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除了嚴密監視秦軍的動向之外,幾乎整日都沉浸在高度的緊張之中,畢竟面對城下黑壓壓的敵軍圍城,誰也輕鬆不起來。
對於半個月來毫無動靜的秦軍,劉邦這時卻有些沉不住氣了,每天除了與張耳和韓信反覆商討整個計劃的每一個細節外,每天更是不斷詢問呂后在咸陽時張啓的態度和魯元的所有細節,將家中所有人都弄得忙碌不堪。
而在漢軍小朝廷人人都忙得四腳朝天的時候,只有身爲御史大夫的陳餘顯得分外清閒。劉邦商議軍政大事時,謀略自有張耳出謀劃策,軍事有韓信一力承擔,惟獨他這御史大夫,劉邦對他不聞不問,在分封爵位領地時也僅僅只封了三縣之地給他,卻晉封張耳爲常山王,無論如何都讓陳餘相當不忿。
只是面對劉邦對張耳的言聽計從,他自己也只能借酒消愁,對於重兵壓境的善無城只有獨自冷笑罷了!
這天,善無被圍已經整整半個月,陳餘坐在自家後園看着枝葉漸漸微黃的葡萄架,身前的小几上擺着一碟鹽水花生和一斛自釀的米酒,淡淡的酒香飄散在葡萄的清香中,顯得分外寧靜,只是這份寧靜看在陳餘眼中卻是一種無言的蒼涼。
想到當日大梁時,信陵君魏無忌的府中自己常常是最爲得意地那個,高談闊論,指點古今。何等的意義風發,少年名士!如今二十多年彈指而過,無忌公子早已作古,大梁城上荒草悽悽,刎頸至交反目成仇,自己空有滿腔抱負卻難得施展,當真是無限悽惶!
正自唏噓感嘆之際,只見自己的老家人,陳善上前小心地稟奏道:“老爺,門外有人求見!”
陳餘不耐地揮手道:“不見!我一個閒人。見我作甚!”
他話音未落,便聽一個聲音朗聲笑道:“大人貴爲御史。竟將我這大梁舊友忘記了?”
陳餘渾身一震,剛剛端起的酒杯落在身前的小几上,打翻了朱漆小碟。
回頭看去,這才發覺眼前這人,大約四十歲上下,面色白皙。頜下短鬚濃密烏亮,雙眉斜飛,一雙虎目精芒閃閃,消瘦的雙頰顴骨突出,額上幾道極深的擡頭紋頗見歲月滄桑。
看着眼前這人,陳餘卻大感陌生,不禁疑惑地道:“閣下是何人,何事來見陳餘?”
那人卻退後一步,長揖一禮道:“在下薛慕,昔日在無忌公子門下。曾聽大人語驚四座,如今四海飄零之後,前來投奔,還望不棄!”
陳餘微微一怔,無忌公子當日門下食客上千。若非特別有名或者出衆者,自己的確是無法記得起來,不禁暗自放下了戒備之心,點頭苦笑道:“我陳餘如今備受冷落,你既來投,我這裡也沒什麼前途。不妨休息幾日。還是去見丞相爲好!”
薛慕神色黯然地搖頭道:“在下來此善無城已經兩月有餘,前些日子便的在丞相那裡中日無所事事。本來是想求丞相引薦,投靠漢王,也好有個容身之所。可惜丞相日日忙於公務,根本無暇見我,無奈之下這才前來厚顏求見。”
陳餘藉着酒力冷笑道:“丞相如今百忙之身,自然不必我這我閒人了,薛兄放心,在下必定替你引薦!”
說畢,回到小几前坐下,陳善已經及時地撤下了打翻的酒盞和碗碟,重新端上酒菜。薛慕這才感激地望着陳餘,感嘆道:“難得大人如此不忘舊情,薛慕謝過了!”
陳餘苦笑着搖頭道:“你也無須謝我,如今我倍受冷落,尚不知能否幫上你的忙,自當盡力便是!”
薛慕聞言大爲吃驚,訝然道:“當日在信陵君府,丞相與大人乃是刎頸之交,令天下共羨,如今怎麼卻……”
陳餘這時已有三分醉意,被他提及當年,心中更是滿腔怒意,冷笑道:“當年刎頸,如今卻已反目!”
薛慕眼中精芒微閃,假意吃驚地拱手道:“即便大人與丞相交惡,以大人之才,難道竟不能被重用?”
陳餘被戳到痛處,臉色一變,怒哼道:“若非張耳這奸賊向漢王進饞,我又怎會落個如下場?”
薛慕吃驚地望着陳餘,半晌才皺眉道:“大人既然不被重用,爲何不前往投靠秦王?如今天下人才齊聚咸陽,共擁秦王,漢王雖然可以暫時棲身,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啊!”
陳餘被薛慕的話驚得臉色一變,駭然道:“秦王?我乃大梁名士,怎能投靠秦王,豈非令天下不齒?”
薛慕苦笑道:“非也,當年商湯代廈,武王滅商,如今大秦一統天下,都是天意所爲,大人既然自命名士,難道不知順應天意?大人降秦並非投降之舉,乃是棄暗投明,何來不齒之說,況且秦王廣羅天下人才,六國舊人哪個不是趨之若鶩,何來資格不齒於大人?”
