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來回回又下了六次注碼之後,那個笑星終於扛不住,開了牌。
自從我進來開始,他一共跟了七次注,明牌,每次一千元,手上一對五,不大不小,單挑來說,可以跟,開牌的時機也很對,打法沒錯。
龍雲也是七把,暗牌,每次五百元,開牌之後,一對九,單挑不看牌,暗跟七把不開,不能說打法錯誤,但是極爲冒險。
龍雲贏。
他不急不忙地點好桌面上的錢,再不急不忙地和那個笑星說了幾句閒話,又點燃了一支菸,纔對我看了過來。
臉上似笑非笑,也不作聲,蹺着二郎腿坐在那裡,饒有興味,眼皮眨都不眨地看着我。
好大的派頭!
我本來準備開口的,話到了嘴邊,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因爲,我突如其來地意識到,那一刻我和龍雲之間好像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僵持與平衡。
誰先開口,誰就打破了這種平衡。
於是,我也從拎包裡掏出了一盒煙,抽出一根,點上,深吸一口,再望向了龍雲。
也許是我這個動作讓龍雲有了一種被輕視的感覺,他的臉終於沉了下去,目光依然望着我,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有種!小麻皮,你有種!”
聽到他的說話,我飛快地吐出了嘴裡的一口煙,準備答話。不過,龍雲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的煙才吐到一半,他馬上接着說了。這次,他的語速要比開始快很多。
“好講,我只和你講一次,葛老闆在哪裡?”
我終於吐完了嘴裡的煙,看着龍雲說:“龍老闆,你是大哥,這是你的地方。我調不起皮,張總我只要帶走,葛總我就保證沒的事。”
“哈哈哈哈哈。”
龍雲笑了起來,和蹩腳電視劇裡面的反派一樣笑得很假很牽強。
邊笑他邊站了起來,突然停住了笑聲,臉色也猛然變得極爲兇狠陰沉,對我一指,也沒有看任何人,就那麼貌似隨意地說道:“幫我打死他,用手!”
龍雲話音剛落,我感覺滿腦袋的頭髮都立了起來。我知道,賭的就是這一把了。
向兩邊的那幾個人看了過去,一如我所料,他們全部都從座位上站起,向我走來。
坐在左邊的一個三十多歲模樣的老流子走得最快,他也離我最近。
我當時在心裡大喊了一聲“菩薩保佑”之後,向着他,用盡最大的力氣飛撲過去。
在來之前,我就想了很多。
龍雲不會低頭,我也不能低頭。
這是他的地盤,我只有孤身一人。
這種處境下,我想擺平他,只有一種可能。
我最怕什麼人?我最怕黃皮!因爲我覺得他比我要狠得多,不要命得多。
我是打流的,龍雲也是打流的。所以,我也要龍雲覺得我比他更狠,更不要命。只有讓他這樣感覺了,我纔能有繼續下一步的可能。
當時,我撲過去的那一刻,曾經想過用槍,最終卻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首先,我不想死。
開始在樓梯上用槍,是因爲龍雲不在,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和龍雲沒有見面的情況下,動槍打死我。而現在,龍雲在,如果我用槍,別人也有槍,保護龍雲將會是一個打死我的好藉口。
第二,用槍很乾脆,但是乾脆卻不決絕,更不直觀。
我想要的,是可以讓龍雲雙眼見到就感到恐懼的那種效果。
所以,我撲了上去,沒有拿槍。
說老實話,當我撲上去的那一刻,我並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去做,怎樣才能讓龍雲感受到我想要的那種效果。
直到,那些人給了我時機與靈感。
在我撲出去的同時,我看到離我最近的那個老流子臉色大變,明顯驚詫了一下。在他微微一愣的片刻,我的餘光也看見其他的幾個人,都在短暫的意外之後,更加迅速地撲了過來。
下一個意識中,我和那個老流子糾纏到了一起。
