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縣衙、竹林。
石橋、流水、刀鳴。
一名青袍中年手執雙刀,挺立樓前,冷然直視着前方。
他的前方正是水徑拱橋,而在橋尾彼岸,則是一扇環形院門,似乎通着九曲長廊。
做爲不周縣衙唯一禁地主人、做爲昔年太乙門首席大弟子,在這區區不周小縣,左騁不知道還有何人、何物值得自己如此忌憚。
忌憚、甚至這詞眼都有許久不曾劃過腦海。被遺忘後復燃的感覺,並不美妙。
但是此刻,他卻如臨大敵,非但寒月雙刀在手,腳下更是擺開魚躍步伐。隨隨便便一站,進可攻、退可守。只要不遇上超一流老怪,他相信,即便是尋常江湖一流高手,也留不住他。
可他還是忌憚,萬分忌憚,甚至有些心顫,恐懼!
這天下、這江湖、還有幾人和他有過交集,值得他畏懼?
“難道,是內門長老,秋後算賬?”
左騁心中,忽然閃過某個令他極度不安的念頭。只是,都已經這許多年,那件事...
一陣好聞的清香忽然飄入鼻中,左騁只吸入半點,立刻閉死了呼吸。江湖中鬼蜮伎倆太多,固然內功有成之輩不懼毒素,他也不得不防。
然而,當那香風主人踏入庭院,左騁遽然大愣。
倘若是佳人攜顰笑前來,倘若是才子施粉黛做病態,他都不會驚怪。
可來人、來人竟然是一個破衣破褲、滿頭亂髮的黑臉少年!
黑臉,未必就是臉黑,可能是由於太髒。
髒,真的很髒,隔着幾十丈,左塵都能感覺少年身上附着厚厚的塵埃。
那乞丐模樣的少年,不總該是臭烘烘的?
也許行走江湖,人不可貌相,但來人實在太年輕、太年輕,約莫也就十四五歲,就算打孃胎開始練功,又能達到哪個境界?煅骨?易筋?
左騁不知,亦不曾太過輕視,但他的目光,卻不自覺飄到了少年背後揹着那柄巨劍之上!
好大一柄劍,幾乎和少年消瘦肩膀等寬,長長劍柄更是聳立比他人頭還高!
黑臉少年其實不矮,比成人也不差多少,可那劍實在太大、太長,簡直讓人覺得他揹着不是把劍,而是塊棺材蓋板!
少年濃眉大眼,樣貌顯得有些憨厚,表情木訥,待走到小橋對面,遠遠看着全神戒備的左騁,竟然憨憨撓了撓腦門。
左騁看他動作,起初以爲對方想要動手,差點忍不住先發制人。
待弄懂少年招呼含義,差點一個踉蹌跌倒。
這種嫩雛兒——只一撓頭,全身破綻畢露,而他竟似訥訥不知何言!
少年神色動作極爲可笑,尤其在洶洶來勢承託下,比那流水中吐着泡泡擦着嘴皮子的蠢魚更可笑。
左騁不曾笑,他想笑,但是少年身上散發着的威壓,讓他笑不出來。
那劍,委實可怕!
左騁眼中閃過警惕、閃過貪婪、閃過畏懼、閃過猶豫。
可怕的劍,可笑的人,左塵爲自己的失態找到了理由。
“你是何人!來此何意!”
這般無趣的問話,自負出身非凡,左騁當然是喊不出口的。
若按照往日習慣,一旦有人非請自來,不論對方身份,是否有意,他只需一刀斬去,梟首了事,隨後自然會有人幫着善後。
而現在...
他想了想,稍稍退後半步,表明心跡。
這般作態,左騁自忖給足了面子。
而後他便又盯緊少年,只待對方反應。
若對方出身大派,那麼長輩總會叮囑規矩,江湖行走,退一步與人爲善,海闊天空。
那少年卻仍是憨笑,彷彿不明白左騁此舉意思,視若無睹。
左騁蹙眉不已,欲言又止。
這時,那少年歪了歪脖子,似乎認真想片刻,結果說出一句幾乎讓左騁吐血的話:
“老頭兒,我今天不想殺人,你還是自盡吧。”
...
老頭,你自盡吧!
