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納克村不遠的山谷中,有一個深約六米的天然山洞流衝擊而成,裡面很是光滑。
這天上午,我們的戲就要在這裡開始。
早晨,華萊士在石屋跟前給房頂加上茅草。然後繆倫的爸爸——萊納弗先生騎着馬來到了他的房檐下。遠處的草地上,一羣英格蘭士兵正在進行作戰演戲。再遠的地方,一些蘇格蘭農夫剛開始一天的工作。
“小威廉!”萊納弗先生在下面衝華萊士高聲叫道。
仰拍鏡頭,華萊士對萊納弗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萊納弗先生,你要是爲昨天的事情找我的話,我道歉。”
萊納弗愣了一下,然後他稍加思索,才知道華萊士說的是雨天帶着繆倫出去的事情。
他對華萊士擺了擺手:“我說的不是那件事情。你下來,我帶你參加一個會議。”
“什麼會議?”華萊士有點不明白。
“很神秘的那種。”
兩個人看着對方,突然之間好像明白了什麼。華萊士跳下來,牽出了他的馬,跟在萊納弗的後面穿過山坡來到了山谷裡。
萊納弗來到一片荊棘前,扒開遮蓋物,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出現在華萊士的眼前。
兩個人摸索着進去,裡面發出微弱的光。藉着光線,華萊士發現洞裡已經有二十多個人比他們早到了。
萊納弗向衆人介紹了一下華萊士。因爲他父親馬索故,大家對他都很尊敬。
“我把你帶到這裡來,是因爲你是馬索你犧牲生命,你懂嗎?”萊納弗對華萊士鄭重地說道。
老坎普貝爾在一旁一個勁地點頭:“蘇格蘭到處都是長腿的軍隊。這羣狗孃養的,把我們的少年拉出去作他們的戰爭工具,把我們的少女拉去做娼妓,整個蘇格蘭都快變成英國人的狩獵場了!”
老坎普貝爾的話,立刻把衆人鼓動了起來。
“威廉,你的父親曾經帶領我們偷襲英國人的基地。雖然他離我們而去了,但是他的精神我們不會忘!”萊納弗盯着華萊士的眼睛,目光灼熱。
這個時候,山洞裡面異常的安靜,所有人都看着華萊士。
特寫鏡頭。華萊士的手碰了碰自己身上的刀柄,然後又縮了回去。
“我回到父親留下的農場來,就是想老老實實做個農夫,然後娶個女人生孩子。如果我能平安地活着的話,我會這麼做,先生們。”
說完,華萊士站起來轉身走出了洞穴,留給大家一個背影。
萊納弗跟着華萊士走出洞穴,然後是老坎普貝爾,最後大家都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老坎普貝爾看着華萊士的背影,搖了搖頭。
華萊士和萊納弗一起回來,他們一前一後,相互誰都不搭理對方。到華萊士的房子跟前的時候,萊納弗對華萊士說道:“如果你信守你說的話,我允許你追求我的女兒,但是如果你違背了,我會親手殺死你!”
