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殺過人。
很多有頭有臉的黑道大哥,在生涯中,都可能會殺過人。但是我沒有。
不是不敢,而是不願、不能。
我一直在避免着讓自己的手上沾到人命,我不願意多年以後的黑夜,一個人睡覺時,突然醒來,看着眼前的黑暗而恐懼。我也不能看着一條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的手上消失。
唯一的可能,唯一讓我殺人的可能,就是當我或者家人的生命受到直接危害的時刻。
現在,就是這樣的時刻。
不把張總平安救出,我就完了!
我要殺人嗎?我會殺人嗎?
當鮮紅滑膩的血液流過我的雙手,流入了我的靈魂,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當死後墮入了阿鼻地獄,受盡烈焰炙烤、刀劍刺身、永不翻身,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
我猛地甩了下頭,這些不由得我想了。
前也是死,後也是死。
就他媽的聽天由命吧。
我再次拿起了電話。
“豬娘。”
“哎,欽哥!”隨着豬孃的說話,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了一片喧鬧聲。
“你在哪裡?”
“我在大榕樹吃飯。”
“和他在一起嗎?”
“在,我在大廳,他在包廂裡頭,我看着的,你放心。”
“我要動手噠。你找到地址了唦?”
“地址我找到噠,昨天就曉得了。不過,他屋裡只怕不好動手啊。”
“怎麼呢?”
“那個小區保安太多噠,進出大門要檢查,進單元樓也要密碼。”
“你沒有進去啊?”
“呵呵,我當然進去噠,哪棟樓,哪號房,我都曉得。我是靠什麼吃飯的啊?”
電話那頭傳來了豬娘有些憨厚也有些得意的說話聲,不過馬上,他壓低聲音,非常關切地說道:“不過,欽哥,那裡只怕真的不好動手。”
“那有沒的哪裡好動手的?你告訴我?”
“地方有幾個,這個****喜歡玩。”
“旁邊跟了人沒有?”
“有,連他自己的車,一般都是兩張車。”
“好,你繼續跟着,今天之內,你覺得哪裡好動手,馬上通知我!”
“要得!”
我準備掛掉電話,突然還是感到有些不放心,又趕緊說了一句:“豬娘,你記着啊!千萬記着,絕對不能跟丟,絕對不能被發現。要是這件事搞不好,我就沒的活路噠。你也沒搞頭噠,曉不曉得?”
“欽哥,你放心,我保證把這件事搞好!我日親孃的不搞好。你放心啊。”
聽到我的說話之後,豬孃的語氣也嚴肅了起來,只有小學文化的他起初用了小學生愛用的保證,可能覺得還不夠,馬上又發了一個符合涌馬文化水平的毒誓來證明。
不管怎麼樣,我相信他不會讓我失望。
和豬娘打了電話之後,我們五人開車跑到了離省會城市半個小時車程的一個縣城。
在那個縣城,我單獨一人找到了一個門面很小的房屋租賃中介公司,拿出了五千元錢擺在了中年女老闆的桌子上。
我提出的要求只有三個:
安靜。
地形複雜。
今天就要。
女老闆估計看出了我不是善類,但是在重金的誘惑之下,又在我和氣親切地再三保證不會出事,只是爲了“我老闆養個女人,不想讓老婆發現”的原因後,她答應了下來。
兩個小時之後,我得到了房門鑰匙。
房子位於一個荒廢的工廠旁邊,原本是這個工廠的宿舍樓,房東如同其他業主一樣,早就搬家,房子出租。樓房下面小巷子四通八達,人們爲了出入方便,甚至在工廠的圍牆上開闢了很多缺口作爲通道。
再下來,我們出去買了足夠六七個人足不出戶一段時間的口糧、酒水之後,開車來到了省城。
在省城,我們立馬去了幾家不同的超市,在裡面分別買了幾捆繩子和幾件衣服、帽子。
一切準備妥當,回到了賓館。
我要每個人都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
因爲,當豬娘再次打給我的電話響起之後,也許我們再也沒有了躺在寬大、柔軟的席夢思上休息的時光。
永遠沒有。
晚上七點剛過,我一個人安靜坐在牀上,沒有開燈,房裡一片寂靜。
腦子裡面好像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在這樣死一般的寂寥中,電話終於響了起來。
豬娘打過來的。
“喂,欽哥,你們快過來。”電話裡傳來了豬孃的聲音,有些急切,周圍的喧鬧聲比中午還要熱烈。
“好,在哪裡?”
“我在破街吃東西。就是酒吧一條街後面那個吃攤子夜宵的地方。”
“好,二十分鐘後到,到了打你電話。”
叫了賈義他們之後,我們一起走出了賓館。
坐在車上,賈義和小黑還在哈欠連連,臉上居然真的有剛睡過覺的壓痕。
年輕真好!
很快到了破街,打通了豬孃的電話之後,遠遠看見他從人羣裡走了過來。
“豬娘,你怎麼過來了。人呢?”
“不礙事,欽哥,他們還在喝酒。我剛坐他們旁邊的。我告訴你車停哪裡就可以噠,跟着車,沒的問題。”豬娘邊說邊擠上了後座。
“喏,波哥,你往前開,前面右拐,我告訴你地方,他們車停得有些遠。”
“豬娘,你想好哪裡動手沒有?”
“欽哥,是這麼的。這個老****有個綁綁(方言,二奶、情人的意思)是和那邊大學藝術系的,只怕還沒有綁起多久。我跟他兩天,他每個晚上都去接那個女的出來玩,前天還開了房。我剛坐他旁邊,聽他說,等下也要去接那個女的。”
“怎麼呢?”
