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二聽展鵬飛述說經過之後,不禁大爲擔憂,評論道:“那妖女既是有性靈有深度,你們談起來就像相識了幾十年的知己一般,我瞧,你明兒別赴約的好!”
展鵬飛微微一哂,道:“她曾經那樣作惡害人,我絕不會輕易饒了她。你放心吧,我不會忘記她是斷腸府的妖女。”
孫小二搖頭道:“你最好還是別去見她,男女之間的事,最是不可思議。”
展鵬飛道:“我定要看個水落石出,瞧她還有些什麼法寶?然後,讓她也嚐嚐斷腸的滋味。”
孫小二道:“假如你非這樣做不可,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那就是一靜庵的崔小筠,住在莊子裡那座高樓上。那天我們聽到琴歌之聲,就是她和一個男的……”
展鵬飛驚訝地道:“哦?當真是她麼?那個男的是誰?”
孫小二道:“他姓程,名雲鬆。便是斷腸府鼎鼎有名的忍書生,名列四大惡人之中。”
展鵬飛皺起眉頭,道:“哼,果然是他,這個人我見過。”
孫小二道:“他見過你沒有?”
展鵬飛搖搖頭,道:“沒有,當時我已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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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二道:“咱們目下正受各大邪派追緝,我再饒舌說一遍,人家在各派中選派出高手,組成一個屠龍小組,全力要取你我性命,這些邪派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能破除成見,聯手對付某一個敵人,這個消息你不是不知道,咱們實是萬分危險……”
展鵬飛道:“我知道,你還說過,這個屠龍小組的高手,身上都有一枚金牌,刻着,‘屠龍’兩個字,凡是有牌在手之人,各邪派都須得盡力支持他,對不對?”
孫小二滿面憂色,道:“正是,正是,你可以看出各大邪派的決心,人家當真是發動全力來緝殺咱們,你還跟那妖女泡下去麼?”
這個消息靠得住與否,展鵬飛猶自心中存疑。事關孫小二提到的各大邪教,在當今武林中地位實是非同小可,高手如雲,任何人若是得罪了其中隨便哪一派,縱然不送了性命,亦將難以在江湖上露面立足。
武林中的幾家大門派,這些年來都被這一谷二府三教等邪教比下去了。並不是說各大正派當真擠不過這些邪孽兇人,而是估計沒有必勝把握,又罕有出類拔萃之士出來領導,所以坐視各邪派氣焰高漲,唯有忍氣吞聲,不敢輕易出戰。
在大形勢上既是如此,所以展鵬飛覺得孫小二探來的屠龍小組的消息,難以置信。他自問出道還沒有幾天,跟各邪派交往次數不算多,聲名未着,這些氣焰熏天不可一世的邪惡兇人,哪裡會把他看在眼內?這等雷厲電發的行動計劃,更需要各派同舟共濟才辦得到。他暗自想過幾百次:“我展鵬飛目前的身價,難道已足以令各大邪派爲之寢食不安?若是換了燕雲大俠狄仁傑,或許可以使各邪派團結一致,但我這個無名小卒,武林新人,豈能使人家如此重視?”
屠龍小組的消息不可信,但展鵬飛不想反駁鼠精孫小二。
孫小二又道:“你跟王妙君那妖女泡下去,遲早會露出馬腳。很可能一夜之間,你睜開眼睛,已經身陷重圍,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展鵬飛沉吟道:“我不能放過王妙君,她心腸惡毒,害死許多純潔熱誠的青年,她應該受到同樣的報應纔對。”
孫小二道:“話說得不錯,我何曾不希望她受到報應。但收拾她的人不是你,咱們犯不上冒這個大險。”
展鵬飛笑一下,道:“除了我之外,誰能拋棄了她之後,還能活着離開她那個村莊?好啦,咱們別爭辯了,看看事情發展得如何再說吧。那妖女未必會看得上我,她這個人可能已經沒有感情了,對不對?”
他已經穿着齊整,準備赴約。雖然仍是農家子弟裝束,但俊朗照人,仍足以使任何女孩子傾倒。
鼠精孫小二眼看勸阻不了他,只好苦笑一下,道:“你當心一點兒,別給一靜庵的崔小筠碰到。她一句話就能使你行藏敗露……”
行藏敗露的後果,不言而喻。但展鵬飛和王妙君泡了一天,居然沒碰見崔小筠、程雲鬆。
崔程二人仍然在高樓上,那感人的,惹人遐思的琴歌之聲隨風嫋嫋飄散,證明了他們的存在。
翌日又是赴約的時候,孫小二幫他查看過全身衣着沒有什麼破綻,才道:“看來你已有點兒收穫了,是不?”
展鵬飛道:“現在言之過早,這個女人不簡單。”
孫小二道:“王妙君已派人來調查過,好在我已安排妥當,而且親自在場照料,所以來調查的人,十分滿意地回去。這一點對你很有利。”
展鵬飛回想一下,道:“昨兒下午,她的態度好像有點兒不同,變得比較親密,大概是得到報告之後,對我已經放心之故。”
孫小二問道:“你呢?你一定發現她很多優點,這一來只不知替天行道的心有沒有軟化?”
展鵬飛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你看呢?”