華萊士看着萊納弗騎馬而去的身影,一臉若有所思。
這場戲,以及下午要拍的戲,和以往着重展現蘇格蘭風情的戲不同。從這場戲開始,電影開始逐漸表現蘇格蘭人奮起反抗英國人的艱難歷程,其中對威廉願做一個平凡的農夫,到最後卻成爲領導蘇格蘭人拿起刀劍抗爭英國人統治的自由鬥士的心理轉變,一點一點地表達出來。
這場戲,以中景和特寫爲主,基本上沒有全景鏡頭。光線暗淡,在洞穴裡開會的段落,除了在洞裡點燃蠟燭,我們只在洞的一側打上了一束主光,那樣鏡頭裡的華萊士和老坎普貝爾等人,全都有一半臉埋在黑暗裡。他們的動作很少,氣氛顯得很壓抑。華萊士和老坎普貝爾、萊納弗三個人位於畫面的中央,其他人位於畫面的左側,右側空空如也,那是山洞的入口。這樣一來,整個畫面形成了極度的不均衡,好像從右面時刻會有東西闖進來,使得會場緊張異常。
很少有移動鏡頭,鏡頭幾乎都是固定的。畫面之間的連接,也是之間的切換,緊湊而利索。
在表演上,我大膽地採用了零動作的表演模式,放棄了肢體語言,改用眼神來向鏡頭吐露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衆所周知,這種表演方法很難(容易的話,大家都變成梁朝偉了)。開始的幾個鏡頭,我們一再重拍。不過格里菲斯和都納爾對我的這種詮釋華萊士內心世界的方法非常贊同,在他們的支持下,我們一遍一遍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過。這場在電影中只佔了幾分鐘的戲,用掉了我們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
吃完午飯,天空下起了雨來。開始很小,後來傾盆而下。
“老闆,下午的戲怕是拍不了了。”都納爾站在我身旁,看着外面蒼茫一片的混沌世界,嘆氣道。
劇本上,下午要拍的戲,是在明媚的陽光下舉辦的一場婚禮。婚禮的新娘羅倫是村裡和繆倫關係很好的玩伴。在婚禮進行的過程中,當地的英格蘭領主帶着軍隊趕了過來,他
長腿愛德華頒佈的“初夜權”發令,當地所有新娘的必須獻給他。雖然新郎和新娘的父親奮起抵抗,但是在強大的英格蘭軍隊跟前很快就被制服。羅倫爲了保護父親和新郎,自願跟着領主離去。
這場戲,是改變華萊士做農夫願望的第一場戲。
我的想法,是用黃昏時金黃色的光線,讓這場戲顯得悲情四溢。明明是自己的新娘,初夜卻要交給別人。英國貴族領主的蠻橫,和蘇格蘭人的無奈,以明媚的黃昏爲背景,無論是表現力和殺傷力,都是巨大的。
“這場雨,不知道會下到什麼時候,要是一直這麼下,我們還拍個屁!”格里菲斯把雪茄抽得吱吱響。
這麼大的雨,不僅僅是他們倆,劇組裡的其他人都放棄了拍片的計劃。
但是,忽然,一個念頭闖進了我的腦海之中。
如果表現悲情的話,有什麼比瓢潑大雨更合適的呢?!
“大衛,都納爾,叫大家準備!”我興奮地叫了一聲。
“老闆,你,你不會想在這麼大的雨中開拍吧?”都納爾見我興奮異常,嘴張成了一個大大的“O”型。
跟了我這麼久,他們都知道我的性格。
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能。
“老闆,真的要在雨裡拍!?”格里菲斯趕緊把他的雪茄掐滅,不相信地看着我。
“大衛,都納爾,原先我們的計劃是不錯,可是表現悲情,大雨中的婚禮,不是更合適嗎?”我笑道。
格里菲斯和都納爾相互望了一眼,然後思考了一下,都納爾甚至走到了攝影機跟前,通過目鏡看了一下效果。然後兩個人臉上都露出舒展的表情。
“老闆,我覺得你這個想法,行!”最後都納爾的一句話,讓我們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演員們看見我們哈哈大笑的樣子,都站了起來,他們知道現在有活幹了。
蘇格蘭人的婚禮,沒有英格蘭人那麼講究。他們舉辦婚禮的地方,一般都是在村裡的廣場上,或者是在村裡的公用大廳裡。
原先的計劃,拍攝的主要地點是在廣場上,現在則轉進了大廳裡。
這個大廳可以容納近一百人。
扮演羅倫、她的父親、新郎以及稍後出現的貴族的演員,全是新招進來的人。他們都是有着幾年表演經驗的,被好萊塢人稱爲“三流演員”的人,就是跑龍套的。但是我挑的這幾個人,表演功底很是過硬。如果是平常的戲,我絲毫不會擔心他們的演技,不過今天的戲,就有點懸了。
我把所有的演員都召集過來,開始給他們集體說戲:“大家聽着,今天的戲,我們改在雨中拍攝。你們現在都對劇本對自己的角色也熟悉了,本來不需要我多說什麼,但是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場戲,最重要的就是在衝突中表現出來的悲情。婚禮的熱鬧高興、貴族突然出現的驚訝,知道他要行使初夜權的憤怒,反抗之後的無奈和哭泣,這一系列的情感變化,必須真實、自然。我的要求是,你們要把這些情感,通過眼神表現出來!明白嗎?”
