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已將魏都大梁更名爲浚儀縣,魏的東部統一被設立爲碭郡,其餘地區則設爲泗水郡。
魏,正式歸屬於秦的管轄。
轉眼就要到回咸陽的日子,無憂公主卻突然求見。
因她身體虛弱,趙政許她坐着答話。
她氣色已比那日好了許多,看來是已經正常進食,並且認真調理了自己的身子。
“你有何事?”
趙政神情淡漠,對無憂此行毫無興趣。
無憂淡淡一笑,雖仍有病弱之感,卻柔美大方,不失一國公主之儀。
“無憂聽聞大王歸期將至,特帶了諸多藥材獻於大王,以感謝大王之恩德。這其中大多都是無憂多年在各地蒐集而來的珍稀之物,還望大王能悉數收下,也算是承了無憂的一番心意。”
“寡人不記得何時對你有恩?”
趙政的態度依然拒她於千里,可無憂似乎並不介意,解釋道:
“王兄逝去,無憂神志不清,那幾日險些做了傻事。是大王將無憂點醒,讓無憂重新找回了活下去的意義。”
“怕是你想多了。寡人日理萬機,宮人卻頻繁來報你絕食之事,寡人甚爲心煩,便隨口說幾句將此事了結罷了。”
趙政半垂下眼,冰冷的面容擺明了不想再將話題繼續。
無憂身爲曾經的魏國嫡公主,生得美麗又自幼嬌弱,向來被人寵着、捧着,卻是第一次遇見如此不喜自己的人。
她面上終於顯出一絲尷尬,卻很快又振奮了情緒,重新露出了笑顏,繼續道:
“無論如何,大王都挽回了無憂的性命,無憂理當相報。”
她側眸望了一眼身邊宮婢手中託着的銅壺。
“此爲無憂親自調製的漿汁,是採用多種藥材熬製而成,不僅解暑可口,還可補身健體。大王若不嫌棄,就請品嚐一二,也當是無憂提前爲大王餞行了。”
言畢,她的另一個宮婢便盛了一碗端了上來。
樑兒上前雙手接下,又小心的將其端至桌案上,取出銀針在甜漿之中試了一試。
銀針無恙,說明此漿沒有毒性。
趙政出於禮節,執起漿碗,淺啜了一口,品了片刻,簡單讚了一句:
“味道甘香,確實頗爲用心。”
無憂見趙政終於說出了一句好話,略微鬆了一口氣道:
“大王若鐘意,無憂稍後可將配方寫下交予大王,如此,大王往後在咸陽也可經常喝到此漿了。”
誰知趙政又補了一句:
“那倒不用,樑兒調製的漿汁,比起這碗,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盆冷水潑的,讓一旁的樑兒聽着都渾身一寒,心道這無憂身世可悲、我見猶憐,可趙政怎麼就如此不待見她呢?
無憂的笑意在臉上僵了一僵,秦佔了魏宮的這些時日,她自然已經知道樑兒就是趙政身邊時常跟着的那個侍婢。
趙政竟拿侍婢與她堂堂公主相比,她心裡雖然覺得受了莫大的屈辱,卻還是堅持着調整了面上的神色,淡笑道:
“樑兒姑娘能隨侍在大王身邊,自是出類拔萃的。那漿汁大王暫且品着,無憂來爲大王粗略的介紹一下這些藥材的新奇之處。”
趙政稍稍斂頭,隨她如何折騰。
無憂剛要開始一一推介每種藥草的奇效,眼眸掃至藥材上時卻突然一驚,對着兩旁宮婢厲色責問:
“爲何少拿了一味藥?”
宮婢慌忙跪下。
“回公主,藥材太多,許是忘了……”
無憂柳眉蹙起。
“那可是最爲珍稀的一種,還不速去取來。”
宮婢二人面面相覷,支吾道:
“公主……可否再形容一次那藥材的形態?”