我們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江湖大俠,我們不知道如何招來招往,有守有攻。我們只是用最原始、最粗糲,也最血腥的方法,像野獸一樣肢體交纏。
他抓着我的頭髮,我也箍着他的脖子,在我的拳頭砸在他的臉上,感到指骨傳來刺痛的同時,我的臉上也因爲他的拳頭而激痛。
我沒有機會再打第二下,因爲我揚起的右手很快就被趕來的人拉住了,我的後背、腰間也同時感覺到幾隻腳的重踢。
但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掰開我緊箍着那個人的左手。
所以,我抓住了最後一線時機。
後面有人抱着我的腰猛扯,藉着這個力道,我的左手也用了最大的力氣向自己身體這邊一收,同時,我將腦袋迎向了那個人。
因爲,我全身上下,還剩下的唯一一個武器就是我的嘴,以及嘴裡滿口的白牙。
我咬住了他。
咬在他偏頭躲避,而露出來的下巴一側。
在傳說中,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活在黑暗裡面的生物,他們被上帝和光明所拋棄,也不能接受撒旦的統治。
他們有着人類一樣的外表和白皙到幾乎透明的皮膚,高貴、優雅、乾淨、敏捷。他們活在每一個日落後的凡間,呼吸着紅塵中的腐朽,永生不死。
他們的食物就是人類,人類的鮮血。
他們名字叫做“吸血鬼”。
這本是一種骯髒、危險的生物,但是現在在網絡上,影片中,卻經常可以看到人們對於他們的追捧,對於他們華麗、奢侈、永恆的生命和生活的羨慕。
甚至有人宣稱,希望可以得到他們的“初擁”。
我想,這些人一定是沒有試過黑暗中的生活。
更沒有試嘗過鮮血。
人類的鮮血。
不然,他們不會有這樣的要求。
我試過。
我想無論經過多少年,就算到我馬上要進入死亡的那一刻,我都不會忘懷,也無法忘懷那種感覺。
魔鬼的感覺。
當那個老流子下巴上的那一片肉被我緊咬在口中之時,他下巴上沒有刮乾淨的胡楂子摩擦着我的舌苔,粗糙與輕微的刺痛,一種混雜着陳舊菸草臭味、油煙,以及無以言表的人體氣息充斥在我的口腔。
被上下門牙鎖緊的整坨肉不斷在口腔裡滑動,如同一顆已經開始,還包裹着一層發膩豬油的蘑菇,讓我不能呼吸。滾燙、黏稠、滑膩,帶着鐵鏽味道和肉羶氣的血液,很快從牙齒和脣邊流出。合着不能閉合口腔而大量產生的唾液一起,或順着嘴角緩緩流出,滑入脖子根部,或隨着緊促艱難的呼吸、輕微的吞嚥滑入食道。
那種想嘔吐到極致的感覺,你永遠不能體會,也千萬不要去體會。
那就是地獄。
可惜我卻不能吐,就算是所有毛孔張開,身上一陣陣地發麻,牙根一陣陣地發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一層層地出現。我還是不能吐。
因爲我吐,我就完了。
那個人因爲劇痛,發出了聲聲慘絕人寰的淒厲喊聲,他的頭低了下去,我也跟着低了下去。所以,雖然旁邊的人方寸大亂,不斷地全力攻擊我的頭部、踢我的身體,甚至試圖扳開我的嘴巴,卻都沒有成功。
那個老流子的頭部很好地掩護了我唯一的武器。
直到,我的頭頂上遭受到了猛烈一擊。
如同被閃電擊中,強大的電流用最快的速度遍及全身,我並沒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只是覺得身體突然一麻,一股熱氣順着額頭後腦向脖子四周流下。
接着就是一陣巨大的眩暈,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卻黑糊糊一片,雙腿也變得軟弱無力。
這種眩暈,讓我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嘴,扭過頭去。我看見身後有人拿着一個透明的玻璃菸灰缸,缸體上還有血液留下。當時的我只是看見了這個菸灰缸,卻看不清這個人的臉,也搞不懂菸灰缸上爲什麼會有血。
我還沒有想明白的時候,聽到身後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恨之入骨的痛罵:“老子要搞死你!小雜種!”
