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與葉兄弟你說過,韓老祖籍就在這方地帶。不過具體位置並不是眼下這夜傾城,那時候的夜傾城還是百族聯盟的領地,要再往北邊去一些,但同樣都是邊陲位置。可能正是因爲有這經歷關係,據說韓老在朝堂中歷來都是主戰派……”
“韓老出身家境一般,乃一破落士族所出,幼時便熟讀經史子集,少能工詩,素有神童稱譽……當然這些都只是傳聞,是韓太傅告老來到夜傾城後,我在宴會上偶爾聽來的,至於實際情況如何,我從未打聽自也無從知曉……”
……
既然題目已經給出,那無論困難與否,這第二輪競賽都算是開始了。
相對而言這輪所給的時間要長些,不過在那奇葩題目面前,所有人都是一副愁眉苦臉模樣,下筆者寥寥無幾。
天字三號房內也是如此,爲了能讓葉席找到合適的詩詞契入點,秦瀚冰在絞盡腦汁的回憶並講述着韓太傅的生平,雞毛狗碎,零零散散,只要能想得起來、關係得到,便不管有沒有用,一股腦的通通塞給葉席。
“怎麼樣,怎麼樣……葉哥有思路了嗎?”潘胖子依然站在窗旁,看一眼樓下大堂狀況,又急忙轉頭看向葉席兩人情況,如此循環往復,脖子好似被按了彈簧一般,也不知他累是不累。
葉席現在自是沒功夫搭理他的,皺眉苦思,手中所持墨筆懸停紙上,遲遲無法落下。
秦瀚冰頭也不回的不耐煩揮手:“別吵,讓葉兄弟靜一靜。你這般催促,就算是有靈感也被你催散了!”
潘胖子一滯,下意識緊抿嘴脣。但隨即在看到樓下狀況後,又忍不住壓低嗓音出主意道:“要不這輪我們賞花晉級吧,反正葉哥的才華擺在那呢,沒必要死磕,只要隨後兩輪不再遇到這等奇怪題目,我們照樣可以獲勝不是嗎?”
秦瀚冰聞言神情微動,有些心動了。
不得不說,潘胖子是機靈的,這也確實是個好主意。實際上現在大堂中已經有人這麼做了,尤其是那些在第一輪中靠賞花過關的人,對於他們來說,題目難易與否其實並沒什麼差別,隨便寫一就成,反正他們也不指望能從韓太傅那得到名額,只要用金錢開道,從鳳儀樓這邊照樣可以順利晉級。
而別人可以這般做,那他們自然也能效仿。
想到這裡,秦瀚冰不由問道:“賞花榜上什麼情況了?”
“不好說,都在加碼競爭呢。這輪要淘汰半數人,韓老手中有三個晉級名額,鳳儀樓那邊有七個,目前排在第七位的是五百朵……不對,五百五十朵,有人上去了……又變了,六百朵!瘋了、都特孃的瘋了,一兩銀子買一朵花,不能吃不能喝,最後還未必能贏,圖個什麼呢……”
只聽潘胖子不時咋咋呼呼驚叫,也就能想象得到如今樓下大堂中的緊張競爭氣氛。
聽到這,秦瀚冰也緊張了,他們雖然是有一千多兩銀子不假,看似着實不少,但在眼下這明顯有失控跡象的氛圍下,還真就未必能爭得過旁人。
這時,葉席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訝然擡頭:“怎麼停了?繼續說啊。”
“好,恩,其實差不多也說完了……”瞥了眼依舊空空如也的紙張,秦瀚冰收回視線,無奈攤手道,“以韓太傅的身份地位,即便已告老還鄉,我父親想登門拜訪都需提前派送帖子,更何況是我……而且我與他也素無交集,講給你聽的這些還是道聽途說來的,不一定準確……”
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一撫額頭,“哦,還有個小道消息。據說,只是據說,韓太傅這次告老還鄉並不是他本人意願,而是涉及到些朝堂鬥爭,以至他退了下來。”
“朝堂鬥爭?”葉席聞言心中一動,感覺好似抓住了什麼,忙道,“能具體說說嗎?”
