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給嶢武道巡路使倒也不錯!”馮去疾點了點頭,知道該怎麼處理,便繼續道:“驪邑縣的情況有點特殊!”
“六千萬錢下發給內史郡,馮世傑又按照一定的比例分發給了各縣。”
“各縣地緣爲政,自行處理。”
“而驪邑縣的處理方式,則是準備購置糧食,並將這些糧食分發給各鄉,作爲各鄉各里的儲備之量。”
“其實,這本神並沒有什麼大錯,儲備糧食,也是要面對饑荒。”
“八十萬錢購買二百十四萬鬥粟米,二十四萬石粟米而已,分散在驪邑縣十幾萬人手中,並不算多。”
“這本身沒有問題,專項撥款面向鄉里,鄉里若是拿到了糧食,也算是一種福政!”
嬴城認真的聽着馮去疾繁瑣的前綴。
雖然他和馮去疾相處也就這五六個月,但是,馮去疾這個人有一個特點,越是簡單的事情,就越是直接,越是複雜的事情,就越是囉嗦。
就好像那種,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說,然後用羅裡吧嗦的話語來邊思考邊說。
只聽馮去疾繼續道:“朝廷對這種事情,自然是允許的。”
但說到這裡,馮去疾停頓了下來。
“的確,專項撥款沒有明確的規定具體要用在什麼地方,交給了內史郡處置,並下發給各鄉里。”嬴城點頭,不知道馮去疾到底想說什麼,便道:“如果縣中購置糧食,分發給各鄉里,這沒毛病。”
見嬴城確認,馮去疾認真的點頭,繼續道:“但是,按照專項財政的意思,其實是要讓各縣各鄉以地緣爲政,發掘自身特殊之處,因地制宜。”
“而不是以發糧食的方式,將錢財分散出去。”
“集中起來辦大事,這是我大秦一直以來都奉行的政策,而且也唯有此策,纔是振興鄉里,讓我大秦擁有足夠應對一切變化的根基。”
“若是真追究起來,其實驪邑縣縣丞方懷,這樣的處理方式是有問題的,本質上已經偏離了朝廷的本意。”
“追究起來,還是要問責方懷的。
”
嬴城眉頭一鎖,倒是安安穩穩的靠了起來,馮去疾今天很有意思啊,不知道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意思。
是地緣爲政出了問題。
還是轉向撥款出了問題。
嬴城安靜聽着。
馮去疾卻如反覆思慮後,道:“在驪邑縣,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這件事可大可小,卻又意義非凡。”
“馬臺裡的宣傳員,張良,林天,馮小天三人,不滿驪邑縣縣丞方懷的對轉向撥款的處置,隨即夥同東山亭亭宣傳使,前往了驪邑縣縣丞縣宣傳使,並將自己的想法告知了魯光。”
“不知道這幾人如何說動魯光,魯光夥同張良三人,去勸說驪邑縣縣丞方懷。”
“要讓方懷將專項撥款購買糧食的政策收回,在驪邑縣辦一個大型的石場。”
“驪邑縣靠近驪山,那邊岩石居多。”
“只是,爲官之道,有激進者,寧願犯錯也要有所作爲,有穩妥者,反覆衡量之後再有決策,有混日子者,寧願不作爲也不犯錯。”
“而這方懷,恰恰便是第三者,寧願不作爲也不犯錯,而購買糧食,其實就是不犯錯,最爲穩妥方法。”
“自然,面對魯光的提議,方懷直面拒絕。“
“這魯光覺得不能和縣丞直諫,準備退去,可是這張良,破口大罵方懷不作爲,並揚言若是方懷如此爲政,定要彈劾方懷。”
“方懷以爲這是一句玩笑話,其實很多聽到此事的人也覺得這是一句玩笑話。”
“張良不過是一鄉里的宣傳員,距離縣丞如天地之別。”
“但是,張良三人面對魯光退縮之時,一起來到了咸陽,並找到了內史郡郡宣傳使霍洪。”
