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豪邁的歌聲,迴盪在無人雪原。
巍峨的山巒錯落兩旁,宛如最好的聽衆。
北風呼嘯,捲起了些許落雪,把那雪地孤旅的畫面,襯托出幾分蕭瑟。
詞是好詞,有別於此世風格的好詞。
人是妙人兒,揹着傘,提着劍,縱歌飲酒,好不快意。
莫問憑欄處,楚楚有玉珠。山呼海飲驚鴻儒,何處宿狂徒!
...
“今個兒這天,果真他孃的夠味兒,當浮一大白,當浮一大白。”
那名行跡荒野,衣衫似被雪水浸透的書生,全然沒有尋常儒士羸弱。
他彷彿完全感受不到周圍寒意,時而大呼,時而痛罵,整就一副瘋樣。
也好在昨夜那場大雪,把得曠野鋪上了素裹銀裝,厚厚的冰墊,令得坎坷的路野平坦。
否則似他這般搖搖晃晃前行,非得仆倒,磕爛幾粒門牙。
只是,那雪地,果真就比野路好走?
看書生搖擺卻穩健的步子,似乎果真如此...
噠!噠!噠!
沉悶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道如火匹練直直的朝着書生掠去。
何故?他太醒目!
這方圓數裡開闊地,只有他一人又蹦又跳,若是來了什麼奇襲猛獸,不衝他,衝誰?
不過那似火線蔓延、漸漸燒開的焰兒,究竟又是什麼?
書生恍若未覺,只在匹練撞上前一瞬,稍稍晃了晃身子。
那一挪,幅度極小,卻恰好讓開了原本位置,提前避過筆直的火色蹤跡。
出乎預料,伴着一聲長嘶。
那馳掠如風的火紅,並未逾越,而是猛地在他身後急停!
...
“撲通!”“砰!”
重物墜地的聲音接連響起,馬兒垮了,揹負騎客也無力的栽倒在地。
雪塵濺射,究竟是被風捲飛,還是先前蹄子的踢踏。
那其中夾雜點點溫熱的紅漬,繽紛美麗,宛如玫瑰凋零,又是什麼。
“咦?!”
似醉似醒的書生,猝然打了個激靈,眨眼清醒。
原本渾濁的雙眸,遽然透露出尺長,猶如實質般精光!
書生側目凝望,本來寫滿淡泊、肆意張揚的臉上,剎那冰冷如墨。
只把身子一搖,閃開丈許的書生,直接掠至十步外倒地騎客身旁!
待看清健馬驃騎,那儒生眼睛大亮,手卻下意識抖了抖。
上好的追風履電駒,標準京畿高階將領套袍,華美而不失實用,這墜馬之人來頭,未免大的有些嚇人!
民不與官鬥,從來不是一句妄言。除開那些神秘莫測、只存於傳說中的修者,亦或者天南地北五方鼎盛武林聖地門戶。尋常跑江湖的,刀裡來火裡去,哪個敢不給朝廷幾分面子!
旁的不說,魚龍司的扒皮雜碎,就不是好惹的!
那書生盯着雪地傷患,臉色陰晴不定。
他輕輕踢了踢那人,發現全無反應,這才一手按着劍柄,緩緩蹲下。
由不得不謹慎,大唐驍將聞名天下,那些個高階將領,哪個不是武道淬體巔峰強者,力拔山兮、赤身搏象。他可不想,救人不成,反而無緣無故惹上一身騷。
“哇~哇~”
便在這時,低沉的哭泣,自那撲地武將身下傳來。
書生一驚,復又猶豫。腦海中閃過一些曾經耳聞評書裡慣常橋段。看了看四野無際,他幾乎是咬着牙,一把翻開了那將領沉重的身子。
明黃色襁褓,上面明顯沾染了不少血跡,把得金紋龍繡,都染成了赤色。
那孩子看着尚不足月,驚了風雪,反是中氣十足,面色紅潤,極爲妖異。
書生蹙眉,拔劍。
“鏘”的一聲,銀光遍灑,雪地生輝。
他朝着地上傷者,以及嬰孩比劃了幾下,眼中閃過一抹戾色。
“嘶~!”
待看清那將士傷勢,又不禁倒吸冷氣。
先前揹着,身後大紅披風遮擋,雖然染得到處都是血跡,看着還沒什麼。
這時只見他明晃晃鎧甲上,裂出的一個個窟窿,血水尚在往外流淌。
心肺皆穿,腹部拳頭大的口子,怕不是連盲腸都要流出來。
只一眼,書生已然斷定,這廝沒救了。
又是什麼樣的信念,能令得這人撐住此等傷勢,直到現在才倒下!
眼神閃爍,勇士總是值得人們尊敬。待看清那啼哭孩兒俊秀眉眼,書生心中不知怎得生出了幾分憐意。
他仰天,眼角滑落兩行晶瑩。
“鏘”的一聲,劍歸入鞘。
“罷了,這嬰兒,何其辜也。”
書生呢語,俯身把那孩提一抱,撤掉染血的黃布。
只見他身上倏忽騰起一片氤氳,似是霧氣蒸騰,不片刻,被雪打溼的外袍已幹。
他把皁藍儒袍脫下,裹住渾身滾燙的嬰兒。而後看也不看那將死未死的將軍,轉身馳步便走!
