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提的建議很好,但是吏法分家的事情很難,最起碼現在不可能實施。
李斯依舊是變法的關鍵牌,最起碼現在還是,政治立場靈活的李斯不是法家的傀儡,而是始皇帝的意志。
從這一方面來看,李斯比大多數擁有著堅定自我操守的王佐之才要好用的多。
他只會被上層權力綁架,很少被下層權力裹挾。
他很貪權,這就決定了李斯不會擺爛,不會搞出來什麼辭官逼宮之類的破事。
但李斯貪權的同時也很惜身……
在需要李斯辦事的時候,沒必要進行吏法分家之事,徒給李斯增加政治壓力……
“還是先說說辦學的事情吧……”趙泗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們對李相有些成見,但是現在也唯有李相有這個威望和能力來推動變法,革新易陳。”趙泗開口說道。
既然要用人,就別再用人的時候給別人壓力。
狡兔死走狗烹,也得等逮到兔子以後再說不是?沒有兔子還沒逮到就給獵狗一槍的道理。
“自商君提出置法吏以爲天下師以後,秦國郡縣皆設學室。
但學室之中的弟子來源,規定必須是吏的兒子。
商君之時,這樣的制度是夠用的,因爲商君推行秦律以後,提拔了許多吏員,秦國的國土就那麼大,學室弟子代代相承,倒也並不妨礙。
可是自秦國東出以後,吏員就跟不上了,除了關中,六國之地哪有秦吏?又哪有什麼吏員子嗣?
於是陛下做了兩個措施,一是廣納關內秦吏子嗣,進入學室,成吏以後散於天下四方,二是於新納郡縣重設學室,使有軍功爵者能夠用功勳換取進入學室學習的資格。
我便是因爲有軍功,而且識字,才被推舉進入學室學習,因此而成爲秦吏。
好在關內有六代遺澤,尚且夠用,可是自大秦鯨吞天下以後,天下郡四十九,縣過百,而四方平定以後,軍功難以晉升,自然也就難以再像我一樣憑藉軍功爵獲得進入學室學習的資格。
吏員不夠,因此只能由地方官員選拔推舉有才之士擔任地方吏員,天下之廣,如今出身學室的吏員依臣預估恐怕不超過三成,現如今剩下的七成要麼是地方官員選拔,要麼是在地方比較有聲望,被民衆推舉。
但吏員不足,並非是因爲天底下的讀書人不夠。
而是因爲現在天下平定,大秦前段時間內部叛亂,四方蠻夷入侵,但是戰爭規模比起來六國之戰相去甚遠,一年的時間就徹底平定,而在將來恐怕再也不會發生像鯨吞六國這樣的大戰,所以這條路看似並沒有堵死,實際上也差不多了。
剩下來的就是以吏爲師……可是諸子百家,識文斷字者並不在少數,但是又有幾個人是吏員的子嗣?
如果能夠讓他們成爲吏員,又怎麼會出現吏員不足的隱患呢?”喜開口說道。
“不對吧……”趙泗沉吟片刻。
“現在吏員不夠是擺在明面上的事實,如你所言,有七成的吏員並非學室出身,這些吏員裡面應該有很多出自於諸子百家之人……大秦並沒有禁止他們成爲吏員啊。”趙泗皺了皺眉頭。
“殿下,看起來如此,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所謂舉薦,提拔,地方上推舉……並非正途,唯有學室爲吏,方可爲官……”
趙泗剛開始還愣了一下,因爲這些規定並沒有實際上寫出來,後來一對比歷史一下子就明白了。
懂了,潛規則和鄙視鏈……
我科舉出身,你一個倖進之輩配和我相提並論?
伱就算權傾天下位列三公我都看不起你啊。
而在官場上,就不僅僅侷限於嘴炮了,排擠,鄙視,白眼,流言蜚語……
秦朝沒有科舉……學室就是正規官員晉升的必經之路。
商君良久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所以秦朝沒有說像科舉一樣的制度,通過考試了就能夠直接從一介白身直接成爲青天大老爺。
也不會出現武將世家直接就能當將軍的。
聽起來很美好……
但實際上並沒有那麼美好。
有能量的,走文官路線,是學室出身,出來以後基層幹個一兩年就可以直接提拔爲官,稍微刷點政績就可以步步高昇。
確實是從基層幹起了,實際上並不影響幕後操作。
將領也是同樣的道理,拿大秦最大的三代舉例,王離從軍的時候直接就是親兵。
什麼叫親兵,是核心指揮官的警衛員,人家起手都是一輛戰車。
警衛員和小卒理論上來說是一個級別,但那能一樣麼?
