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了“若住不慣,去我那裡便是。”這樣模棱兩可的話。
無瑕御劍離開。
很少有弟子需要親自管教雜役,那些神宗下屬的奴隸,每日都在被雜役堂的人調教。
而雜役堂甚至沒有專門的堂口,不佔分殿。就權利而言,雜役堂堂主、某位長老,還不如三代嫡傳弟子。
由此可見雜役們身份如何低下,再高的武功,除非得到宗門認可,否則只是又一被人羞辱的理由。
無瑕之所以會留下讓柳毅無須顧忌之類廢話,卻是少年入門本就特殊,許多有心人盯着那張位置眼熱。
而且千影殿邪門得很,連續多次發生嫡傳弟子“意外身亡”的傳聞。
雜役們更不用說,屆時連坐的連坐,駭破膽的駭破膽,以至於千影殿的名頭,在雜役之流,甚至比在內門外門,還要可怖!
一入此殿、求死不能。
看着那一雙雙木然的眼神,柳毅只覺背後敞開的大殿中陰風陣陣,激起鬚髮直立,卻又是冷笑連連。
邪魅?
開玩笑,神宗高手無數,一個個太上長老更是修爲驚天。
什麼邪魅敢在神宗搞鬼,不怕下了刀山油鍋?!
他好歹也是開闢識海的修行者,背後非但有着一位太上長老闕月,更有系統、有零!
神罩着,教主是哥們,仙人做老師。
怕?怕個屌!
“限爾等,一炷香的時間,將所有分屬千影殿的雜役,召集至此,拜見與我。”
柳毅伸手連點數人,無視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逾時未至者,死!爾等,一併處死!”
兩個死字出口,見那幾人根本沒有反應。
柳毅蹙眉,隨即笑聲更是陰冷。
“嘿嘿,我知道你們中有許多不怕死。但死,你道便是終點?”
這話說着遠不如方纔鏗鏘有力,那幾人反而愕然擡頭張望他,目光中滿是驚慌。
柳毅其實並不喜歡這樣的眼神,卻也不排斥,這比麻木不仁要好得多。
那幾人匆匆扔下掃把,朝着遠處跑去。
柳毅閉目等待着,精神領域張開。彼時所見,卻更令人心中發寒。
“該死!怎麼可能!這些年,這裡究竟死了多少人!”
怎樣的怨氣,才能讓千萬陰魂徘徊不散。
怎樣的凶煞,才能凝出天然的絕陣,令得好好一處殿堂,成了鬼蜮屠場!
恢宏的大殿,看似陰冷,實則比起地下,好上不知多少。
掛着匾額千影二字的主殿,根本就是整片宮鑾陽氣最盛的地方。
很難想象,何等手腕通天的人物,才能在通天峰這樣的天然絕地,開鑿出方圓裡許的地下洞窟!
神宗大殿,大都是由前輩以大*法力栽入山地。
通天峰看着如鬆,挺拔不倒,自然堅韌。
那一山一石,宛若尋常,只是被凍得發青發白。
實際上,柳毅悄悄試過,當時的他,全力一腳,甚至踩不碎一塊浮冰!
天知道這地面有多硬實,天知道能在這片宮殿下開砸出這樣一個工事,究竟是何人有這般能力、魄力!
千影殿的秘密,必然在那精神領域只能掃出一片黑暗輪廓的地下密室。那麼這根本算不上秘密,一如精神領域在神宗算不得唯一。
密室並不如何深遠,就在這處主殿下,柳毅輕易便在寢殿找到了入口。
可是那種黑暗,那種只能掃描出輪廓的黑暗,柳毅只想離得遠遠。
倘若秘密浮於表面,倘若宗門默許了這個秘密,那麼...
不知道,宗門對自己的安排,闕月清不清楚。
柳毅依舊站在殿前,收回了鋪灑開四面八方的精神領域。
經過兩年的琢磨,爲了能確保傳送,他一直在竭力壓制着精神力上限。
刻意壓制、配合着碎空刀訣魂主淬魂的功法,便使韌性強橫了十倍!
如今,他能以精神力掃描的範圍,早非昔比。
十倍的韌性,擴散開來,輻射的距離,可不遠止激增十倍!