踏雪無痕,箭步欲飛。
只是幾個彈指,書生已經消失在了視野盡頭。
雪又落了,把那蹤跡污跡,統統掩去。
直到半個時辰過後,這片罕有人際的荒野,才迎來新的客人。
...
“我有一劍,敢戲羣仙。我有一腔,胸藏熱血。我有一傘,避雨遮天。我有紅顏,笑臉如靨。”
書生,還是那個書生,漫無目的,不知走向何處。
他揹着傘,挎着劍,縱情高歌。
只是他的懷裡,多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嬰兒睜開眼,狐疑的看了看他,好奇、彷徨、還是恐懼?
嬰兒復又無力閉合眼簾,昏昏沉沉睡去...
嬰兒,自他抱起,始終不復哭泣。
...
練劍十年,只盼問盡天下不平事。
紅顏倚樓,唯願醉臥夢鄉不復醒。
一場驚變,斷了弦。
一眼訣別,碎了夢。
...
“查!一定要給本座查出來!暮雲該死!那賤種!也該死!”
“查!就算把這天下掘地三尺!也要給本座把他搶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否則!你們就等着陪本座一起自刎,以謝陛下恩典!”
誰的咆哮,遠遠盪開,在那無人雪原,驚起了幾多兔爺。
雪原還是那個銀裝素裹的雪原,一十九騎,圍攏在雪原邊側,動作整齊如一,翻上馬背。
...
中原歷一千三百八十年,註定將是不會平靜的一年。
大唐京畿風暴餘波,山野真人仙逝殘韻。
唐皇堂而皇之舉起屠刀,大殺天下,彷彿那數十萬條性命尚不能抵去他無邊怒火。
尋常男子尚會爲綠帽之怒癲狂,何況高高在上的帝王?
可帝王...不總該有些不同?
天下羣臣,十中有二遭到清洗,一時弄得人心惶惶,風雲飄零。
國公的九族,不是那般容易誅滅。殺人如草不聞聲,可人,終究不是不懂反抗的草呵。
野草尚難割盡,遑論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十步以內儘可敵國的匹夫!
這世間最脆弱,也最頑強的,本就是人!
當清洗遭到前所未有阻力,當人脈牽累被無限放大,當達克摩斯之劍已經懸在頭頂,再無辜、再軟弱之輩,也不會選擇引頸就戮。
殺伐、殺伐、殺伐!
鐵血的鎮壓,並不僅僅是可觀的數字在跳動。
清洗一次次擴大,生命一個個枯萎。
本在預期中的傷亡、本待計較清楚的損失,終於成了一比糊塗賬——
被血塗花的爛賬...
北天的星辰依舊閃耀,彷彿人間種種慘劇並不能令得情殤。
道門諸禁,於暗中蠢蠢欲動,似乎有着某種暗流在攪騰,狂瀾洶涌、直欲令天翻地覆,星轉鬥移。
武林聖地,除卻長空道超然世外,仿效修真避世之念。其餘四宗,走動頻繁...
這一年,朝廷魚龍司崛起了一顆彗星,那是一名弓道高手,無數不服律法教化的江湖豪俠,隕落在其箭下。
同樣是這一年,原本被人喚作大唐第一弦的北地驍將,落罪身亡。
恢宏的大勢自天幕壓來,但凡有些權力者,俱都靜若寒蟬。
兩千萬精銳探馬灑向八方,大唐並周邊列國幾乎被掘地三尺。
終究,這場鮮有人知道理由、耗資巨費的軍事行動,不了了之。
誰又看到,在那廟堂最高的地方,肆意揮斥方遒的唐皇,似乎瞬然老了許多。
那種蒼老,並非僅僅精神上疲累導致視覺差異,而是真實的生命流逝。
鐵蹄依舊在諸州大地踐踏不休,百官膽戰心驚。京畿的凝重氛圍,卻在隨着時間流逝緩緩變淡。
東門大道,一名道裝中年,默默的盯着皇城旁高高築起的占星天台。
路上人來人往的熱鬧,彷彿並不能影響他身上寧靜淡泊的味道。
唯獨邊上酒肆裡,二樓臨窗,一名聚衆胡吃海喝、生冷不忌的頭陀,豁然將目光轉向那處,冷冷凝視。
他滿臉橫肉,看着好不猙獰,殊無半點出家人的慈悲。當然,只那酒肉穿腸的樣子,估摸着也不像什麼正經僧人。
街上的道士,好似根本沒有注意到一旁敵意的目光,他曬然一笑,而後徑自朝着皇城行去...
他的步履輕飄,想來無有功夫在身。
可他周圍三尺,卻又於川流不息的大街,形成一片鮮明的真空地帶。
酒肆臨窗頭陀,直至目送着道人完全消失,這才復又吃喝起來。
但他再沒了方纔快意,臉上獰笑凝固,直叫人心寒!
與那東門熱鬧的集市相對,皇城西面,京畿富貴門第,人跡罕寥。
與此同時,西門大開,碩壯精卒精神抖擻,列成兩排。
冷冷的北風灌入,城頭上獵獵旌旗招展。
城門外,四通八達的官道中央,一名麻衣漢子背弓跨箭,失落回望。
他的身旁是一位淳樸而不失溫柔、但並不如何美麗的素裝女子。
那女子似乎在低聲安慰着什麼,細不可聞。
這一年,極不平靜,又殊無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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