不是生死一線,絕境之下,王離壓根沒有親臨前線的可能。
仗打完,哪怕是敗仗,憑王離的能量都能混一個保駕之功……
秦朝還規定宗室不上戰場不能襲爵呢……
上戰場和親臨前線那完全是兩回事。
當然,雖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但再怎麼說也是上去走了一趟,眼睛不瞎起碼能看出來點東西,也不至於鬧出來完全外行的笑話。
從這一點上來看也算是通過制度強行的提升了權貴之家們的下線,雖然也就那麼一點點……
所以弄清楚這一點就明白了……
在商君規定置法吏爲天下師以後,秦國後續規定學室弟子最起碼是吏員的子嗣以後,實際上在很長一段時間秦朝的學室,也就是正規的晉升機構已經淪爲了關內秦吏的自留地。
當然,這個制度確實是吊打六國的。
而秦朝在上升期不斷鯨吞的過程中,內部當然也不會出現大規模腐化和內卷。
就連現在擺在明面上的問題也是吏員不夠,而不是蛋糕不夠大,所以秦吏,學室出身的秦吏,一直都沒出問題,哪怕他們沒有什麼競爭。
在秦朝滅亡的時候,這羣秦吏都還抱著高人一等的驕傲,是蕭何和劉邦親自出面獲得了他們的信任,若不然關內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內就成爲劉邦最強大的後勤支援之地。
能力確實沒的說,但驕傲是一把雙刃劍。
譬如世襲秦吏普遍看不起通過軍功爵進入學室的。
而正規學室出身的秦吏更看不起那些沒有進入學室學習而臨時湊數的秦吏。
同理,關內的秦吏也看不上關外的秦吏。
秦朝一直從關內往關外輸送秦吏。
根據記載,通常都是考覈成績比較差的秦吏纔會被輸送到關外。
而那些考覈失敗的秦吏在得知自己要被輸送到關外以後通常也是如喪考妣。
秦朝大方向上其實沒有做錯,統一度量衡,統一貨幣,統一文字,統一文化習俗……
但是因爲沒有經驗的原因,小方向上出錯的問題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像這樣的小錯誤比比皆是。
甚至始皇帝本人嘴裡都時常蹦出來六國舊地,官員說誰誰出身燕趙之地也都是常事。
所以,別看有七成秦吏並非學室出身,可實際上,這七成的秦吏,還真就是跪著要飯的。
不是學室出身的秦吏大部分是沒有資格成爲官員的……就算有資格,通常也撈不到什麼像樣的官位。(沒什麼後臺的情況下。)
真正的讀書人,真正自負才學的人,是不能夠接受這種不公平的競爭和鄙視的。
“我明白了……你想讓學室廣泛的面相諸子百家乃至於天下進行弟子的錄取,而不僅僅是停留在必須是吏的子嗣亦或者因爲軍功爵或者達官貴人的推舉和要求,”趙泗開口說道。
“殿下明智!”喜點了點頭。
“實際上唸叨來念叨去,諸子百家對大秦的怨言和牢騷,說穿了是對法家的不滿,正規的晉升途徑一直都被法家所把控……但是在我看來,諸子百家,不管他們學的東西如何,理念是什麼,能夠通讀秦律,並且能夠根據秦律來治理地方上的百姓,就有了成爲吏員的資格,治理百姓,並不需要那麼複雜。”喜開口說道。
“先生之言,如雷貫耳也!”趙泗聞聲感慨。
要這麼說,還真是……這一點實際上是秦國給法家背鍋了。
實際上學術學說,鬧來鬧去無非就爲一個工作崗位罷了。
大秦一統天下,諸子百家直接經歷下崗潮。
讀書人嘛,自然也就心有怨言……
當然,這並非大秦毀滅的關鍵性因素,大秦的毀滅實際上還是建立在底層庶人渴望的安定並沒有到來。
至於上升渠道的封閉,歷史已經給出了證明,只要底層人能夠活下去,就算上升渠道封閉,也不會天下大亂。
“只是這樣一來,原先的學室制度也就不夠用了,現在學室之權皆在於郡縣之長,最後息歸於丞相,如果要面相天下進行考覈錄用,那就得重新設置一個專門負責用於辦學的官職乃至於體系。”趙泗開口說道。
“那這樣一來……”趙泗敲了敲案几。
“誰又適合負責這樣的事情呢?”
