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隔壁的軍帳時,趙政走在前面,樑兒則被其他宮婢扶着走在後面。
帳內的人很多,除了幾位秦將,最顯眼的便是前來進獻首級的燕使——左洲。
“你!……”
剛一見到樑兒,左洲就立即變了臉色,眼中怒氣隱現。
他們的太子殿下原本心懷天下、冠絕七國,若非情繫了這個禍人的女子,今日又何至於此?
趙政感覺到左洲對樑兒的無理,在案前坐下後,便擡起鳳眸冷漠的瞥了左洲一眼,沉聲道:
“寡人見燕使眉目不大和善,若是燕對我大秦無甚誠意,大可當即轉身離開,回去你們的桃林靜候秦軍的鐵騎。”
左洲大驚,暗恨自己不該在秦王面前情緒失控。若是惹怒了秦王,那太子殿下豈不就白白犧牲了性命……
他連忙躬身,斂頭道:
“秦王,左洲不敢,方纔失禮了。”
趙政白了他一眼,淡聲吩咐:
“將木匣打開。”
內侍一禮,走上前來準備開木匣。
樑兒一如往常跪坐在趙政的側後方。
餘光之中,她看見趙政向後揹着的左手朝自己的方向張開,她不動聲色的輕輕將手湊了過去,纖細冰涼的小手便被那隻火熱溫柔的大手全全包裹在了其中。
而前方的人卻看不到他們的動作。
頃刻,木匣終於被打開,燕丹的人頭靜靜的躺在裡面。
樑兒心中一顫,趙政則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與當年成蛟的首級不同,燕丹的首級顯然是被人用心打理過的。
他的發依舊梳得整齊,一如他生前的模樣。
他雙目緊閉,面容安詳,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個曾經名揚天下的太子丹,即便是死了,也依然維持着他的尊貴與氣度。
樑兒定定的望着他,心竟莫名的逐漸平復了下來。
也許,現在這一刻纔是最好的。
一國之太子擁有偉大的理想是件好事,可一個擁有偉大理想的太子卻不幸擁有一個弱小如螻蟻的國家,卻是可悲的……
燕丹如今就安靜的睡在那個盒子裡,終於再不用爲了他弱小的祖國而奔命,不必爲了保護他貧瘠的子民而操勞,更無需再爲那些無法達成的理想而悔恨。
至此,他終於可以放下了……
“燕使,燕太子的首級寡人已經過目,秦會信守承諾撤軍,你可以回去了。”
面對左洲,趙政的語氣始終冷淡,對樑兒有敵意的人,他一律給不出好臉色來。
左洲卻完全理解不上去趙政待自己如此的原因,只當是秦王果真如傳言一般,脾性古怪、暴躁易怒。
“多謝秦王。”
他一禮,轉身離開,慶幸自己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暴君的視線。方纔在秦王面前感受到的那股奇強的壓迫之感,只令他莫名的想要快些逃離此處。
帳內,趙政扭頭對向樑兒,嚴肅又不是溫柔的道:
“樑兒,你不可立得太久,快些回去休息。”
樑兒點頭起身,坐了這一會,她確實已經覺得有些累了。
眼看着樑兒被宮婢攙扶着離開,隨後,趙政又遣退了其他所有人,帳中只留下他自己,靜默的對着桌案上燕丹的頭顱。
於趙政而言,燕丹就像是他在鏡中的自己。
他們二人有諸多相似之處。
相似的身份,相似的經歷,相似的志向,相似的處事方式……就連愛慕的女人都是同一個人。
他們雖然相互牴觸,內心卻也不免相互欣賞。
只是他們生來對立,越是相似,便越是要爭個不死不休。
“你說寡人贏不過你,因爲寡人心有牽掛,可你又何嘗不是?”
寂靜的空帳中,趙政幽幽低語:
“若非你心裡滿滿裝的都是她,如今又怎會輕易落得如此境地?”