孫小二搖頭擺手,道:“我更不知道了。老實說,從前我的觀察和預測蠻靈光的,但事情出在你身上,便不敢說啦!你的想法做法,我一概測不透……”
展鵬飛笑一下,這笑容當真大有莫測高深的意味。
孫小二聳聳肩,道:“但願你今天的運氣也像昨天一樣,碰不到崔小筠和程雲鬆。”
在燦爛的朝陽下,這個青年大步行去,從沉穩雄健的步伐,可以窺見他堅定的意志和信心。
孫小二愣了半天,才走出這間借來的屋子。
高大濃密的榆樹下,兩個中年村婦已和一個算命的瞎子在說話。
孫小二沒有加以注意,因爲那兩個村婦的態度,已證明這個算命瞎子不是陌生人。
他走過樹下這一小堆人,忽然聽瞎子叫道:“這位大爺請留步,待我王半仙贈你數言,若是靈驗您再聽下去……”
孫小二心中一震,毫不遲疑便折回去。好在他一身農人裝束,年紀不小,所以混在村婦當中,毫不礙眼。
那兩個村婦沒有走開,卻都閉口不再說話。
孫小二暗暗凝聚全身功力,一則提防對方暗算,二則也有可能暗襲這個瞎子。
要知他平生擅長逃遁之術,別說是腳下輕靈無聲,連奔跑時衣抉帶風之聲也可以減少,使人無從測聽去向。可是這個瞎子,居然曉得他在旁邊經過,可見得不是村婦們告訴他,就是讓他測聽到聲音。他既能測聽得到如此輕微的聲音,不問可知必是武林高手無疑了。
孫小二乾笑一聲,道:“先生有什麼指教呀?”
王半仙翻動那對白眼珠,道:“大爺可是姓孫?”
這一問益發奇了,他如何知道的?這還了得?孫小二心中又是一震,但亦知不須隱瞞,點頭:“是的,你呢?真是王半仙麼?”
那瞎子呵呵笑道:“孫大爺若是不信,不妨問問這些大嫂們,我王半仙已經在這周圍走動了十幾二十年,附近村莊人家沒有不認識我的。”
孫小二大爲困惑,忖道:若然他說的是真話,他的來歷就難測度啦……
當下問道:“好吧,你究竟有什麼話說?”
王半仙道:“區區有一位老主顧姓狄的,託我轉告孫大爺一聲,最好立刻帶了你的朋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姓狄的人除了燕雲大俠狄仁傑還有誰呢?孫小二那麼老練之人,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說纔好。
王半仙又道:“想那楚漢相爭之時,以楚霸王項羽之勇到了四面楚歌之際,也無能爲力,孫大爺,你們快走吧!”
孫小二道:“你到底是誰?”
王半仙道:“區區只是個殘疾之人,靠一點兒薄技餬口。但屠龍小組的人可都是響噹噹的腳色,不好打發。”
孫小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試他一下,他表面上看來,這個瞎子既可能真是狄大俠派來,又可能是邪派之人在裝神扮鬼!
只見王半仙站起身,拍拍那件破舊長衫。嘴裡跟那兩個村婦說着過幾天再來的話。兩個村婦便自散去。王半仙也晃晃悠悠的走上大路。
孫小二跟他走了十來步,才道:“王半仙,等一下。”
王半仙停步道:“咱們最好別在這通衢大道說話。”
孫小二道:“那也使得,你上我那兒去,或者我去找你。”
王半仙道:“咱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你們快快離開,纔是正理。”
孫小二冷笑一聲,道:“蒙你賜贈良言,指點迷津,自應奉上薄酬。這裡有一點兒銀子,不成敬意……”
說時,疾然伸手向王半仙左手抓去。他故意指力激射,罩向王半仙腕間“內關”、“神門”兩穴。
這兩處脈穴如是被人扣住,縱是高手名家,也無能掙扎,只好任人擺佈宰割。
王半仙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似是感到指力刺腕,接着就讓孫小二扣住脈穴要害。
這個瞎子白眼連翻,道:“啊呀,孫大爺你的手指怎的又硬又熱,就像是燒熱了鐵條一樣……”
孫小二冷冷道:“王半仙,只要老實告訴我一件事,就放了你,不然的話,我教你死於非命!”
他的聲音從牙縫送出,冷酷沉着,任何人一聽而知這話決不是空言恫嚇。
王半仙摹地沁出一頭冷汗,身軀戰抖,吃吃道:“孫爺,您只管問,小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對不敢有半字虛言……”
孫小二比較滿意,哼了一聲,道:“這纔像話,我且問你,你是真瞎還是假瞎?”
王半仙道:“是真的,一點兒不假。”
孫小二緊接着問道:“既然是真瞎,我經過之時,你怎生得知?”
這句話纔是他真心要問的。王半仙道:“小的不是用眼睛,也不是用耳朵……”
孫小二道:“那你用什麼?”
他平生見得多聽得多,奇奇怪怪之事,不知見識過多少。但像這瞎子所說的,都是大大的奇聞怪事,難以明白。
瞎子王半仙用另一隻沒有被制的手,指指自己的鼻子道:“小的用的是這個……”
孫小二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用鼻子聞,像狗一樣……”忽然覺得不對,冷笑道:“就算你能像狗一樣,嗅出我的氣味。但我與你非是貼身而過,相距還有好幾步遠,你怎能有這等把握?”
王半仙忙道:“孫爺您有所不知,小的早已曉得您的住處,是以找個下風所在,遠遠就知道你出門來了。這時小的就問那兩個大嫂,用她們之眼,加上小的鼻子,所以一點兒也不會誤失。”
他總算解釋得清清楚楚,孫小二放開手,道:“好,你去吧!”
王半仙道謝一聲,曳步行去。走出四五步,忽然停下來,遲疑了一下,纔回頭道:“孫爺,小的心裡隱隱感到很不妥,不知道凶兆是應在你們身上?抑是小的自己……”
孫小二談談一笑,忖道:來啦,哼,但這一套江湖手法,休想在我面前賣弄。當下問道:“你若是狄大俠派來的,誰敢動你一根汗毛?若是應在我身上,那倒不要緊……”
王半仙憂愁地嘆口氣,孫小二又道:“你是半仙,何不佔一下兇吉?哈……哈……”他明知道這些占卜星相的玩藝兒,十中有九是騙人混飯吃的,所以大大諷刺那瞎子一下。
王半仙得不到同情,不再多言,轉身自去。
孫小二也轉回樹下,尋思一些問題。這時幾個村童嘻嘻哈哈的走過來。
孫小二靈機一動,看準其中一個長得清秀聰明的,招手叫他過去,問道:“你有事麼?”