陳餘被這話說地心中一動,蕭何以獄吏之身而晉丞相之位,連張良這樣的始皇要犯,也因才華而被秦王赦免,雖然依舊關在獄中卻是寬待非常,時令其伴在身邊,共聽政務。如此種種,的確令不少自負才華的人前往一試。只是如今自己若想投秦,恐怕便不是那麼容易了!
想到這裡,不覺低頭沉思起來,薛慕看到陳餘猶豫不定的樣子,淡淡一笑,起身告辭道:“在下出來已經不少時間,恐丞相見疑,這便告辭了,薛慕所言,還望大人多多考慮。若有決定,薛慕一定誓死相隨!”
陳餘聞言不好多說什麼,只是起身相送道:“閣下的好意在下心領,只是如今秦漢兵戎相見,陳餘既然已經身爲漢臣,便不能再做他想,閣下還是另謀高就吧!”
薛慕微微一笑,長揖一禮,這才轉身離開。望着他的背影,陳餘心中大感疑惑。這個薛慕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這種兩軍對峙之時他卻前來勸自己降秦,其中莫非另有用意?
思忖之間。只聽一陣腳步聲從身後響起,回頭望去,卻是陳善。不覺皺眉道:“陳善,你出去打聽打聽,這個薛慕究竟是什麼人,我總覺得這人似乎另有所圖。”
陳善聞言。急忙躬身道:“此人兩個月前來到善無城中,在丞相門下做些撰寫之事,並不十分顯眼,想不到竟是老爺的大梁舊友。”
大梁往事過去已經二十餘年,對其中的一些人陳餘早就難以回憶,魏無忌當時的門下又號稱食客三千,這時聞言雖然疑惑,卻也找不到可疑之處,只好苦笑一聲,準備回到房中休息。
還未轉身。便聽到前廳傳來一陣隱隱的低喝,心中登時一緊,要知道自己雖然倍受劉邦冷落,但好歹也是做過大將軍的人,家中便有五百多隨身家將。由那忽然出現的薛慕。立刻聯想道前院的喧鬧心中便知不妙,也不出去,徑直前往房中,穿上戰袍,披上重甲。
命陳善牽來戰馬,這才冷冷地道:“前廳什麼事情?”
陳善還未說話。便見一名家將大步衝到後園。抱拳道:“將軍,大王已經派兵包圍了府邸。丞相要大人親自出去謝罪!”
陳餘聞言勃然大怒,厲聲道:“我陳餘自從反秦以來歷經生死,何來謝罪之說!”
說畢,將戰馬交給那家將,大步來到前廳,遠遠便看到樊噲親自帶着數百親衛將大廳擠的水泄不通,不覺怒道:“樊將軍何時如此興師動衆?”
樊噲神色不變地望着陳餘,微微抱拳道:“奉大王之命,前來擒拿反賊!”
說畢,神色一冷,厲喝道:“拿下!”
陳餘勃然大怒,“鏘!”地一聲拔出佩劍,厲聲道:“我陳餘何時成了反賊,你不要血口噴人!”
他話音未落,只聽一陣冷笑陡然從門外傳來,舉目望去,赫然正是從前的至交張耳,他身邊一人赫然便是剛剛離開地薛慕!
陳餘看到薛慕滿臉笑意地站在張耳身後,便知今日恐怕難逃一劫,不覺冷笑一聲,也不畏懼,只是拱手道:“不知丞相前來,陳某失迎了!”
張耳這時卻是滿臉笑意,指着薛慕道:“陳大人記得薛慕否?”
陳餘腦中飛快地無數念頭,這時聞言卻陡然冷靜下來,淡淡一笑,拱手道:“昔日大梁舊人,令人心生感慨!”
張耳看他還是一副倨傲之色,心中冷笑,面上卻淡淡地道:“剛纔薛兄已經將大人勸其降秦之舉向張耳舉報,如今多事之秋,爲善無城中數萬人的安危着想,張耳奉大王旨意前來,還請陳大人隨我前往。”
看着張耳那熟悉的冷笑,陳餘便知道他已經起了殺心,可嘆自己已是籠中之鳥,插翅難逃了。想到這裡主意打定,不覺冷冷一笑,也懶得去理會那出賣自己的薛慕,拱手道:“陳餘既然已是漢將自然當隨丞相前往,只是請容陳餘換下鎧甲,再行前往!”
張耳看了一眼已被自己帶來的三千漢軍包圍起來地小小宅院勉強點頭道:“速度快些,莫要讓大王久等!”
陳餘強忍怒氣,不去理睬張耳,轉身回到後園,在陳善的幫助下脫去戰甲,陳善這時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陳餘見狀心中一陣悲涼,卻還是低聲囑咐道:“陳善,你爲我陳餘數代世僕,若是我今日難逃一死,你便隻身返回大梁故里,帶着夫人隱姓埋名,莫再拋頭露面……”
說到這裡,也已經是虎目含淚。從懷中摸出一張畫着善無城內駐防情況的地圖,塞到陳善手中,咬牙道:“將此圖想辦法獻給秦王,便算替我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