多麼霸道、可笑、又令人錯愕的宣言。
少年絲毫沒有醒悟這句話外溢的霸氣,無聊且無稽。
他語調平靜,甚至有些赧然,又是那麼理所當然。
對面棋桌旁、閣樓前、被那半月形竹林拱圍住的左騁,只覺一口逆血涌上喉間,險些噴將而出,整張臉漲得通紅,呈豬肝色!
那少年,竟然無緣無故,要他自盡!
屈辱,無比的屈辱,對於江湖中人而言,這簡直比打臉還要乾脆,分明就像是一把將人捏爆、蛋碎一地。
憤慨、悲慟,這仇恨來的莫名其妙,又完全無法化解,必定見血!
左騁怒然,一時間殺意沸騰,滿頭長髮倒舞!
他血紅着眼,就像是失去了理智,伴隨着“鏘”的一聲,雙手兩柄雪亮長刀自身前挫過,頓時劃出一大片火星!
一聲長嘯,他甚至懶得多發一言,揉身而上,出手就是太乙門秘傳刀技殺招!
轟!
詭異的變化,那片雙刀交錯摩擦形成的火星,非但沒有在空氣裡消散開來,反而無端蓬勃,形成了大片詭譎藍炎!
火的熾烈,冰的豔麗,冰火交織,兇焰滔天!
劈啪!
那似真似幻的藍焰,只是輕輕擦過一旁棋桌,整個石臺悄然粉碎,連被兇焰灼燒過的地面,都大量坍塌凹陷,青石呈灰!
“好刀!”
對面那黑臉少年眼睛驟然一亮,似乎終於認真了一些,卻是對刀不對人。
他平平伸出雙手,面對對面壓來滔天兇焰,郝然是準備以肉掌相迎!
“狂妄!”
左騁心中沉喝,又氣又惱,數十年靜養出半甲子功力,一股腦自丹田噴涌,沿着雙臂經脈,全部按照特定軌跡鼓催進入雙刀之中!
“唳!”
一聲怪鳥鳴叫平地炸起,只見那左騁整個以臂爲翼,雙刀展平,數尺長刀芒畢露,悍然撲入了滔天藍炎之內!
轟隆!
浴火焚身!
他這番舉動,直如把水潑入滾油,巨石投進湖面。
只見得無數火舌自藍炎中迸射開來,舔舐*着萬物,連空氣都被烤的扭曲。
地陷林枯,閣樓崩毀!
灰塵瀰漫、石飛火逸!
恰在這副末日湮滅*下,藍色火海遽然朝着中央收縮,倏然形成一道漩渦,一頭正對少年,宛如通往冥府藍色甬道!
“唳!”
又是一聲啼鳴,似乎某種兇獸即將破殼而出,那收縮成丈許方圓藍色漩渦中,勃然噴發出一派藍光!
糅合了冰火兩種極端屬性,那人形藍光,只一躍動,立刻化成一隻凌空襲下的冰炎鳳凰!
火鳳冰凰,只有鳳中至尊、凰中霸主、鳳凰,才能同時駕馭兩種極端的力量!
“好!”
那邋遢少年完全暴露在藍色怪鳥爪牙下,他非但不驚,面色反而顯得頗爲歡喜,原本只是平平推出的雙掌,凌空畫圈,右掌閃電收回腋下,這才猛然摒拳擊出!
左掌右拳,掌有風聲呼嘯,銳金之芒森森,拳貫長空,更是攜裹電光如潮!
逆風掌!奔雷勁!那少年竟然同樣運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技擊之術,端是自負!
要知道,並非任意兩種力量疊加,都能產生質變,起到增益效果。
況且左騁不過是憑藉手中神兵強行施展、運用起遠超他本身修爲秘技。而少年,更像爲了應景兒,全靠一對肉掌施展絕技!
簡而言之,左騁一式鳳擊九天,將己身實力、殺傷力剎那擴大十倍。而少年,卻把本身力量分成了兩股!
狂妄!端是狂妄!無有秘技,無有憑藉,隨性而爲!好生狂妄!
鳳唳長鳴,似乎已經看到勝利的火花,整個凌空撲向少年,再不留半點後手!
少年笑,癡癲、歡欣的笑!
他左掌逆風式如此霸烈,一看便精於此道。而右拳雷霆卻劈啪響個不停,明滅不定,徒有其表。
轟隆!
白光!無盡白光!