村童搖頭道:“我沒事。”
孫小二道:“這兒有一百文,你拿去買東西吃。但你替我做一件事。”
深知鄉村中的人大都怕事,尤其是小孩子,於是連忙又道:“那個瞎子王半仙,你認得不認得?”
村童疑慮地點了頭,道:“認得,但……”
孫小二道:“他好像很不舒服,我怕他在路上會摔交或昏倒,你替我遠遠跟着他,沒有事發生,你就不必理他。如果有人跟他說話,你瞧清楚一點兒,看是什麼人,回來再告訴我……”
那村童一聽差事簡單,又是做的好事,疑慮一掃而空,欣然答應去了。
孫小二知道不消多久,就有消息回報,所以索性在樹陰下,找塊平坦石頭,坐下來等待,一面考慮各種問題。
果然才過頓飯工夫,那村童奔回來,道:“王半仙才走出村外,就遇到鄰村的李胖子,他們說了一會兒話,便一同走了。我見有人陪他,纔回來的。”
孫小二誇獎道:“對極了,有人陪他就不打緊啦,李胖子是幹什麼的?他住在鄰村麼?”
那村童道:“李胖子開了一家酒館,就在鄰村村口,遠遠就可以看得見酒帘……”
孫小二立刻記起來,好幾次他經過鄰村,即是有一座高樓,還有琴歌之聲的那個村莊,村外靠近溪邊,有一家酒肆。
這個李胖子既是本地人氏,可能與各大邪派無關。但開酒肆的人接觸面廣,關係複雜,說不定便是邪派方面的眼線。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狄大俠的人。
他把村童打發走,自我沉吟忖想,一面計算瞎子王半仙與李胖子的速度,估計他們大概已走了多遠。
那李胖子和王半仙正好走到一片林子邊緣,李胖子呵呵笑道:“王半仙,這條捷徑你走過沒有?”
王半仙道:“什麼捷徑?我哪敢抄小路走呢?”
李胖子道:“其實這條小路很好走,打這兒入林,到了溪邊,沿着溪邊的一條小路直直走,就是我那小店。”
王半仙哦一聲,道:“這等小路,與我瞎子沒甚相干,橫豎我自個兒不敢走的。”
李胖子拍拍他肩膀,道:“小店裡有幾個客人等稱去卜個卦,指點他們迷津,別教人家等得太急。這條小路好走得很,你試一回便知,哈……哈……”
他一面說,一面連拉帶扯,把王瞎子弄入林內,王瞎子一離開大路,登時大感失措,手中的竹捧不斷點掃腳前的地面。
李胖子帶領着他緩緩向林內深入,走了六七十步之遠,王半仙停下來,懷疑地回顧,鼻子咻咻的向四周嗅嗅。他已聞到人味,但聽不到一點兒聲音,而且李胖子的方向也不對。
這事大有蹊蹺,恐怕是一場災禍,王半仙心頭大震,真想轉身拔腳奔逃。可是他一個失明之人,在陌生的樹林內,哪能奔跑?
李胖子向兩丈外樹下站着一個黑衣人眨眨眼,泛起邪惡的笑容。那黑衣人卻全無表情,眼中射出獰惡的光芒,盯住王半仙。
王半仙道:“李掌櫃的,咱們回大路去好不好?”
李胖子道:“已經走了這麼遠,快到溪邊啦。你幹嗎停下來?腳疼走不動麼?”
王半仙道:“不是腳疼,我剛剛起了一課……”
李胖子大感興趣,道:“真的麼,怎麼樣?”
王半仙道:“卦上出現重重兇險,咱們最好還是回到大路上。”
李胖子發出嘲諷的笑聲,道:“回到大路就可以躲過兇險麼?”
王半仙道:“大路是在正東,主有貴人救星。咱們目下再往前走,乃是向西北行,刀兵血光宛如天羅地網,萬萬走不得。”
李胖子笑聲更響亮了,在樹林內迴盪着,使人聽了很不舒服。
王半仙深深嘆口氣,道:“李掌櫃的一定是不相信我的話,對不對?但命理兇吉,都有定數,你不可不信。”
命理之說,總是信其有的人多,不信之人少,李胖子眼見王半仙講得有聲有色,忽然大大動心,忖道:這傢伙雖是在江湖上混飯吃,可是說不定真有一套。何況他認爲有刀兵血光之災,競是事實。待我再問他一問,看看與我有沒有相干?
當下收了笑聲,道:“王半仙,你的卦課想是錯了。”
王半仙道:“不會錯的。”
李胖子道:“想我李胖子平生廣積陰德,性喜結交朋友,從來沒有一個冤家,哪裡會有刀兵血光之災。如果有的話,必是應驗在你身上,於我何干?”
