺顯,但指法卻極難,並非尋常樂師能輕易完成。而方纔一曲,樑兒姑娘指動精進、技法自如,一看便是操琴高人。想不到姑娘年紀不大,竟能操得如此一手好琴,實在令在下折服。”
高漸離覺得這個樑兒很是不凡。
按照當年齊王朝秦的年月推算,她應是年歲不小。
可她說話的聲音純澈,似乎也就只有十幾歲的光景。如此想來,她也應當不會太大,至多也就三十歲。
但是爲何她操出的曲調分明那般慷慨激昂、雄壯悲涼,卻讓人冥冥之中感覺她好似是欲袖手天下一般。哪怕身側風雲悍然,她依舊清冷沉穩縱使心懷悲憫,也仍然激不起她多大的波瀾。就彷彿是經受了長達幾十年的磨礪、飽受風霜後纔會有的沉澱一般
樑兒淡淡一笑,欠身回禮。
“高先生謬讚了。方纔曲中若非有先生的驚世之築,怕是也很難完成的如此暢快利落。”
高漸離的築,天下間的確無人能敵。
趙政高坐於皇位,眼見殿中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稱讚。
他身姿依舊,心緒卻已難平。
從前,能與“繞樑”相和的唯有“赤玉簫”,而自從成蛟亡故,他便總覺得“繞樑”之音寂寥了許多,沒想到今日竟還有機會能爲她再度覓得知音。
他終是開口,語氣之中難得的略見喜意:
“琴築合鳴,朕覺得恰到好處。高先生此後可入駐太樂,時常來與樑兒合奏幾曲,也好略做消遣。”
“多謝陛下。”
高漸離謝恩,帶着築離開。
他的計劃終於成功了大半,也不枉費他暴露形跡、還失了一雙眼睛……
“往後有高漸離與你琴築相和、知音相伴,你便可舒心許多了。”
殿門剛一關好,對着樑兒的趙政面便立即寒色盡退,暖得有如外面當空的春日。
“只不過……”
他神色略有遲疑,問道:
“你選的那首曲,可是別有他意?”
樑兒走回趙政身邊坐好,面色擔憂。
“徐市雖然下手決絕了些,但他所言卻是有些道理的。高漸離躲了那麼久,爲何偏偏在此時突然自揭身份,自首入秦?”
趙政挑脣淺笑,並不十分在意。
“不必憂心,徐市不是已將他的雙眼薰瞎了嗎?殘障之人,還能做何?”
可未來會有何事發生,趙政不知道,樑兒卻是清楚的。
她有些急,蹙起柳眉道:
“可是有些人的性子就是執拗。明知自己毫無勝算,也會義無反顧……”
“就如同我對你一般?”
趙政忽然一語將她打斷。
“你?……”
她有些迷濛,還沒理解趙政的意思。
趙政莞爾,一對深邃的黑眸已將樑兒的眼牢牢吸住。
“我明知君王不可有情,卻還是無法自控的心繫於你,哪怕失了勝算,也義無反顧……”
“政……”
失神間,樑兒已深陷趙政溫暖寬厚的懷中。
吻,就如那動人的“繞樑”之音般,久久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