“此三人也是倔強之人,尤其是這個張良,大有一副要捅破天的打算,霍洪爲難,但在三人一番解說之下,還是帶着三人面見了內史郡郡守馮世傑。”
“馮世傑聽取之餘,卻表現出不悅之色,直言霍洪越權了,不該過問政事,做好自己普法,普大秦思想之事便好。”
“於是,馮世傑便將此事壓了下來。”
“霍洪也被馮世傑的態度惹火,一道奏疏直接遞到了宣傳司淳于越的手中。”
“連同馮世傑和方懷一起彈劾,言稱兩人不作爲,亂作爲,惰政懶政,爲禍鄉里。”
“淳于越其實也是爲難,彈劾官員,有三類,一爲各地郡守,巡路使,巡域使,此三類,郡守可彈劾巡路使,巡域使,巡域使可彈劾巡路使,郡守,此類彈劾文書呈遞於丞相府,由丞相府權衡。”
“二爲各地御使,此類御使直接奏報於御史大夫府,由御使面見陛下或在朝堂之上當着文武百官彈劾,此彈劾不管文武,不管罪責,皆可爲由彈劾。”
“三爲朝堂百官,即在朝堂之上的二等五流,九卿之下各司朝臣,皆可彈劾,此彈劾需有實證爲舉,必須要在朝堂之上彈劾。”
“淳于越的爲難是可以理解的,宣傳司並無彈劾之權,但其盤恆之下,將張良三人的彈劾,改爲諫言陳書。”
不要說嬴城。
就算是李斯,王賁在旁邊也是聽的認真。
如果說早先馮去疾羅裡吧嗦的描述沒有目的,那麼此時,他們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件事聽起來簡單明瞭。
就是馬臺裡的宣傳員不滿縣丞佈政,層層上訴。
但是。
這涉及到了權力,也涉及到了國政。
如何處理,必須要認真權衡。
而最簡單的方式,便是駁斥,不管是彈劾文書也好,還是諫言陳書也好,判定宣傳司越權,便相安無事。
但是。
換而言之。
宣傳員所站的立場是什麼,考慮到宣傳員爲什麼層層上訴,便要慎重對待。
朝廷剛剛下達重點發展鄉里的國策,整個大秦的國策,也將圍繞着鄉里來開展。
而面對驪邑縣縣丞極其保守的政策,那此事就耐人尋味了。
“之後呢?”嬴城眉頭的問道。
心中也是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認真盤算。
如果將這件事看做是一件尋常的宣傳員不滿政令,那就太沒有政治敏感度了。
宣傳司要爭權!
宣傳司的人數基礎大,但其權柄僅僅在宣傳上面。
而符合宣傳司定位的,只有一個,對朝廷政策的諫言陳書。
宣傳本身有兩個重要的職權。
宣傳禮儀與法,爲百姓解讀朝廷政令。
宣傳大秦思想,引導民間風向。
這兩個職權,均沒有實權。
也就是所謂的苦口婆心卻又落不到好處。
而與宣傳司職權貼切相關的,便有一個被朝廷忽視,卻又非常重要的權力。
朝廷政令會經過郡縣鄉最終至裡,這一步步一定會變樣。
恰巧。
朝堂並沒有對這樣的政令進行監督,通常情況下,只是將政令政令下達至郡,至於郡如何執行,朝堂只看最終究竟是變好還是變壞。
正如方懷購糧分糧,這件事朝堂並不關心。
宣傳司想要爭奪的,正是這部分權力。
宣傳司是直屬三公九卿的司署,參與在朝議之中,可以得到第一手朝廷政令,而後通過宣傳司內部直接下達到鄉里的宣傳司,只要不經過縣丞鄉主之手知曉朝廷政令,便能夠解讀第一手朝廷政令。
如此。
宣傳司會接到兩份朝廷政令,一個是縣丞鄉主下達到鄉里的政令,一個是朝廷直接下達至郡的政令。
兩相對比。
宣傳司的權力,便來了。
郡縣政令如果與朝廷政令相差甚遠。
以張良,林天,馮小天三人現在的動作。
直接通過宣傳司內部諫言陳書到丞相府,也就是朝堂之上,甚至於宣傳司司正直接遞到皇帝手中。
諫言陳書啊!