王半仙道:“適才我在袖中起的一課,封象重疊反覆,主牽連甚廣,至少有兩個人以上要墜入劫網之中。”
李胖子心中不禁嘀咕起來,一時測不透王半仙的話是否真的?抑是恫嚇而已?至少在目前的形勢之下,王半仙難逃劫禍,至於他本人,一來有良好的身份掩護,二來還有邪派高手保護,怎會遭罹殺身之禍?只是想深一層,既然與殺人的邪派勾結,就有被人報復的可能。
燕雲大俠狄仁傑固然不是省油燈,至於各邪派合力追殺的展鵬飛和孫小二,當然也是可怕人物。
總而言之,只要他李胖子趟這混水,不論目前形勢對他多麼有利,暗中仍然隱伏着後患。
王半仙突然嗅到那股生人氣味更濃了,心頭大大悸震。他自小失明,是以聽覺嗅覺訓練得特別靈敏。尤其是嗅覺,幾十年經驗下來,不但一嗅聞氣味,就辨別出男女老幼,甚至能區分職業,以及這個人天性的善惡。
現在他嗅到的氣味,顯示此人雖沒有固定職業,卻有錢花,生活奢華,所以他沒有某一行業的特殊氣味,衣服是絲綢質料,微微帶有最貴重的香料氣味。
除此之外,此人天性兇惡,所以他身體分沁出常人難以警覺的特殊味道。
由於這股人味近在咫尺,但他卻聽不到絲毫聲息,可見得此人武功之高,不是一般的武林人物可比。
那黑衣人果然已經站在王半仙前面,他方纔施展移形換位之術,連半點風聲都沒,就移形王半仙前面。
他目光如電,盯住王半仙,細看他是否當真雙目失明?並且察看每一個最輕微的表情變化。
雙目失明這一點已毫無疑問,黑衣人向李胖子比一比手勢,告訴他這一切。李胖子用力點點頭,表示說他也可以證實這一點。
黑衣人冷酷的面容上,忽然泛起邪惡的笑容,迅即向李胖子比手劃腳發出指示。
這指示很簡單,決不會猜錯,乃是要李胖子帶王半仙掉頭出林,回到大路上。
李胖子愣一下,不敢多問,便道:“王半仙,既然你這麼說,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來,我帶你回到正東方的大路去……”
他說到後來,眼見那黑衣人像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繞到來路上,拔出一口精光耀目的短刀,伸直了手臂,刀刃前指。當即恍然大悟,因爲黑衣人這姿式如是不變,則他帶了王半仙往回去時,王半仙的咽喉要害,將必自行往刀尖上碰去。
那柄刀子鋒快絕倫,輕輕一碰,脖子開個大洞不足爲異。
這樣的話,王半仙應該死得無話可說,因爲他已經向正東方走。
這黑衣人想得好絕啊,李胖子差點兒笑出聲。
王半仙一步步走去,本來四五步就碰上黑衣人手中的刀子,但那黑衣人卻隨着他的步伐,後退了好幾尺。
故此王半仙一直走了十二三步,纔來到那柄精光耀目的刀子前面。
他的喉嚨只差半尺不到,就將碰上刀尖。斗然鼻子裡嗅到一陣血腥味,以及撲面寒凜的微風。
王半仙感覺靈敏的刀子氣味距自己只有咫尺,簡直就在鼻子下面了,趕緊剎住行走之勢。
在這等情勢之下,如果他不動聲色,還可以使對方不放棄捉弄而苟延殘喘。王半仙猛一回頭,說道:“李掌櫃,您在哪兒?”
李胖子後來已沒有主意,所以落後了七八步,當下說道:“在這兒,你先走一步。”
他們眼看王半仙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就碰上刀尖,存心要讓他自尋死路,所以黑衣人不做聲,也不移動。而李胖子則叫他往前走。
王半仙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宗事,須得跟李掌櫃你暗下商量,或者大家都有好處。”
李胖子不耐煩地道:“剛說過叫你先走一步,咱們到大路上再商量。也是一樣。”
他硬是要王半仙伸長脖子往刀尖碰才舒服,王半仙情知不妙,背脊冷汗直冒。這個當兒萬萬不可露出絲毫馬腳,否則那個不知名的兇人,必定叫破之後立下毒手。只是現在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拖延呢?就算稍稍拖延,便又如何?既無人趕來搭救,也無法使敵人自行退去!
他幾乎感覺到李胖子盯住自己的兩道目光,這使他不寒而慄。但目下已沒有考慮的時間,一切言語動作,都必須十分自然才行。
一陣強風颳過樹林,枝葉簌簌亂響,把王半仙的聲音給淹沒了。
李胖子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王半仙道:“我問您信不信命理?”
李胖子道:“你怎麼搞的,還羅羅嗦嗦說個不停。”
王半仙在這一剎那間,忽然觸動靈機,說道:“不是我嘴碎,只因我今兒清早佔了一卦,主有大大財喜入手,但剛纔忽又佔得有刀兵血光之災,是以大感不解……”
他略一停頓,忙又道:“若是命中註定有一大筆財帛入手,那是躲都躲不掉的,誰也阻擋不了,這是老天爺的意思,誰能違背?”
李胖子看了黑衣人的手勢,當下道:“那也不一定,你說你命中註定今日必有財帛到手,是也不是?”
王半仙道:“正是,只不知財從何來?我正想跟你商量。”
李胖子嘲笑地道:“說不定天上掉下一錠銀子給你,不過照我的看法,你今天休想有財帛到手。”
王半仙道:“我每天大清早出門卜卦絕對錯不了。晤,對了,莫非是我剛纔打狄家莊經過,無意聽到一個消息,所以註定要發一筆橫財麼?晤……這筆財帛諒必應驗在這個消息上了……”
李胖子一聽“狄家莊”之名,登時收斂起嘲弄的神色,很注意地看看黑衣人,才道:
“什麼消息呀?待我幫你參詳一下。”
王半仙吃吃笑道:“這可不能輕易泄漏……”
李胖子怒道:“放屁。莫非你要把消息賣幾個錢不成?”
王半仙道:“爲什麼不?”他說得理直氣壯:“如果有人要這消息,當然很值幾個錢。
不過這消息不賣也行,只要命中註定,不賣也有錢拿……”
李胖子走到他面前,問道:“錢從何來?難道真的打天上掉下來?”
王半仙搖頭道:“自然不是嘍,狄家莊肯出錢呀!”
李胖子訝道:“狄家莊?他們肯付錢?爲什麼?”