見此,無憂慍色更濃。
“你等真是無用,來之前本公主就已形容過多次,也交代務必將這一味藥取來,你們卻還是忘了。”
“公主恕罪……”
兩個宮婢齊齊叩首。
無憂轉頭,視線瞥過樑兒,又落在趙政的面上。
“樑兒姑娘一直跟隨大王,想來定是極爲聰慧細心的。不知無憂可否跟大王借用她去取下藥材,也可以讓我這兩個沒用的婢子好好學學。”
聞此,趙政冷峻了許久的面上眉心不自覺的一跳,並未很快答覆。
無憂一滯,沒想到這秦王冷若冰山的面容終於起了變化,卻竟是因爲擔心一個卑賤的侍婢。
她斂脣失笑。
“大王這副神情……難道還怕無憂會害她不成?無憂的人就在大王面前、命就在大王手上,又豈敢造次?何況她只是一個宮婢,我害她何用?”
“樑兒,快去快回。”
趙政淡淡一語,樑兒躬身領命,聽無憂細細形容了那藥材的形貌之後,便被一名無憂的隨行宮婢帶着走出了大殿。
趙政望着樑兒出門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隱有一絲不安。
“取藥之處可遠?”
“不遠,大王飲完這些漿汁,樑兒姑娘應該就能回來了。”
言畢,無憂着人又盛了一碗給趙政。
趙政不再說話,只低頭品漿。
無憂也安靜不語,她之前說了太多話,身體有些乏,現在開始寧心調息。
忽然,趙政覺得眼前一暗,瞬間脫力,竟是連大聲叫侍衛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第一反應便是用力擡眼看向無憂,可見無憂依舊面容淡淡的,沒有一絲漣漪,無驚無喜、不憂不亂。
趙政心下一沉。
難道不是她?
可他方纔一個時辰內只飲過無憂的漿汁,不是她,又會是誰?
片刻,無憂仍是一副病弱弱的模樣,緩緩開口問向趙政。
“大王有疑問?”
趙政已然失去了大半的氣力,額間虛汗直冒,喘道:
“是你?”
“嗯”
無憂答得乾脆。
“爲何銀針沒有變煙?”
趙政滿目不解。
無憂垂眸。
“因爲無毒。”
“無毒?……那寡人……寡人……”
趙政的頭越來越暈,天旋地轉一般。
無憂擡起頭來,緩緩望向趙政,卻是無甚表情,絲毫沒了方纔的笑意。
“大王似乎對藥草有些研究,那也必定應該知曉,很多花草本身並無毒性,但若善加使用,卻也可達到一定的效果。”
“你……”
趙政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已使不出半分力。
無憂脣角輕動,似笑非笑。
“因得大王博學,無憂還特意下了一番心思,以防大王還沒等喝下,就已經聞出漿中有異。不過大王無需擔心,無憂只是在漿中添了些麻痹身心的藥材罷了,藥效一過,大王便可無恙。”
她徐徐一嘆,似是有些累,可此番卻非在身,而是在心。
她被父王和兄長悉心呵護了十六年,何曾需要她做這般複雜的謀劃……
趙政用力拍打着自己的額頭,卻依舊於事無補。
“你想要如何?”
無憂起身,神色中隱隱透着悽苦,卻是堅定非常。
“秦王曾說要無憂融入秦國,與秦國共進,讓魏王室的血脈源遠綿長,纔對得起魏國先祖和子民。無憂覺得此話甚有道理。這些日子思前想後,無憂終於給魏王室的血脈選擇了一條最好的路……”
趙政彷彿聽懂了她的意思,可眼前的一切卻似揪在了一起,越來越亂,越來越亂……
無憂的宮婢上前攙扶趙政,趙政想要將她推開,卻完全使不出力來,就只能任由她將自己扶入了內殿。
無憂站在榻前,面無表情的看着坐靠在牀頭、意識模糊的趙政。
她從袖袋中取出兩顆藥丸,一顆放入趙政口中,一顆則自己吞下。
很快,宮婢已將她二人的衣衫褪去,躬身退到殿外守候。
無憂慘然一笑。
這便是她身爲魏公主唯一能做的,對得起魏國先祖,對得起魏國王室,對得起魏國子民,只是……辜負了王兄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