“明白!”演員們齊聲答應。
我給了他們十幾分鐘的調整時間,大家紛紛根據我的要求對原先自己制定的表演計劃做了調整。很多人對着鏡子開始狂練眼神。
“老闆,影機上,對我笑。
“你們攝影師,不是一向用眼睛工作的嗎?”我會心一笑。
半個小時後,拍攝開始了。
首先是食物的特寫,一盤水靈靈的葡萄。然後鏡頭拉開,一個大大的長桌之上,堆着各種各樣豐盛無比的食物。外面是大雨,而在大長桌的一側,卻是歡聲笑語的人羣。現場佈置着採來的新鮮花朵,不少人在熱鬧的音樂中唱着古老的專門用於婚禮的民謠。
然後是一個長鏡頭。鏡頭穿過人羣進入到大廳的內部。裡面的長椅上坐滿了人,繆倫和她的家人坐在一側,華萊士坐在另一側。
大廳前面,由村裡小孩組成的唱詩班正在唱異常溫柔的歌曲。鏡頭在一排排椅子中間穿行,記錄在鏡頭中的,是一雙雙各種各樣的眼睛,有童真的孩子,有眼神裡充滿對愛情的憧憬的少女,有哈哈大笑的男人,還有上了年紀的眼角堆起層層皺紋的老人。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那麼的高興歡快。最後的一雙眼,是華萊士的眼睛,他沒有看前面的唱詩班,而是斜着眼睛看長椅的一側。
主觀鏡頭,那一側,坐着繆倫,她也朝這邊望過來,含情脈脈。
新郎和新娘進來的時候,大廳裡的人全部站了起來。他們鼓掌、高聲歡笑,孩子們則把籃子裡的花瓣拋向空中。
新郎和新娘禮貌地向人們道謝,偶爾幸福地看一眼對方。新娘的父親,則站在後面一臉的滿足。
他們走到大廳的前面,牧師開始主持那古老而煩瑣的結婚儀式。
花瓣從空中飄下,紛紛揚揚地落在了一對新人的身上,上了年紀的牧師身上也都
廳裡的氣氛異常濃烈而溫馨。
突然,畫面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聲音。慢鏡頭,只能看見人們歡呼的臉。
慢鏡頭,大廳門前的一個孩子轉向廣場的臉,她的眼神,是那麼的驚慌。
慢鏡頭。特寫。一片潔白的落在地上的花瓣,然後一個馬蹄粗暴地闖進畫面,將那片花瓣狠狠地踩進了污濁的泥水中。
一個繡着家徽的旗幟出現在鏡頭中。鏡頭拉開,一隊武裝到牙齒的英格蘭士兵出現在廣場上。他們的前頭,一匹高高的戰馬上,一個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的貴族穿着盔甲得意地對着鏡頭笑了笑。他的頭上插着羽飾,着裝非常華麗。
大廳裡的人涌了出來。人們安靜急了,不知道這位領主突然到訪是爲了什麼。
一雙雙眼睛的特寫。新娘的,新郎的,還有參加宴會的人。不解,疑惑,驚訝,慌張……什麼樣的眼神都有,但就是沒有剛纔的快樂。
領主驅馬走到新郎和新娘的跟前。他探下身去,貪婪地看了一下羅倫,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吸她身上的香氣,然後直起身子哈哈大笑。
“我是來執行‘初夜權’的!身爲領主,我有權力和每個領地上的新娘共宿一宿,來祝福她們和新郎白頭偕老!”領主得意地揚了揚他肥胖的脖子。
安靜,場面一片安靜。
一組特寫。女人們偎依在一起的手臂,男人們緊緊攥着木棍的青筋暴露的粗壯的手。當然,還有他們的眼睛,裡面除了憤怒,還是憤怒。
“不!不!我的上帝!”新娘的父親高呼一聲衝出了人羣,撲向雨中。
英格蘭士兵有備而來,他們齊刷刷地把手裡的長矛對準了手無寸鐵的蘇格蘭人。