王半仙道:“狄家有的是錢,他們出得起,您放一百個心,不必懷疑。”
講了半天,這個消息的性質更弄不清楚了。李胖子氣得直咬牙,可是看那黑衣人的意思,這消息對他極有興趣,好像很重要。所以他非得弄個清楚明白不可。
“喂,王半仙,到底是個怎樣的消息?你告訴我,包有好處。”
王半仙爲了拖延時間,廢話越多越好,當下道:“這就奇了,李掌櫃的,你還不知這是什麼消息,怎敢擔保必有好處?”
李胖子看看黑衣人面色,會意地點點頭,道:“王半仙,老實告訴你,若是你不把消息說出,此地就是你埋屍之處。”
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如果不信,不妨拿棒子向後面掃一下。”
王半仙動也不動,沉吟了片刻,道:“這話我不敢不信,因爲我拿棒子掃一下,只是舉手之勞,你若騙我,不會用這麼簡單的方法的。”
他的推論毫不驚人,卻正確之極,任何人聽了都能接受。
李胖子道:“好極了,你既然相信,我就再說下去。如果你老老實實說出來,不但可以免去一死,還有銀子可拿……”他看見黑衣人比了個手勢,更加重語氣:“數目還不少。你的卦是靈驗啦。”
王半仙大喜道:“李掌櫃的,咱們都是一個地方上的人,您可不能騙我。”
李胖子面上浮起獰笑,但聲音卻極力顯得很誠懇,道:“當然啦,你若是老老實實把消息說出來,那你就是有功之人,怎會騙你?”
王半仙道:“好,我說……”他在江湖上混了半輩子,深知人心險詐,尤其是邪派人物,更是不講信用道義。可是目下的形勢,迫得他不能不冒險賭一下,也許這個邪派高手,肯守信放他生路也未可知。
“我在狄家莊替狄府的徐婆婆卜了一卦,她求問的是關於狄家小姐的病情……”
李胖子忍不住道:“誰不知道狄小姐患了絕症?這消息算得什麼?”
王半仙忙道:“您別急,還有下文呀……”
如果沒有下文,你這小子還想活麼?李胖子想。我第一個先揍你一頓,然後……
王半仙翻動着白眼,道:“狄家小姐的病情如何,人所共知。我起了一課,乃系昂星課,問病相當不利。但那徐婆婆言道,目下要爲病人找一種藥物,不知找得到找不到,若是找到了,狄小姐的病勢就不會再壞下去……”
李胖子插口道:“聽你說來,縱然找到這種藥物,還是不能治好狄小姐的病,對不對?”
王半仙道:“正是,那只是暫時保住狄小姐性命而已。我一看課體,有虎狼當道之象,並艱險重重。但吉神用事,六合天德俱入傳中,又主大吉和合,藥物終必可得。”
他停下來想了一下,才道:“徐婆婆十分歡喜,當即告訴我說此事艱險重重,已經說過,應該是和合大吉之時。她說那種藥物已經有人帶在身上,來到這附近只要找到這個人下落,就萬事都解決啦。”
李胖子道:“原來如此,那與你有何相干?”
王半仙道:“怎的不相干?徐婆婆說,如果我碰巧找到這個人,立刻向狄家莊報告,便可得到一大注財帛呀。我常年在這兒百里之內跑來跑去,人識得多,找人是最拿手,所以……”
李胖子得到黑衣人暗示,便道:“狄家莊既然叫你也找一找,則那人姓名形貌必會告訴你,對不對?你且說來聽聽。”
王半仙遲疑了一下,才道:“這個人姓展名鵬飛,年紀很輕,長得很帥,據說是落腳在臨縣地面……”
李胖子道:“這姓展的小子身上帶着什麼靈藥?”
王半仙道:“那我就不知道了,狄家莊但須找到他就行啦,拿藥的事他們自己辦。”
李胖子看看黑衣人,只見這個中年人冷酷的面上,露出深思的表情,並沒有馬上表示要放了王半仙,抑是殺死他。
王半仙白眼珠眨呀眨的,也在等待命運的決定。
頃刻間,那黑衣人收斂了深思冥索的表情,向李胖子做個手勢。
李胖子點點頭,卻按抑不住驚訝之色。轉過頭去,向王半仙高聲道:“你這消息聽來不假,也很有價值,所以今兒放你回去,但不許泄漏半個字。”
王半仙道:“那……那麼錢呢?”
李胖子道:“什麼錢?”轉眼但見黑衣人雙手手中已各託着一大錠銀子,每錠至少也有二三十兩。“喂,對了,當然要給你錢,五十兩紋銀夠不夠?”
王半仙喜出望外地道:“嚇?五十兩?夠,夠……當然夠啦……”
他話聲方歇,那黑衣人雙手齊揚,兩錠銀子閃電般疾飛,直撲王半仙。
王半仙猛可摻叫一聲,整個人離地飛退數尺,咕冬一聲摔倒地上。
直到此時,李胖子方始恍然大悟。他正奇怪這黑衣人何以守信不欺,真個放了王半仙,還給他錢。現在才知道是這麼回事。
不過那王半仙摔倒之後,可沒有氣絕斃命,而是哎唷哎唷地慘叫着,竟然尚未死去。
兩錠銀子分別落在王半仙左右兩邊,擺得很整齊。王半仙雖然末死,慘叫的聲音也很大,卻一直不曾轉身。這等情況不免令人感到奇怪,他應該疼痛的在地上翻滾纔是,何以光是平躺着慘叫呢?”