他緩緩將木匣重新關好,深深一嘆:
“安心走吧,你的牽掛亦是寡人的牽掛,寡人定會代你好好疼惜於她,亦不枉你苦心謀劃,傷她傷己……”
原本已走到了自己帳門前的樑兒看到其餘人也被趙政遣了出來,心下不免擔心趙政的情緒,便又返了回去,卻正巧在門外聽到了他的這番自語。
樑兒回到帳中,躺回榻上,趙政方纔的那些話久久縈繞在她腦中……
她沒有想到,趙政竟然早就知道燕丹的心思。
那日燕丹將她刺傷,她痛,燕丹更痛,而趙政呢?
本是那般霸道要強的性子,此番分明早就看清一切,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繼續應對所有,是否趙政的心纔是最痛的?……
秦要在五日內撤軍,而在撤走以前,趙政下令將燕丹好好安葬,還立了太子墳,讓後人永遠記得他。
燕丹墳前,趙政將一把短劍放入樑兒手中。
“這個還你。”
“這是……”
樑兒眼眸一動。
那短劍周身雕滿精緻的獸紋,一顆血色的琥珀更是分外顯眼。
這劍,她已有二十年沒見了……
“你入宮時,永巷收走的。是燕丹送你的吧?”
趙政知道這劍對樑兒意義非常,早年他便將其從永巷偷偷收了來,扣在了自己的手中,而今燕丹已死,他便沒有必要再將其繼續扣着了。
樑兒默默垂下頭,紅着眼眶望着手中的短劍。
這是燕丹送她的第一個禮物。
那時的燕丹還未及二十歲。
他溫潤賢雅,飄逸淡然,雖然隻身質趙,卻依舊運籌帷幄,遠控着燕國政局。
他縱觀天下局勢,勤勉自律,爲國爲民,更是沒有一日懈怠……
片刻,趙政的聲音再次響起,將樑兒自回憶拉回了現實。
“往後,咸陽宮中,你可隨身帶着這把短劍,用來防身也好,留個念想也好,就當是……我回報他曾在朱家巷救我一命吧……”
樑兒有些意外,想不到那個佔有慾大過天的趙政竟也學會了大度,就這樣許她將燕丹所贈之物帶在身邊了。
另外,侍婢在宮內被允許帶劍,恐怕此事她也又是第一人了。
趙政猶豫着將樑兒拉入懷中,斂頭輕語:
“其實……我本以爲你多少會爲他求個情的。”
樑兒靠在趙政胸前,緩緩道:
“於他,他是那麼驕傲的太子丹,又怎會肯讓女人爲他求情而苟活?於我,他確實在我心中有過一席之地,我又怎可如此羞辱了他?何況,天下只有一個,能奪天下的人亦只有一個……”
樑兒斂眸。
歷史早已註定燕丹是輸家,趙政纔是一統天下的始皇帝,縱使再難過、再不捨,也終還是要放手的……
樑兒長長嘆出一口氣,瑩潤的眸子看向燕丹的墓碑,卻很快又被趙政雙手捧起了面頰,將她的臉轉回了趙政的方向。
趙政深如墨潭的眼深情凝望着她微紅的水眸,好聽的聲音滿富着磁性。
“從今往後,奪天下的人只有一個,樑兒心裡的人亦只有一個。他在你心裡空出的位置,由我來補上。”
恍然間,樑兒似乎看見燕丹的臉與趙政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可還沒等她看清,趙政的脣便已輕輕落在了她的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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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霸道的趙政,當初就是這樣不由分說的闖進了她的心裡,如今又同樣不由分說的填上了燕丹在她心中的空缺……
四月末,秦國的大軍浩浩蕩蕩自遼東郡離開。
秦王的車攆上,樑兒微微探出頭去,只見沿路的桃花不知何時已謝得所剩無幾。
往日花開千樹豔,卻只落得一地紅……
想來此時,那燕軍所在的桃林之中定也已是殘景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