還沒等我再次扭過頭來,就感受到了一種不能用疼來形容的感覺。
我低頭看去,那個被我咬了一口的老流子,重重一腳踢在了我張開的兩腿之間。那種感覺正是從那裡傳來。
它的來源並不是****,而是****。
就像是把我的****放在了一個堅固而冰冷的鐵臺上,用一把十噸重的鐵錘砸在了上面,猛烈擠壓之後,鐵錘中再滴出了一團滾油。
火燙、沸騰的滾油。
然後這些油直接滴穿了陰囊上細嫩的皮膚,穿過****中同樣細嫩的組織,進入了我的血管,再化成千百根細如牛毛的鋼針順着血管流遍全身……
我聽到自己的口中發出了一種絕對不屬於人的乾號。
我想,我並沒有暈過去多長的時間。可能兩三分鐘,也可能只是幾十秒。
因爲,當我醒過來的時候,除了那個被我咬傷下巴的老流子不知道去了哪裡之外,所有人都還站在與方纔搏鬥時差不多的地方。
而我,就躺在他們的中央。
如同一條死狗一般,俯趴在地上,喘着粗氣,平視每個人的腳掌。
剛醒的那一刻,我只感到滿嘴又鹹又苦,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躺在地上,更弄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曾經暈厥。
腦袋裡就像裝進了一桶糨糊,暈暈乎乎的,還不斷傳來一陣陣疼。不過很快,我就意識到了,這種疼比起另一個部位而言,幾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計。
我的胯下已經不再是那種針刺一樣的疼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下下跳動。跳動雖然輕微,卻不停歇。每跳一下,就讓我痛不欲生。
微微曲起一條腿,試圖努力調整自己的躺姿來緩解這種痛苦,但腿纔剛一動,牽扯到胯下,那種針刺般的劇痛又再次傳來。
“啊——”我情不自禁地痛呼出聲。
“小胡!”
耳邊傳來了一個熟悉、關切的聲音,是張總。
我沒有回答。剛纔那一下扯動帶來的劇痛,讓我無力回答,甚至看向他的力氣都欠奉。我只能用面部猛力揉搓着水泥地,將自己的感官可以儘量轉移。
一下又一下。痛苦,終於慢慢熬了過去。
這陣劇痛與張總的喊聲,讓我從迷茫的境地裡回過了神來。我慢慢想起了前一刻的意識中,那一隻重重踢到襠部中間的腿。
也想起了龍雲、張總、葛總,以及我身在何方,爲何而來。
我開始審視周圍。
儘量在不扯動身體,也不讓腦袋更爲眩暈的前提下,搖動頭部搜尋着。終於,透過一雙白色的耐克鞋,看到了我的拎包。
它安靜地躺在離我兩三米的一張沙發之下,那是不久前,我與那個老流子廝打的地方。
安下了心來,我伸出手擦了一下苦澀的嘴巴,手背上染上一片那個老流子留在口中的殷紅鮮血。再將依舊眩暈的腦袋平放在地上略微休息了一下,努力擡高頭,看向了依然坐於原先的沙發之中,嘴裡還在慢慢咀嚼着一顆檳榔的龍雲。
同一時間,他也看向了我。
臉上不再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而是帶着一種複雜之情。
有些焦慮,更多的是驚訝。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也許是我滿嘴滿臉佈滿鮮血,髒污不堪的可怖形象嚇到了他,龍雲停止了嘴裡的咀嚼。看向我的眼神中驚訝之色更濃,一股極爲厭惡的神色也冒了出來。
就好像,剛剛被他手下痛毆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不值得去打,卻又不能不打的攔路癩皮狗。偏偏這條狗在被打得半死之後,卻還是不依不饒地擋在他的面前。
一種忍不住的得意伴隨着全身劇痛一起涌來,我笑得更加開心起來。
因爲,從龍雲臉上的表情看來,我想他和這個房子裡面的所有人都終於明白了一點。
那就是,今天這個外鄉來的小麻皮是真的豁出了命在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