“具體的……恩,倒是有聽我父親閒暇時提起過,不過未必做得準就是了。”秦瀚冰遲疑了下,還是道,“我方纔說過的,韓太傅是主戰派嘛。但近幾十年來,除了收下夜傾城周遭地界外,大周王朝再無對外戰事,一直是被動防禦。就連眼下這夜傾城,聽說當年也是兵不血刃收下的,算是揀了個便宜。而且隨後十幾年間此城也被百族聯盟打下過數次,雖然最後都是成功收復了,但也就僅此而已,並沒有絲毫報復行動。”
聳了聳肩,“雖然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內情,是否是大周王朝本身出了問題,但朝堂大勢如此,如韓太傅這等主戰派自然就難有容身之地了,告老還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咦,葉兄弟你有靈感了……因爲這事?”
話音剛落,秦瀚冰便愕然看着葉席下筆沾墨,於硯臺邊蕩了幾蕩,稍一沉吟,躬身揮筆——照鏡見白!
墨色迅在宣紙上暈開,秦瀚冰的眉眼亦隨之漸漸挑起,不是因爲詩詞,實際上葉席纔將詩題寫出來而已,秦瀚冰注意到的是這幾個字體的風格,與方纔書寫山園小梅的行書體截然不同。
筆跡瘦勁,又不失其肉,轉折處可明顯見藏鋒、露鋒等運轉提頓痕跡。
秦瀚冰從未見過如此字體,當然了,他對於這個也沒什麼研究就是了,只是下意識覺得這字體有些陌生,但瞧來卻也挺好看,挺有味道的,再深入些的體會那就沒了。
秦瀚冰的陌生觀感並不奇怪,因爲葉席用的是瘦金體,乃他那個時代宋徽宗趙佶所創,算是書法史上的一項獨創。
倒不是刻意如此,受得老道士以及各個時代的道經典籍影響,葉席的字還是能拿得出手的,所會字體也相當繁雜,平時若不是有意控制,那寫出來什麼便就是什麼。
就在秦瀚冰稍微愣神間,葉席已將詩作完成,這是五言體小絕句,連帶詩題也不過就是二十五字而已,一氣呵成寫來快的很,再對照記憶確定沒有疏漏處、錯別字,便收筆起身。
“寫好了?”潘胖子一直有注意這邊,見得葉席擱筆,便第一時間從窗前走來,掃了眼桌上紙張,微怔,“字數不多嘛……還是半闕詩?”
這就是聰明過頭了。
葉席霎時無語,方纔那是特殊情況好不好,而且最後能晉級也純屬僥倖。還玩半闕詩,真當那韓太傅是你乾爹啊?
秦瀚冰也無語了,“潘二你沒事可以多讀點書,還字數不多,這叫五言絕句!”頓了頓,再次掃了眼那詩作,擡頭又看了看葉席,目光復雜,忍不住搖頭嘆道,“我有點後悔了,或許我方纔不該告訴你那麼多的……有把握嗎?”
葉席乾脆攤手:“完全沒有,但我只能想到這,賭下運氣吧。”
“我現在只希望韓太傅能大人有大量,不然的話……”秦瀚冰再一次苦笑搖頭,閉嘴不言。
“什麼賭運氣、大人有大量……你們在說什麼?”潘胖子在旁聽的一頭霧水,葉席也不去解釋,指着桌上詩作揮手道,“送過去吧,時間快到了。”
“對對對,差點把正事給忘了。”
……
片刻後,又是一聲鑼響,雜役將答卷再次送到臺上。
從紙張厚度來看,應該是一份不缺,所有晉級者都將自己的詩作送上。這也是能想到的事情,就像現世考試,無論題目如何變.態,也無論解答方式對不對,反正先寫個滿滿當當再說,總之就是不交白卷。
這次那韓太傅沒有立刻翻閱,而是面朝衆人舉起手中紙張,先行笑道:“老朽在皇城時也曾做過筆試考官,批閱天下士子文章,但從沒有像這次這般對自己的批閱結果充滿信心,絕不會出漏出錯。”
“哈哈……”
這玩笑話並不算高明,但場中衆人還是很給面子的附和大笑。那始作俑者蘇念念也是掩嘴輕笑,隨即又不住垂眉屈身,以示歉意。韓太傅不在意擺手,反而是謝道,“也謝謝蘇姑娘能讓老朽有如此新奇體驗,哈哈,好了,話多惹人嫌,諸位今晚也不是衝着我來的,老朽還是儘快批閱完下臺去吧,省的待會有異物飛上臺來。”
這般說自然又引來滿堂鬨笑不止。
“嘖,沒看出來這韓老還挺風趣的。”倚靠窗沿,潘胖子聽得倒是津津有味,甚而還有暇咂嘴點評。而在他身旁的葉席與秦瀚冰就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一臉緊張的注意着韓太傅面部表情,好似唯恐對方下一刻就勃然大怒,直接衝上樓來!