李胖子走近王半仙,小心一看,從那仰臥的半身僵硬姿勢,這才發現他雙腿腿骨分別被銀塊擊斷,外面倒是沒有流血。
由於雙腿腿骨斷折,任何人都像王半仙這樣,決計不敢翻動。
絕透了,李胖子仰天打個哈哈,轉身行開,沒有去撿兩錠銀子。
黑衣人讚許地點點頭,這兩錠銀子將是使這一宗命案變得萬分複雜無法可破的好棋,所以他們把銀子留下。
在這片樹林內,王半仙縱然叫破了喉嚨,聲音也傳不出,而且李胖子又深知此處荒僻無人,一兩個月無人經過乃是平常之事。故此王半仙呼救無從,自己又逃不出林外,當然只有死路一條了。
王半仙那種痛徹心肺的慘叫,人人聽了都不免會怦然動心,可是那黑衣人卻泛起滿足快意的微笑,眼中射出邪惡殘忍的光芒,看來十分可怕。
他們一齊走了,只剩下王半仙四平八穩的躺在幽暗的林內,慘叫哀號。
過了不久,王半仙的叫聲已漸漸微弱,一方面是嗓子嘶啞了,另一方面是傷處開始麻木,反而沒有開始那麼痛。
他又哼唧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搖一搖昏昏沉沉的腦袋,極力使自己從恐怖和劇疼中鎮靜下來。
現下已沒有別的生路,除非他用腦筋找出辦法,而不是本能地大叫大嚷。因爲這兒難得有人行過,距大路又相當遠,聲音傳不出去。
至少我雙手還能用,王半仙開始冷靜地想。我爬出林外,到了大路上那是最好,即使到不了大路,只要靠近一些,也可以叫喊驚動路人。
希望從心中泛起,登時感到全身都有氣力。第一步須得坐起身,再想法子爬。誰知這一仰起上身,雙腿稍一搖晃,骨折之處格格作響,疼的熱汗和淚水一齊冒了出來。
他不知躺了多久,這陣劇痛才消失,下半身一片麻木。
只好聽天由命了,是生是死,全憑命的安排。王半仙苦笑一下,想不到大半輩子替人家預測命運兇吉,到頭來自己落得這種地步。
突然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向他這邊移過來。那人踐踏枯枝落葉的聲響,十分清晰。
王半仙咬緊牙關,不聲不響,直到那陣腳步從他右側兩丈處錯開,聽來似是還要一直往前去,這時心中才陡然涌起無窮希望。
如果這人是李胖子他們,便不可能錯開,那一定是無意中經過的人了。
他立刻嘶聲大叫道:“救命哪……救命哪……”
叫聲未歇,一陣響亮的笑聲在他身邊升起。可惡透頂,原來正是李胖子。他咯咯笑了一會兒,才道:“王半仙,我特地回來瞧瞧你……”
王半仙沒做聲,一切希望都破滅了。在這等情況之下,他也知道生不如死。不過若是要求人家殺死自己,這話實在不易出口,需要很大的勇氣。
他猶疑着,笑聲已消失好一會兒,身邊也沒有一點兒聲息,不知道那邪惡的胖子走了沒有?
王半仙終於下了決心,道:“李掌櫃,我求你做一件事。”
沒有回答,可能他故意不理踩。
“李掌櫃,我只求你殺死我,您做做好事,一刀把我殺死……”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李胖子決不肯下手的,王半仙,你真的不想活了?”
王半仙驚訝的豎起了耳朵。他眼不能見物,耳朵分辨各種人的口音最是擅長,當下已聽出乃是孫小二的口音。
“啊呀,孫大爺,求您老人家做做好事……”
孫小二取出一個瓶子,倒了一粒藥出來,塞入他嘴巴中,說道:“你放心,我是爲了救你而來的。你一沾上狄家莊,我就知道你必有問題。”
他一面說,一面拗折幾根合用的樹枝,夾住他雙腿斷處,緊緊綁好。
這時大概藥力已經行開,所以王半仙精神大振,而且由於有了希望,所以十分興奮。
孫小二看了他的表情,暗暗搖頭,因爲無限劫難,正方興未艾,前途實是末可樂觀。
孫小二順手撿起那兩錠銀子,塞入王半仙懷中,問道:“你可有秘密養傷的處所?”
王半仙沉吟一下,道:“我有個新寡的堂妹,家裡什麼人都沒有,我到她那兒最妥當。”
孫小二把他背起迅快行走,一面道:“咱們先離開這處所在,免得被他們回來撞見。”
兩人在靜寂的林中穿行,王半仙趴在孫小二背上,一顛一顛的,傷處倒不作疼了。他但覺今日的遭遇,宛如一場惡夢一般。可是何時才夢醒呢?
展鵬飛一點兒也不隱藏內心的感情,熱烈的目光,注視着靠窗而坐的女郎。窗外濃蔭匝地,流水淙淙,加上蟬鳴鳥叫,使她看起來好像圖畫中的仙女。
酒肆內只有他們這一對客人,也只有一個夥計在招呼,周圍是那麼寧靜,景色優美。王妙君暗自搖搖頭,想起這個青年剛纔吐露的心曲。他沒有雄心壯志,也沒有享受的慾望,只要有安安穩穩的生活可過,就滿足了。
但他一表人才,氣宇軒昂,應該是出人頭地之士,決非庸碌之輩。如果委身於他,跟隨他一輩子,王妙君當然不希望他是個平凡庸碌之人,默默無聞地老死家園。
這是唯一美中不足之處,王妙君尋思有什麼法子,可以使他飛黃騰達,出人頭地。不過他本人若是全無雄心壯志,則不管如何安排,也是無用。
“我不喜歡攏攘爭奪的生活。”展鵬飛說。“有一個可心人,徜徉名山勝水之間,這纔是值得響往的生活……”
王妙君柔聲道:“這自然太好啦,可是無功不變祿,你若是不曾爲這人生出過力,如何敢冀望這種享受呢?”
展鵬飛一怔,道:“你這話有理,但是我卻怕一件事。”
王妙君道:“你怕什麼?”
展鵬飛道:“我怕失去眼前這一切,一個人若是奔走仕途,求名求利,勢必爲了種種俗事而放棄了良辰美景……”
他說得很含蓄,但意思完全表達出來。王妙君會得此意,不禁泛起盈盈笑靨,美眸中流露出真摯情意。
“那有什麼打緊,若是那位素心人能夠了解這些,又何妨暫時冷落風月?”