若算上初如刀意凜冽,凝而不散,只怕龐大的範圍更讓人驚駭。
暗自決定,再次見到闕月前,絕不入寢殿半步。
天知道周圍那些鬼魅,力量孱弱,如何敢對他張牙舞爪。
假如他們的底氣就是那處黑暗的源泉,宗門又默認了一切。
那麼——
柳毅不是傻子,所幸極早擁有真境高手才具備的精神領域,能夠坎破錶象,更不會去犯傻。
默默思量着,不動聲色,只在最後精神收攏時,如刀的鋒芒將十丈內徘徊在自己身邊的陰魂戮殺一空,頓覺身體一暖。
柳毅冷然,睜開眼開,看到是昏黃的天空。
...
“出關了?還被分配到千影殿?哈,倒省了許多手段。”
一座小山,一池環溪,幾株紫蘭,一位道人。
這是一處被陣法改造過的場景,並無鳥語花香,卻分外顯露寧靜。
和整個神宗寒意蕭索的基調不同,這裡頗有幾分四季常春的味道,只是不如青竹園那般徹底、浩大。
一名年輕道人盤坐山頭,另一人看不清身影,匍匐在山下溪邊,朦朧煙霧之中。
“嘿嘿,不錯,主上說的正是。想來定如傳言,那人自大,得罪了掌門,纔有此劫。”
山頭上,面如冠玉的青年道人頷首,而後又若有所思,搖了搖頭。
“他雖然只是個小角色,橫空出世,也不好大意。”
“無瑕此人,似忠實詐,態度也是不明。”
“而且,那個人,才最讓我忌憚。”
“宗內誰人不知,無瑕之所以能佔着三代第一的虛名這許多年,一是會僞裝、懂得做人。二來那人一心修行,只求仙門,才遂了那廝心意。”
“不過這一次,我倒想看看,這混賬還怎麼裝君子。”
“你且下去,囑咐白巖長老,若那位真傳弟子想要雜役,一概推託不允。至於外門,我倒不好冒然插手,料想那人入門時短,也收服不到什麼助力。”
“既然他已經被人打死,我也不得不去踩上兩腳,省得日後蹦躂起來詐屍。”
道人語氣溫和,說着的卻都是陰謀詭譎之言。
山下那人連連叩首稱善,顯是見着了自家主子面上得色。
幾丈高的山,還不至於模糊了眼睛。
“主人算計,自然天衣無縫。我宗宗主之位,只能由主人這樣的神子纔可繼任。什麼無瑕、什麼有缺、什麼首席弟子,和主人比起來,都是浮雲。”
年輕道人聽着溜鬚拍馬之言,滿意的大點其頭。
“善,翌日我爲宗主,汝便是長老。”
“行了,退下吧。記得查清楚,太上長老闕月收此人爲徒,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我不想再聽到,據說二字!”
青年言辭忽而凌厲,“嘭”地一聲,平靜的溪面炸起一朵碩大的浪花。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那人連連磕頭,溪水並着汗水一起在額間滑落,打溼了鬢髮。
青年道士這才揮了揮手,示意退下。
直到人影消失在迷霧深處,山頂上的道士,才自背後拔出法劍,摩挲着森冷的劍脊。
“星君?嘿!扯談的星君,什麼狗屁。”
“星君?柳毅?好小子,千萬莫讓我失望,也別讓無瑕失望。”
人前的狂妄,究竟學了幾分真髓。
整個神宗,除了真正有資格去狂妄的寥寥幾人,誰敢真的畢露狂態。
一次次瘋狂的舉動,又有多少是隨性的不拘,多少是早已揣摩千百遍的劇本,誰知道呢。
...
悉悉索索,一百三十二人,有男有女,分列兩旁。
人數顯少,這般大的宮殿,少說也要千把人才能看出些人氣。
十萬雜役,一如無瑕所言,畢竟不是實數,寓指人多,用之不竭。
雜役在神宗是沒有地位的,每天不知死上多少,被捉回來多少,宗內高層根本懶得統計。
江湖太大,每天都有新的派系崛起,又有舊的家族滅門,每天都有大量失蹤人口。
作爲道界最強大的幾個宗派之一,神宗的綜合戰力,比起那些武道聖地,還要強橫。
這樣一個門派,還怕沒有僕人?