貴族領主得意地笑了一下:“‘初夜權’是偉大的愛德華國王賦予我們的權力。我新接收這塊領地,這次是特意過來關照你們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憤怒的新郎就衝了過去。他和他的岳父一起,赤手空拳地和那羣英格蘭士兵扭打了起來。
參加婚禮的人羣開始騷動起來,但是在裝備精良的英格蘭士兵跟前,新郎和他的岳父很快就被制服,參加婚禮的人也被一隊士兵看管了起來。
貴族被新郎和新娘父親兩個人的舉動搞得憤怒了。他抽出佩劍走到兩個人跟前就要砍下去。
新娘羅倫衝了上去,她一隻手拉住新郎,一隻手拉住自己的父親,然後對貴族擡起了頭。
一雙含淚的眼睛,滿是乞求和悲傷。
貴族冷笑一聲,收回了佩劍。
羅倫把自己的丈夫和父親拉到一旁,在大雨中和他們說起話來。新郎和他的父親不時望着羅倫和馬上的貴族,眼神不甘得快要噴出火來。
所有人都知道,羅倫決定陪這個貴族睡一晚來救下自己最愛的兩個人的性命。
人羣裡開始有人哭泣,很小聲。孩子們躲在了父母的身後,露出恐懼的眼睛。男人們則握住木棍發抖。
海輪被貴族拉上了馬,離開了她的丈夫和父親。
她的金髮在大雨之中散亂地披了下來。在即將走出廣場的時候,她轉臉回頭看了一下鏡頭。
那是一雙噙滿淚水的眼睛。
新郎和她的父親撲倒在雨水裡,他們憤怒而又無奈的捶打着地面,泥水飛濺起來,把他們的臉弄得污濁不堪。新娘的媽媽昏了過去,幾個婦女正在手忙腳亂地搶救。
新郎昂頭向天,大聲的怒吼。俯拍鏡頭,他的緊閉的雙眼。特寫,兩隻緊緊攥着的拳頭!
鏡頭慢慢後移,一直移動到華萊士的旁邊。他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但是,在他的眼裡,憤怒的火苗正在升騰燃燒。
這場戲,非常非常難拍。
一個又一個的眼神,讓我、格里菲斯和都納爾最後都快要瘋掉。
對於這種鏡頭,我還可以表演的來,但是扮演羅倫、她的父親、新郎和貴族的四個演員,就有點麻煩了。面對着攝影機,往往做出一個需要的眼神要幾遍十幾遍才能順利過關。他們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那些羣衆演員了。
這裡面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還有老人。他們從來沒有拍過電影,有些人甚至連電影都很少看。一個黑乎乎的攝影機放在他們臉前十幾釐米的地方,再叫他們做出憤怒或者悲傷的眼神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有些人幾乎把眼睛都瞪爛了,也不知道憤怒的眼神到底該是什麼樣子。
這個時候,我就成了全場最繁忙的人了。
我得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說戲,啓發他們的情感,然後一遍一遍地重拍,再重拍,直到拍到滿意的鏡頭。
所以當最後一個鏡頭完成的時候,我已經徹底癱在了椅子上。不過疲憊的同時,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同時也涌上了我的心頭。
梁朝偉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要我們努力,只要我們用心去演戲,人人都是梁朝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