她的回答比較露骨點兒,展鵬飛忽然有一個解脫之感,因爲既然王妙君已表示她並不是真正喜歡樸實的農舍郎,他便可露出不羈的本色了。
他眉宇聳動,驀地英風凜凜迫人,慨然笑道:“不瞞你說,我有時也很想拔青雲而直上,好好的做一番事業。不過我怕這個想法很不自量力,所以從來不敢讓別人知道……”
兩個人的目光糾結在一起,深刻的瞭解使他們覺得更爲親近。
“當然我有時又想株守家園,不必爲彈指即逝的一生奔波勞碌,到頭來只是一場春夢……”
王妙君點點頭,輕輕道:“每個人都有心情的變化,有時勇往直前,有時自甘寂寞,不足爲奇。你若好好振作努力,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沉重的步聲傳來,他們都不用轉眼去瞧,便知是那胖大的李掌櫃回來了。
李胖子卻不放過她,大聲道:“姑娘,您家裡寫個信給您……”
寫信帶話本來不足爲奇,可是發生在王妙君身上,便與常人不同。
站了起身,王妙君走到李胖子那邊,接過一封信,拆開來看。
李胖子低聲把早先收拾王半仙之事,扼要說出來。最後說道:“那展鵬飛定是在這臨縣地面,已無疑問。”
王妙君道:“那麼蒙良呢?他不該只打斷王半仙雙腿就算數。哼,枉他有大屠夫之稱,居然下不了毒手。”
李胖子道:“那瞎子必死無疑,蒙大爺的手法才絕呢,在下曾經迴轉去看過,瞎子連叫救命也沒氣力啦。”
王妙君哦了一聲,道:“那展鵬飛果真在這附近麼?”
李胖子道:“絕對沒錯,狄仁傑那邊傳出消息,必定準確。”
王妙君道:“你說蒙良叫我多多留意,對不?但我不是屠龍小組中的人,這件事讓他們去操心,我纔不管呢。”
自然以不管爲上策,人人皆知展鵬飛武功詭異,深不可測。目前各大邪派死在他手底之下,算起來已經不在少數。
李胖子堆起謅媚的笑容,道:“對對,這是他們的事。在下還得把這話稟報與程爺,嘻嘻,他和那妞兒已經兩三天足不下樓,咱們這集石莊之人天天聽到美妙的琴歌,大飽耳福。
可是在下怎生把消息告訴他呢?”
王妙君目光一轉,微笑道:“不必煩心,他們來啦……”
李胖子喜道:“在哪兒呀?”
說時,望向門外,只見大路上遠遠兩人並肩行來,一男一女,可不正是忍書生程雲鬆和崔小筠他們。
王妙君道:“我得回到座位上,詐作不認識他們。”
展鵬飛也是早就看見崔小筠、程雲鬆的影子,登時心如鹿撞,暗叫不妙。
只要崔小筠稍一表示見過他認識他,程雲鬆和王妙君馬上就曉得他是誰。而王妙君得知之後,這幾天辛苦建立的感情,便全然付諸流水了。剛剛纔打小溪邊散步回來,所以不能提議立刻再去散步,展鵬飛猛動腦筋,看看這兒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匿沒有。
他只猶豫了一下,程雲鬆、崔小筠已經走近了不少。縱使他馬上出門,亦將被崔小筠看見。崔小筠一告訴程雲鬆,等於王妙君也知道了。
所以他不得不放棄離開酒肆之想,好在目前還有兩絲希望,一是崔程二人根本不踏入這家酒肆,另一是崔小筠見到他之時,也假裝不認識他。
不過這兩個希望很微小,由於李胖子這家酒肆既清靜整潔,復又風景優美,他們來此小坐小酌,實是雅人雅事,所以他們此行就算僅僅經過,亦可能進來稍稍坐上一會兒。
其次崔小筠胸無城府,一片爛漫,是個全無機心的少女。她在此處忽然見到展鵬飛,焉有不大喜招呼之理?
崔小筠和程雲鬆越走越近,展鵬飛還想不出任何可以躲開之法。
現在只好認命啦,展鵬飛聳聳肩,決定放棄了無謂的掙扎,而且還決定一旦被崔小筠拆穿了假面目之後,應該如何做法,當然最好還是她沒有拆穿假面目。
那一男一女走入酒肆,他們這一對比起展鵬飛和王妙君更要惹人矚目。因爲他們的穿着舉止高貴大方,不比展鵬飛,完全是個農家子弟打扮。至於王妙君和崔小筠,卻難分上下,都是一樣美得教人不願移開眼睛。
酒肆內只有展鵬飛王妙君這一對,當然受到崔程二人注視。
崔小筠先看完了王妙君,再看展鵬飛。對於王妙君,她的感想是萬萬想不到在小小一個鄉村中居然有這等人才。
對於展鵬飛,由於這個年青側着身子,眺望着窗外,所以面貌看不清楚。可是有一點兒她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這個青年身體強壯得異乎常人。
這個男孩子如果沒有一點特別之處,當然配不上那麼美的姑娘啦,崔小筠想。目光轉回程雲鬆面上,陡然泛起無限惆悵。
從此一別,料已永無重逢之日,回憶數日來如詩如畫的相聚,教人如何能不懷念呢?
我是佛門弟子,所以非走不可。再說,我試驗自己定力的目的已達,再也找不出理由可以留下去……
在她跟中,程雲鬆面部俊秀的輪廓益發鮮明,好像要在這臨別的頃刻,使她留下更難磨滅的印象。
程雲鬆已經要了酒和幾碟果子,這時她舉盅,微笑道:“這一盅薄酒,聊當長亭之柳。
小筠,幹了這一盅如何?”