柳毅不是自小長在神宗,尚不習慣把人當畜生使喚。
他雖草菅人命,也不覺得自己的命,定然比別人高貴。
都只是爲了活着,活的更好,無所不用其極,哪來的貴賤之分。
這時他也不會暴露這種心態,一如無瑕,面無表情的看着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
“哪個管事,出來答話。”
柳毅低喝,約莫三成雜役輕顫,柳毅記下了這些人,還懂敬畏之心,就是有救。
他先前釋放精神掃描,泰半已經明白了這根本不該出現在神宗的鬼蜮,有多恐怖。
他本人尚覺如此,何況根本不具備他這種天賦,又不得不生活在其中的尋常武夫?
一名膘肥體健的黃臉漢子,斜披着褂子,這時眼角瞥了瞥天空,滿臉不屑。
周圍十幾人都在用眼睛看他,有幾個更是連動眼色示意,顯然這人就是正主。
黃臉?
柳毅想起了廉韙,心底一陣不爽。
雖然這人和廉韙半點不像,除了那張黃臉,整個就一灘爛泥,廉韙至少頗有風骨。
柳毅也不問第二遍,這種人,在這樣的鬼地方,還敢作威作福,不知天高地厚,顯然沒得救。
他只把手一擡,倏忽就是一條紫色電蛇竄出。
那人修爲拓脈,躋身一流,卻是吭都沒吭,化了灰。
修者戰力往往難以計算,神宗修士更是如此,何況雙修頂級功法,體術同樣不俗的柳毅!
若有人只把看不透他的深淺當做少年故弄玄虛,若有人欺他年少,欺他入門時間過短。
連刀都不出,只把手一擡,什麼桀驁都成了飛煙。
這一番舉動,近半人面無表情,餘下近半驚慌失措,少半驚怒異常,還有少半,卻是隱現快意。
這些雜役間的壓迫被壓迫之類,柳毅根本無心計較。
他只朝着那人身邊,適才使眼色,如今面有慍色那幾位,揮手一抹!
虛無中幾道刀光遁出,須臾沿着那幾人脖子一繞。
骨碌碌。
幾顆頭顱落下。
幾條勉強算得二流的雜魚,還能翻了天?
撲通撲通。
那些尚懂得敬畏的,跪下連連磕頭,滿面祈求,許多女子淚水滾滾,卻是不敢出聲聒噪。
神宗弟子,凡有權利使喚雜役的,也不是個個冷酷無情。
但凡遇上心狠手辣,類似柳毅這樣瞪眼殺人,雜役們早有一套應對手段,便是立即做磕頭蟲。
柳毅蹙眉看着近半仍是無甚反應,如同行屍走肉的僕役。
其中除了聊聊兩三個,的確被不乾淨的東西付了身,多半明明很正常。
他只是心底冷哼,隨即朝着五十來個磕頭求饒的人道:
“我這不禁聲!”