這可不是彈劾文書。
人家對朝廷政令的諫言,皇帝是聽還是不聽。
聽了。
郡縣政令嚴重背離朝廷政令,朝堂便會越過郡中派遣官員前去調查。
一旦查到問題,便是整頓。
如此。
宣傳司的權力便會直接威脅到郡縣鄉乃至里正這一層官員。
二等五流以下,皆要受到宣傳司的制衡。
這就是權力。
而現在。
朝廷對於張良三人一路從馬臺裡擡上來的事件處理,便決定着,朝廷是否要給予宣傳司這樣的權力。
駁回淳于越的諫言陳書。
宣傳司自然知曉朝廷拒絕賦權,暫時會平息下來,
可倘若朝廷接受淳于越的諫言陳書,就驪邑縣縣丞方懷對專項撥款處置方式進行修正。
那麼接下來。
就會有更多的鄉里宣傳員,通過宣傳司內部遞上來諫言陳書,陳述郡縣鄉里對朝廷政令執行的不妥之處。
那麼,朝廷是受理還是不受理。
不受理,便是要眼看着郡縣歪曲朝廷政令。
受理,宣傳司便會形成穩固的監督郡縣鄉執行政令之權。
嬴城沉思。
這一點,的確是他當初成立宣傳司忽視掉的問題。
真的沒想到,宣傳司內的高人竟然見縫插針,在極其複雜的朝堂結構之中,找到了這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
“是末將老了麼,還是說現在的大秦人才濟濟,說真的,末將是真的沒想到,竟然有人能想到此種以小博大壯舉。”
王賁忍不住的感慨道:“說真的,若此事是一腔熱血還好,可倘若是存心算計,那這謀劃之人就着實驚人,這樣的人,竟然隱藏在宣傳司內,着實屈才了。”
“若有可能,末將倒是真想見見此人。”
馮去疾笑了笑,對王賁的感慨嗤之以鼻,呵呵道:“人家是志在必得啊!”
“王將軍切莫小覷了這天下英才啊,天下之大,人才是從來都缺,就要看如何用了。”
“淳于越遞上來諫言陳書。”
“可那張良三人,卻返回馬臺裡,本身宣傳員有宣傳朝廷政令之責,人家開始對馬臺裡鄉民詳細的解讀朝廷政令,專項撥款具體要做什麼,地緣爲政究竟是什麼意思?”
“方懷將專項撥款購買錢糧分給鄉里,究竟是好還是壞,人家給馬臺裡的鄉里們解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尤其是,東鄉縣拿到專項撥款之後,已經開始對渭水動工,要將東鄉變成轉運之地,並開設十幾個大型磚場。”
“如此對比之下,即便是馬臺裡鄉里百姓們再愚昧,也架不住宣傳員的反覆宣傳。”
“如果老夫所料不差的話,若是朝廷駁斥諫言陳書,接下來,萬言書就帶着驪邑縣百姓們誠懇的富貴之心就來了。”
“屆時,朝廷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這天下數不盡的陰謀詭計,只要能管中窺豹,便能瓦解掉陰謀,但唯獨,陽謀之策是最難招架的。”
沉默!
即便是一向洞察人心的李斯,也在此時沉默了下來。
朝政這一塊他並不負責。
全程。
張良三人沒有做出任何違法之處,尤其是在自下而上的程序上,可以說是無懈可擊,此事根本涉及不到律法層次,即便是行政法,也無法對三人行徑進行判罪。
尤其是郡宣傳使霍洪彈劾文書遞到淳于越手中之後,淳于越將彈劾文書轉爲諫言陳書。
這挑不出半點毛病。
彈劾文書只要不出宣傳司,就不能定性爲以下犯上。
而到了淳于越那兒,人家本身就有權力彈劾包括郡,司署官員權力,只要淳于越自己起草彈劾文書彈劾內史郡郡守馮世傑處政不力,疏於督促,嚴重給來個瀆職,尸位素餐,也可以涉及到驪邑縣執政不妥。
但淳于越選擇了更爲穩妥的諫言陳書,這一步步,無懈可擊。
“老夫更加傾向於,這是一場陽謀之策,有人算好了方懷,馮世傑在勸說之後所有的反應。”李斯沉聲道:“而後步步爲營,看似一腔熱血爲秦國,實則圖謀這至關重要的郡縣內的監督政令之權。”
“而且!”
“老夫必須要懷疑,這是宣傳司內,儒,法,農三方達成的一致結果,而不是單純儒生所爲。”
“農法二家人數龐大, 人員複雜,分去宣傳司的人,即便是不加入儒家,卻也要爲自己爭權!”
“此事,也是老夫疏忽了!”
“此時醒悟過來,卻已經遲了!”
李斯可謂是幡然醒悟過來。
一向算計人心的他,此次是真的忽視了。
當初他大筆一揮,從法家弟子當中選出來了三萬人進入宣傳司制衡儒生,但是,人心各異,這些法家弟子也不甘人後,在五年同位同職輪守制實行後,這些人可能再無出頭之日。
而這,便可能是法家弟子參與進去的重要原因。
身在官場。
若無上升之心,與世無爭,還不如不入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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