崔小筠平素酒不沾脣,可是現在毫不遲疑,舉盅一仰而盡。
兩個人的微笑中,都隱隱含有淒涼之意。感情的深度,往往要等到分別之時,才準確地測驗出來。
程雲鬆心知不妙,因爲他分明已動了真情,這是斷腸府的大忌。尤其是咫尺之處,就有一個王妙君在瞧着,他的真情哪能被看出。
可是事與願違,他實在隱藏不了那麼濃那麼多的離情。特別是由於崔小筠已入了佛門,永遠不可能獲得她,是以這一份惆悵和寂寞,一直齧心蝕骨,難以抑制。
“你自個兒多喝兩盅。”崔小筠溫柔地道:“我得去了,你別出來。”
程雲鬆搖頭道:“我們再坐一會兒,喝上兩盅,然後我再送你一程,好不好?”
崔小筠輕輕喟嘆一聲,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在這兒分手,不是很好麼。”
程雲鬆的目光從軒敞的窗子透出去,但見一片碧蔭,蟬聲聯耳,是風色幽靜之極,只是這等景色,不久以後,就沒有這個紅粉知己陪同觀賞了。那時候該是何等落寞,何等空虛啊……
也許想得太多了,若不把握眼前的機會,多看她幾眼的話,這一別去,便只在夢中與她相聚了……
他深深地注視着她,目光中毫不隱藏內心纏綿的情緒。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亦是最後的一次,天地雖大,人物雖衆,但絕對沒有一個女孩子,能令他如此傾心愛慕的了。程雲鬆頻頻輕嘆,目光不肯移開。
王妙君吃驚地望着他們,因爲她親眼目睹功深力厚的忍書生程雲鬆墮入了情網中。
不過她只是吃驚而已,並不認爲是不可能之事。這是因爲她已隱隱感覺到自己正也處於這等險境之中。還好的是這個青年只是個平凡的農舍郎,若是文才滿腹的俊士,或是某方面出類拔萃的人物,或者就不易矜持下去了。
只有展鵬飛不曾想到男女之間的問題,因爲他現下確實沒工夫管這些,只求那崔小筠沒有注意他,別拆穿他的身份。
他向外眺望,那兒的風景連日來已不知看了多少遍。若是繼續瞧下去,則縱然崔小筠沒發現他,王妙君是何等人物?勢必也看出破綻。
因此他決定冒一下險,準備回過頭來跟王妙君說兩句,然後才繼續再看不遲。這個險非冒不可,展鵬飛想道:如果斷腸府氣運已衰,合該失敗,老天爺就使崔小筠不往我這邊瞧。
他迴轉頭,向王妙君軟軟道:“你猜我剛剛在想什麼?”
王妙君搖搖頭,嫣然微笑,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展鵬飛道:“我忽然想起,這兒的景色不知道冬天之時,是何光景?”
他一直沒有擡眼去瞧崔程那邊,可是這時耳中聽到崔小筠驚噫之聲。
糟了,她準是已經看見我了,唉,這樣說來,斷腸府氣數未盡。我展鵬飛這回也難逃屠龍小組的圍攻,能不能逃得性命,尚未可知。
眼珠一轉,他勇敢地向那邊望去,果然不出所料,崔小筠不但滿面驚訝,還用手遙指着他,分明是跟那程雲鬆討論。
王妙君的答話,展鵬飛根本沒聽到。緊接着是崔小筠的嚦嚦鶯聲傳過來,道:“你……
你不是展鵬飛麼?”
酒肆內突然全無聲息,連正在劈劈啪啪打算盤的李胖子,也徒然停止了一切動作。
這個名字宛如霹雷一般,王妙君頭頂“嗡”一聲,腦中一陣昏沉。
想不到這個各大邪派都欲得之而甘心的大仇家,竟然就是跟她談情說愛了好幾天的農家弟子。王妙君驚慌地忖想道:我枉自小心翼翼調查過他的身世,哪知還是被他瞞過,哎呀,這便如何是好?
要知王妙君震恐的有兩個原因,一是生怕本派和各大邪派誤會,以爲她暗助展鵬飛,這等誤會,實是有口難辯。
二是她又明知自己動了真情,這個青年不管身份如何變法,她已付出的感情,仍然萬難收回。
展鵬飛一瞧已經全部拆穿,抵賴也沒有用,當下仰天長笑一聲,朗朗道:“不錯,區區正是。崔姑娘別來無恙?”
崔小筠道:“我正要回庵去,你呢?”
展鵬飛道:“我還不一定,崔姑娘的歌聲,有繞樑三日之妙。區區拜聆了好幾天,耳福不淺……”
崔小筠不好意思的抿嘴一笑道:“唉,我一時放肆,實是有辱清聽。啊,對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他的手移向程雲鬆,還未開口,展鵬飛搖頭道:“用不着啦,區區老早就認識這位程先生了。”
程雲鬆怔了一下,面色微變。
崔小筠道:“你們已經認識?那太好了……”
她的話聲忽被一聲如雷暴喝打斷,那是展鵬飛的叱聲,接着門口傳來一聲慘叫,只見那李胖子,一跤跌在門檻上,後背插着一支筷子,深入體內。
崔小筠驚得站了起身,叫道:“展鵬飛,你……你怎的無緣無故殺人?”
展朗飛也站起來,身軀筆挺,英風凜凜。
跟過去裝作農家子弟那種種淳厚老實完全不同。
展鵬飛聲音卻十分平靜,道:“區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殺人,你不妨問一問程先生,他便知道。”
崔小筠大感迷惑,低眸望着程雲鬆,問道:“真的麼?你知道他殺人之故?”
程雲鬆道:“真正隱情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他此舉動機在於滅口,卻是毫無疑問。”
崔小筠訝道:“殺人滅口?爲什麼?”
展鵬飛朗朗大笑,道:“王妙君,或許你肯解釋得清楚一些,你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