趙泗其實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畢竟他有歷史可以借鑑,直接抄一波漢朝的太學制度並進行一定程度的魔改就行,然後把教育權交給李斯就行。
是的,李斯,也必須是李斯。
李斯要轉型,轉型期間勢必要經歷陣痛,這種徹底掉頭的行爲必然會讓一大部分擁躉無法接受甚至認爲李斯選擇了背叛。
那這種情況下,如果李斯還想要保持威望就需要外部介入。
但是李斯的名聲並不怎麼好,趙泗可以保他的命,始皇帝可以給他權,但是威望卻沒人能給他。
只靠殺戮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因此李斯需要洗白,從主動放開學室的限制開始,換個思路,讓諸子百家爲政治立場靈活的李斯搖旗吶喊。
有外部能量介入擁躉,李斯就能夠繼續保持自己的威望進行變法。
而且還有一點,李斯多疑且惜身。
教育改革涉及李斯的根,把這個權利給他也算是安他的心。
“騰……”
“李相……”
喜和騰給出了兩個不同的回答。
喜選擇的是騰,騰選擇的是李斯。
趙泗聞聲笑了笑,拍了拍喜的肩膀。
嗯,確實,從人品上和政治堅守來看確實應該選擇騰。
但是政治看的從來不是這些。
李斯有能力,又會辦事,這一點,就決定了李斯存在的必要。
“兩位暫且先在我的府邸住下,不要見外,這段日子我恐怕都得待在宮中,還請二位不要見外!”趙泗喜得兩個大才以後心情良好。
嗯……打從張蒼他們離開以後,自己終於不再是無人可用的狀態了。
至於他們支不支持變法都不用問了,新吏新吏……版本如果還不更新他們玩什麼?
或許對他們而言唯一的遺憾就是李斯作爲曾經的敵人,政治立場轉換的實在是過於絲滑了一些。
將騰和喜二人安頓好以後,趙泗笑眯眯的從府邸之中離開。
“難怪大父喜歡李斯啊……”
要說,趙泗也更喜歡李斯這種臣子,或者說權勢心重的皇帝,都不會討厭李斯這種臣子。
有能力,有抱負,有一點小底線,有靈活的政治立場……
“李相是天生幹宰相的料啊!”
一個擁有跨越時代思想的君王,毋庸置疑需要李斯這樣的人才。
因爲李斯最大的優點就是,他會先辦事,再質疑。
“不過好在先生也不錯, 蕭何在這方面也不錯……”趙泗挑了挑眉頭。
“如此一來,變法,和大秦的五年計劃,終於萬事俱備,只等大父開口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嘛,還是得去皇宮給始皇帝打個照面,看看始皇帝的意思。
畢竟,始皇帝纔是大秦的君王。
這種涉及根本的大事,沒有始皇帝授權,也就只能停留在幻想當中了。
而趙泗最擅長的就是先找長輩打打商量。
“大父……忙呢……”
入了皇宮,一如既往,始皇帝依舊在逗弄自己的寶貝重孫子。
始皇帝說放權那是真放權,趙泗說自己一時半會沒空出宮也不是瞎說,因爲他得處理朝政。
畢竟權力就擺在那裡,始皇帝不幹,自然就得有人來扛。
“嗯……見過騰了?”始皇帝見趙泗過來,將孩子還給虞姬,爾後徑自走到院子裡面。
“見過了。”趙泗點了點頭。
“準備以何官職復起?”始皇帝開口問道。
“孫兒的意思是,官復原職,擔任內史,同時授八柄,這樣一來……”
“去用印吧……”始皇帝打斷了趙泗的解釋。
“詔書還沒寫呢……”趙泗翻了個白眼。
知道始皇帝想親近孫子,但也不用這麼著急的吧。
“朕已經擬好了……”始皇帝笑了一下看著趙泗。
“寫好了?”趙泗聞聲有些驚詫。
“大父可真是料孫如神……”
始皇帝並沒有迴應趙泗的馬屁,只是臉上帶著一些複雜擡頭看了看天空。
“天氣……有些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