冰火風雷四種力量交織糾纏,完全失去了本來色調,剎那碰撞,除了雷音大作,只剩下無限明光!
兩道身影,刀掌交擊,不過轉念,已經被光海徹底吞噬!
...
“義父,我回來了。”
柳毅推開屋門,恰好見到坐在桌邊讀書的夫子。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夫子的稱呼,已經潛移默化成父。偏偏,這種隱晦的改變,並沒有得到夫子首肯或者否認,於是乎,他只能爲自己的小聰明作繭自縛,一聲聲這樣叫下去。
當然,似乎並不全是壞處,譬如現在。
“毅兒,你來,爲父有話要說。”
柳毅緩步入屋,修眉稍稍挑起。
這時,他看清夫子臉上神色,是如此平淡,平靜如水,漠然無形,基本可以稱是面無表情!
夫子其人,對鄰里總是慈眉善目,即便是偶爾心情不愉,又或者昔年指導柳毅煅體,也僅僅顯得嚴肅。
嚴肅、或者微笑,都是流露心緒的表現。
唯獨此刻——
柳毅心頭一突,不敢造次,收斂起假面的笑意,乖乖坐到了夫子身旁,靜默。
“毅兒,有些事,是時候告訴你了。”
夫子嚴肅地盯着柳毅,似乎想要把他看穿,又或者單純記牢。
柳毅蹙眉,倒不是被夫子嚴峻的神情感染,而是純粹莫名其妙,心底霎時覺得有些可笑。
無趣甚至老土的對白。
柳毅心頭魔鬼的聲音泛起,他不動聲色,卻不知怎得,竟然暗自認同。
夫子哪裡曉得,自己栽培了十二年的弟子,竟然在自認生平最憂患的關頭,產生如此無厘頭的想法。
正是由於他不清楚柳毅稍稍走神,更不清楚深層次原因,是故伴着那燭火青燈,夫子仰天長嘆,手捋短鬚,擺足了姿態,這才娓娓而道...
...
“不好啦!殺人啦!放火啦!地震啦!救命啊!”
不周鎮,府衙,僕役侍女們一片混亂。
方纔自後院忽而傳出一陣強光,照的天際通明,而後又是天崩地裂的巨響,連地面都開始顫動。
劇烈的元氣波動,普通人分毫感受不到,雜役哪懂得什麼高深功夫,高手過招。他們慌慌張張沒頭沒腦到處亂跑,亂喊。若不是府裡規矩森嚴,早已深入骨髓,只怕這些駭破膽的傢伙造反都有可能。
強光只把人眼刺得老淚橫流,不能視物。巨響更是震的水缸嗡嗡直顫,莫說凡俗脆弱的耳膜。
府邸倒是有高手護衛,可這些所謂高手,正因爲知道的比下人們多,結果跑的個頂個快!
天哪,那種幾乎引動天地之力的能量碰撞,這他媽還是人嗎?!
且不提那一道沖天光柱閃瞎了多少人眼,傳達幾十裡外。
府衙後院禁地,左騁安逸小窩,只剩狼藉!
一消瘦黑臉少年搖搖晃晃站在廢墟上,以之爲中心,周圍形成了一道深達米許,寬及十丈的大坑。
什麼小橋流水,園林風光,此刻是半點不剩。
至於他的對手,此間主人左騁——
五十米開外,一個倒在血泊中的人形物體,活似一堆爛肉,也許恰能對的上號。
慘烈,委實慘烈,一招間,生死勝負已分。
黑臉少年晃悠着朝左騁走去,本來輕如鴻毛的巨劍,終於讓他感受到了一丁點重量。
他那黝黑的炭臉上竟然流露出一絲紅暈,隨即變得灰敗。
他的氣息有些凌亂,只是那盯着屍體、或者說盯着兩把插在屍體旁、雪亮長刀的眼神、分明寫滿了興趣。
慌亂還在院外延續,不論是知情不知情的,這時都不會有不開眼的闖入。
少年一邊踱步,一邊調息。
誠然,他託大了,可他確有如此資本!
早在兩年前,他的外功已經突破易筋期,內功臻至拓脈境界,雙雙達到所謂一流高手標準!
築基、煅骨、易筋!
築基、養氣、拓脈!
外功易筋,鐵骨銅皮,內功拓脈,百邪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