而事實上韓太傅此時的情緒貌似相當不錯,逐一翻閱手頭紙張,不時搖頭輕笑,一張老臉都快笑成菊花了。
很顯然,對於這以韓太傅爲題的奇葩題目,衆人的選擇都是相似的——那就是拍馬屁!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雖然拍馬屁是有點損文人風骨,但相比於貶低得罪韓太傅,前者的成本無疑要低上許多,也成了唯一的選擇。
既如此,那反而簡單了。就看誰馬屁功夫更深,拍的更到位了!
哦,也有例外,在翻閱到最後幾張時,韓太傅手頭動作驀地一頓,嘴角笑意消失,眉頭剎那間緊皺而起。一旁蘇念念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轉頭望去,小嘴半張,姣好面容神色不禁也是變了變。
樓梯中間平臺與大堂還是有段距離的,再加上蘇念念之前表演,附近燈火被滅掉大半的緣故,臺上兩人的些微動作表情,並沒有引起堂中衆人的注意。
唯有一直觀察注意的葉席兩人,見狀心中不由齊齊就是一咯噔,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瞧出些許不安意味。
好在這只是個小插曲,在頓了頓後,韓太傅神情面貌便恢復如初,恍若什麼都沒生,在將剩下幾頁紙張看完後,從中抽出三張,便隨手將另外十餘張遞給一旁等候的雜役。
擡頭,面向衆人,嘴角依舊掛着笑意,乾脆說道:“現在老朽將宣佈由我給出的三個晉級名額,探花詩,題爲夜城逢韓太傅……”
不出所料,無論是探花,還是榜眼,其詩作都是花團錦簇,意在奉承。
當然手段都比較高明,奉承的也很隱晦。尤其是榜眼詩,運用了以物喻人的手法,當真是將馬屁拍到了天馬行空、了無痕跡的地步,也就好在對象是更爲識貨的韓太傅,若換做一般文學修養不到家之輩,那還真就未必能聽得出來其中真意。
點評完這兩,韓太傅神情不變的拾起最後一,直接念道:“詩題,照鏡見白——宿昔青雲志,蹉跎白年。誰知明鏡裡,形影自相憐。好了,就這三晉級。”
沒有摘取,沒有點評。好似在念一普通詩作,唸完也就完了。
但大堂中的氣氛卻在齊齊一愣後,逐漸冷卻下來。“不錯不錯,還挺押韻的,你們說是不……是……呃?”一個作商賈打扮的人似模似樣的頷點評,隨即正待招呼同桌友人,卻現周遭竟是已徹底寂靜下來,全然不見先前兩詩宣佈後的熱鬧場面。
沒有多少人是傻子,雖然韓太傅並沒有說什麼,但就看他將此詩放在最後的實際行動,也就能察覺到不同尋常之處……最後念,那豈不就是本輪狀元?
更何況在座當中本就有不少人是衝着韓太傅來的,而既然敢於自薦,那本身水平自然不會低到哪去。他們是完全能聽得懂這詩的內涵寓意的,事實上這五言絕句也算不得隱晦複雜,但也正是因爲聽得懂,聽得分明,所以他們不敢說話了……
照鏡見白,詩題便宛若揚眉劍出鞘,光華森森。
宿昔青雲志,蹉跎白年。直白點解釋,即意爲不管以前有多麼遠大的志向,你現在已經老了,不中用了……如果說詩題是出鞘的話,那這句就是奔着心窩子來的,且毫不掩飾。
誰知明鏡裡,形影自相憐。照照鏡子,只有自己的身子和影子在相互憐憫,相互安慰。這是何等的煢煢孤立、何等的鬱郁不得志、何等的……可憐可恨!
這簡直是在將韓太傅痛處剝開來,再在心口上扎一劍,且還要再撒把鹽的節奏啊!
到底誰人如此大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