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宮著名的“八注湯”浴殿裡,有八個精緻的青銅龍頭高高鑲嵌於湯池之,在八隻龍口中同時有溫泉之水傾瀉而下。
湯池之中,趙政輕輕擁着樑兒,一邊傾聽着八個水柱飛流直下匯入池水的“嘩嘩”聲一邊斂眸靜置,享受着這分外安逸的一刻。
忽然,浴殿門外來了人通報。
“啓稟陛下,宋城出現了舊燕太子丹餘孽,現已被擒獲,押往咸陽。”
趙政略滯,他睜眼,低頭輕吻了一下樑兒的發頂,柔聲道:
“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
“嗯。”
樑兒乖順點頭,轉身趴在石砌的湯池邊,目送趙政披玄色的錦袍走了出去。
“餘孽?可是燕丹當年的門客?”
門外亦響起趙政聲音。
“回陛下,正是。”
樑兒的眼眸變得有些幽深。
燕丹……似乎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此人安然藏匿了這麼多年,爲何突然就暴露了蹤跡?”
趙政略有不解。
“他本是擊築名師,武藝也極是精盡。聽聞,荊軻與太子丹事發後,他便褪去了身份,一直隱在一戶商賈家中的膳房裡管置酒具。直至不久前,家主設宴,他嫌隙請來的擊築樂師技藝不佳,家主便令他擊一曲。曲畢,在場之人皆是大讚。隨後又不知爲何,他竟主動亮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自此,衆人皆將他引爲賓,爭相在他被官府收押之前,跑去聽他的絕世名築。”
聞言,樑兒身形狠狠一怵。
擊築之人……
難不成是……
“他的擊築之音就當真如此厲害?他叫什麼名?”
趙政生了好奇之心。
稟報之人答道:
“他名爲高漸離,當年在燕地和三晉之地,此人都被奉爲擊築大家。據說他擊出的築可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但凡聽之,必會因感動而淚流不止。”
“餘音繞樑,三日而不絕?”
趙政重複着,“繞樑”二字尤重。
什麼樣的築音,膽敢與樑兒的琴音相提並論?
趙政面驟冷,幽幽道:
“天下之大,音律衆多,各具特色。可唯獨朕身邊的繞樑之音絕世獨立。將那高漸離帶來見朕,朕倒要看看,他擊的築能否有資格與朕的繞樑相比。”
殿內的湯池中,樑兒將整個身子浸入溫泉之下,徐徐合了眼眸,努力安撫着自己高高懸起的心。
依照史書所記,高漸離不久便會以築刺秦,希望趙政不要受傷纔好……
幾日後,徐市送來了第一批丹藥,一共十顆,說是讓趙政每日服下一顆,連服十日。
趙政令樑兒將藥丸收下,置於桌案一角,又與徐市隨意聊了幾句養生定神之道,正欲打發他離開,便有內侍來報:
“陛下,罪人高漸離帶到,已候在了外殿。”
趙政擡眸問道:
“他可帶了他的築來?”
“回陛下,帶了。”
內侍一言,趙政便輕斂了眸子,淡聲令道:
“傳。”
內侍應“諾”,正欲退下前去傳召,卻聽見徐市忽然開了口:
“陛下請稍後。”
趙政略怔,揚眉問道:
“徐先生這是何意?”
徐市面如止水,躬身諫言,頭頭是道:
“徐市曾聽聞,這高漸離不僅擊築的技藝高超,就連武藝也同樣非凡。如今他以戴罪之身入殿覲見,又是昔日舊燕太子的門客,還是刺客荊軻的舊友,陛下對他不可不防。”
聽他如此說,趙政忽然提了幾分興致,定定的看向他。
“徐先生此話有理。依先生之意,朕當如何提防於他?”
“但凡技藝高明的樂師都無需用眼。陛下若是隻想聽其擊築,便可將其雙眼以藥煙燻盲。如此,就算他有意行刺,也定會力不從心了。”
徐市的語氣無波無瀾,清淡得彷彿是在談論今日晚膳的菜式。
樑兒心下暗驚。
只因高漸離有行刺之嫌,便在他入殿覲見之前就將他的眼睛薰瞎……
豈不殘忍無道?
一個在百姓眼中仁慈寡慾的修仙之人,竟也會想出這般狠辣無情的手段,着實有失他的清譽。
以徐市之智,又怎會因爲急於討好君王而犯下此等錯誤?
除非,他是有意說出這些……
難道他在跟趙政暗示,他已經知道,比起修仙,趙政更想做什麼。
並且,他願意配合……
趙政下頜微斂,一對卓絕的鳳眸之中隱有幽光涌動。
樑兒能看出來的,他自然也已瞭然。
這徐市,當真是有趣。
“就這麼辦吧,此事就有勞徐先生親自調藥。”
趙政涼薄的脣若有似無的勾起。
既然他這般有趣,那便多給他些機會,讓他親自動手,看他究竟能“有趣”到何等境地。
“徐市遵命。”
樑兒秀眉微緊,一雙明亮的杏瞳彷彿要將眼前的男子看穿一般。
她不懂,那身湛藍爲何哪怕躬身俯首,也能維持仙資依舊?
樑兒斂下眸子,將視線落在桌案盛滿十顆藥丸小小竹匣。
表面似“仙”,所行卻又近“魔”。
徐市,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當晚,那些藥丸就被樑兒丟在了膳房的爐火中。
而高漸離剛剛被徐市薰瞎了眼睛,趙政便許他休息三日。
聽聞,徐市制藥煙的手法極是高明。
至少在當時守在一旁的內侍看來,高漸離的面從始至終都無一絲不適,臨走之時,他竟還施禮對徐市道了一聲謝,感激他製出此等柔和的藥煙來減輕他的痛苦。
第四日,高漸離視力盡失,終於攜着他的築立在了昭陽殿中。
他四十幾歲的年紀,身着暗黃色錦緞長衫,髮髻包玉,梳理得一絲不苟。
雖是眼周暗紅,雙目空洞,看去有些駭人,但卻仍然掩不下他凜然挺拔的身姿和桀驁不凡的氣度。
樑兒端正的跪坐在趙政身側,看着眼前這失了雙眼、卻仍一身傲骨的高漸離,思及他不久之後的未來和前幾日的徐市所爲,眸中便不覺得流轉起復雜的神色。
趙政雙眸幽深,面色微斂,眼前之人無疑已給他留下了極深的第一印象。
“你就是高漸離?”
他輕啓薄脣。
高漸離一禮。
“回陛下,草民正是。”
“相傳你的築音可繞樑三日而不絕,此事可當真?”
趙政淡言。
高漸離語氣沉穩,謙虛道:
“不過是民間誇大其詞罷了。”
“你可知繞樑一詞於朕而言是何意?”
提及此處,趙政臉色微變,眸間顯出些許冷意。
但已雙目失明的高漸離卻並未察覺,仍平靜回問:
“草民早年曾聽聞咸陽宮中藏有繞樑古琴,不知陛下所指可是這個?”
趙政垂下眼眸,並未答話,心道世人對“繞樑”的理解果然膚淺。
樑兒的好,和他與樑兒之情,這世間怕是沒有幾人能懂。
再擡眼時,趙政的面已更增了幾分寒涼,幽幽道:
“你且擊築給朕聽,若當真可媲美朕的繞樑琴音,你便可保下性命,在興樂宮中被奉爲首座樂師,安享你的後半生。但若與繞樑之音失之千里,那你便是辱沒了繞樑的名聲,當立斬。”
高漸離雙手抱着他的築,斂頭一計深揖。
“如此,草民便獻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