只是一句話,底下立刻響起了隱約的嗚咽,這倒不是他暗示什麼,實在無瑕囑咐,宗內大半弟子長老喜歡清靜,若不直言,這些雜役怕要一直裝啞巴。
柳毅鐵石心腸,又非真個絕情絕義。
他蹙眉搖頭,喝止了那些雜役的啼哭。尤其這些人大半女性,其中最年幼的還不如他大,讓人頗動惻隱之心。
“你,去把那些傢伙,領到雜役堂去,我這裡不養屍體。你們幾個,將廣場清理一下,其他人,且散了吧。”
隨意點了幾人,看着還算年輕力壯,留下的“老弱病殘”很讓人頭痛。
未曾放手大殺,雖然把那些人退回去,基本宣判了他們的死刑。
只看那六十幾人中倒有不少面露幸色,顯然把這當成一種解脫。
柳毅本不是什麼聖人,也沒心情感傷。
囑咐剩下那些收拾鋪蓋,搬到主殿附近。
也不理那些人滿眼的絕望,只把精神擴散,化成刀意,絞殺着肉眼看不見的無盡鬼魅。
半餉,終究心有餘而力不足,那些惡鬼有些伏在檐角,有些躲在樹梢,殺之不盡。
碎空刀訣再怎麼擅長殺伐,一顆刀心配合刀種,能守住十丈不失便算不錯。
其實這些惡鬼對他這種修士,基本無害。
就算有些成就的武者,其實也可不懼,只要不遇上其中特別厲害的。
柳毅頭痛,只爲雜役不都是修行有成的武者,還有普通人,有懂點功夫的門外漢。
他又喚來餘下數十人裡修爲最高的一個年輕女子,令得持己銘牌去器物殿取些辟邪凝神的小法器。
那些東西,固然對他無用,分發給下人,總抵些用嘗。
遊魂野鬼罷了,還要藉助專門法器?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柳毅顧不得這些,他實在無人可用,總不能讓這些雜役都瘋了,傻了。
也是少年不知雜役命賤,法器物貴。
那名面有菜色的女子,聽着柳毅報出一些瑣物,先是一愣,隨即大爲震動。
終歸是神宗的雜役,多少對於修行有些常識。
那些對柳毅這樣的“大修行者”根本無用的道具,顯然不是自取。
感動還不如震驚來的強烈,那女子只覺渾渾噩噩,貼着少年賜下的神行符,就被趕了出去。
柳毅自然不清楚他那塊代表身份的銘牌,究竟有多少分量。尋常連外門弟子,不是親信都摸不到,別說雜役。
不提那女人滿臉稀里嘩啦,柳毅根本沒心情做什麼救世主,這時只想找到闕月,或者無瑕,問個清楚。
麻煩比他想象更大,一殿之主,沒有屬下肯定不行。
這種鬼地方,誰願意來?
若他自己一個,當然隨便找個山頭窩着修行便是!
可他想着首席弟子的身份,想着無瑕最後那句話,想着初時連雜役都敢漠視自己的眼神,頓時生出股子邪火!
邪火和欲*火交織,破邪短刀在輕吟,無盡的刀意糅合在吞吐不定的精神力中,復將周圍鬼魅橫掃一空。
凱旋而歸的刀意正待收攏,絲絲縷縷的精神念頭上忽而生出股吸力,將那些被斬死鬼魅殘留下能量吞噬的一乾二淨!
鬼魅,從本質來看,依舊是精神體。
越強大的鬼物,精神越是純粹。
這些滿殿都是的孤魂野鬼,當然不是什麼高級貨色,嚇嚇慫包罷了。
小補亦是有補,柳毅還不及吞噬淬鍊這股能量,其中大半倒是消失在破邪短刀之中,而後刀內竟然響起了零的聲音。
“別驚訝,儘管殺。你這把刀很有點意思,多殺點,對它有好處。”
柳毅無語,而後腹誹。
“只怕對你好處更大吧。”
究竟是什麼時候,零竟然能借着他、藉着破邪,將手伸的這麼遠。
柳毅心頭微警,念頭不停,刀意於無聲處肆意絞殺。
凡人眼裡的午後,這處偏殿很是陰沉,連滿山的寒風都被這股陰森擋在外頭。
真人眼中,這片原本平靜的鬼蜮,分明在小範圍內掀起一場場風暴。
這許多年,也不知這裡究竟死了多少人,孤魂野鬼殺不勝殺。
天知道這處大殿積了多少年的怨氣,天知道神宗高層怎會容許這樣一座殿堂存在。
柳毅一時沉入殺心,身子未動,標槍一樣插在殿前,念頭卻馭着神刀,在零的指引下,穿梭於次元界,斬得猛鬼哭泣、惡鬼嚎啕。
柳毅其實很清楚,若這殿真像傳聞那般恐怖,令得宗內弟子趨避,一如無瑕所言,真傳弟子都隕落過好幾位。
那麼,他相信,必然還有更恐怖的東西,在暗中觀察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無瑕所言當然和傳說不盡相同,也不知哪個是真,對於柳毅,都算不上好事。
假如闕月未反對宗派這種安排,這必然是一場出師考驗,或者磨練。
假如闕月反對過,或者並不知情——
他倒寧願她是支持的!
那紅悽豔,那痕動魄,那個女人,匆匆來了,匆匆又走。
她如岩漿,燙到了他。
心防堅冰破開些許,久違的溫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