“我發現他一般都玩得晚,有時候玩清白之後都是早上兩三點噠。而且他每天都送那個女的回去,開房都隻日麻皮,不過夜,只怕是怕屋裡堂客曉得。”
“哦。”
我有點明白了過來,等着豬娘繼續往下說。
“那個女的在大學旁邊江邊上租的房子,就是那條筆直的臨江大道,晚上根本就沒的人,車都沒的一張,岔路也多,比他住的地方好動手些。”
說完這句話之後,豬娘居然舔了舔嘴脣,又飛快地輕聲說了一句:“那個女伢兒真的長得要得,老子就是沒的錢。呵呵呵,欽哥,你等哈看下咯。”
我有些惱怒地看向了豬娘,他雙眼中原本閃爍着的晶亮光芒,立馬就黯淡了下去。
“那要是他不送那個女的,一起睡在賓館呢?”
“不會,我看了兩天了,每次他回家,屋裡的燈都亮着,有人等的。應該不得不回去。”
我這麼一問,豬娘也有些忐忑了起來。
“欽哥,不礙事,龍雲可以在賓館動手,實在不行,我們等到早上,在賓館動手也要的。”簡傑插話了。
他說得也對,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萬無一失這麼一說,只不過事情太過重大,我也太過謹慎了。
規整了一下心情,我吐出一口氣。管他的,就聽天由命吧。實在不行,老子硬來。
在豬孃的帶領之下,車子停了下來。
豬娘指着不遠處,街對面的一張寶馬750和一張本田說:“這就是他的車!旁邊那張是他馬仔的。”
我們一行人坐在車內,沒有誰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豬娘突然從後面輕輕推了我的肩膀一下,說道:“就是他,當中那個人就是他。”
順着後視鏡,我看了過去。
四個男人前前後後走了過來。其中三個打開本田車門,坐了上去。另一個穿着打扮都很講究,但是不倫不類帶頂棒球帽的大胖子,則拉開了寶馬的車門。
“這個就是姓葛的老麻皮?”
“是的。”
從知道張總失蹤以來,我第一次冒出了發自內心的笑意。
“好,周波,跟着!”
三張車子,一前一後,融入了擁擠的車流。
龍雲,我低估了他的霸蠻不錯。
他又何嘗瞭解我胡欽,什麼叫真正的不依套路出牌。
車子跟在葛總他們後面不緊不慢地開着,過了橫跨大江的長橋之後,景色開始慢慢熟悉了起來。
沒有之前酒吧一條街上的喧鬧與繁華,也沒有了市中心那麼多的高樓大廈。車子行駛在一條不算很寬,但是兩旁都種滿了法國梧桐,綠樹成蔭的道路上。
在路燈下,人們或是負笈獨行,或是親密相擁於花前月下。還有三三兩兩運動歸來的人,拿着冰鎮飲料,一身臭汗,不時爆發出爽朗的歡笑聲。每個人的面孔都是那樣的年輕,如同我和我身邊的兄弟們。不同的是,他們朝氣蓬勃,而窩在狹小車廂的我們,擁有的只是一片暮氣沉沉。
我很早就隔絕了這種生活。這種生活對於我而言,是那麼的熟悉,又那麼的遙遠。
因爲它一直活在我的夢裡,活在我的記憶中。
隨着車輪的轉動,街邊一棟普通而熟悉的四層水泥樓,慢慢由我的眼前向着後方退去。我轉頭後望,樓下一個小小的糕點屋裡,人影憧憧……
我們來到了大學城。
這是我弟弟正在求學的地方,也是君曾經生活過幾年的地方,更是爲了見她,我幾乎每個週末都來的地方。
那棟樓就是君當年的宿舍樓,就在那家糕點屋,我們曾經很多次用一根吸管共飲過咖啡,那裡的咖啡很甜,不苦。
一種羨慕、嫉妒到讓我心底有些痠痛的感覺涌了上來。
車子繼續飛馳,開過一個廣場,街道兩邊雖然大多還是學生,氣氛卻漸漸地熱鬧了起來。
路的兩邊擺滿了賣各種各樣小玩意的攤販,生意火爆的各種小吃攤。
這裡的學生和之前的不同,他們穿得更加好看,更加時尚,也更加不像學生。
豬孃的腦袋探了過來,“波哥,注意點,就要到了,這裡就是師大的藝術學院和體育系。那個老麻皮的綁綁就住在前面那個巷子裡。”
葛總的兩張車子一前一後靠在街邊停了下來。
我們拐進了離他們五六十米開外的一條小巷,掉了頭之後,也停了下來。
葛總與他的跟班們已經走下了車,圍聚在車旁的一個燒烤攤上,狀態很閒散地正在點着些什麼小吃。
沒有過多久,葛總把電話湊在耳邊,說了兩句什麼之後,馬上掛掉,擡起頭來到處張望。
我看見一位非常漂亮,打扮也十分入時的女孩,從前面一個巷口裡走了出來,以一種非常誇張的雀躍姿態撲向了葛總。
葛總同一時間張開雙臂,將跳入懷中的女孩猛地抱了起來。
那一刻,葛總背對着我,而靠在他肩上的女孩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她的臉上,我沒有看見幸福,如同當年我擁君入懷的那種幸福。我只看到,她在那一瞬間掃視了一眼周圍幾個同樣在吃燒烤的女孩,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驕傲與虛榮!
一種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很討厭的虛榮。
爲什麼一個這樣的女孩,不愁吃,不愁穿,還有幸在高等學府求學,卻心甘情願成爲一個婊子。
一個有着自豪感和優越感的婊子。
種種的和需求,讓身爲大學生的她成了婊子,也讓想做大學生的我變成了流子。
吞噬與被吞噬,屈服與征服,這就是人生。
沒有多做停留,吃掉買好的燒烤之後,葛總的車掉轉頭,再次開往了市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