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劍揮的是如此堅定,從小到大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這樣堅定地想殺一個人,明知道血隱就在前方不遠處,後路,性命,這些他從未考慮過。
一劍斷喉竟是這樣的滋味,濺起的血花是如此的絢爛,隨風看的癡了,直到血花濺到了他的衣角,他才從那一種感覺中脫離出來。死不瞑目的狂刀喉管處還在汩汩地流着鮮血,而後面大義凜然的雲水漸也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是第一次有人爲了他而死去,也是他第一次體會到了爲了一個堅定的理由殺人是什麼滋味。面前像是一團火燃燒的血隱,和四周寂靜無聲的夜色,他手中微顫的純鈞劍,這一切多麼像是一場噩夢啊,或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雲水漸彌留之際那熠熠的眼神,花久龔將回天功傳給他之後撫着鬍鬚微笑時的慈祥,還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偉岸身影——那是他的父親!這三道身影在他腦中不斷地盤旋,“不,我不可以死!”隨風猛地做了起來,身上全是冷汗,剛纔那一番是夢嗎?可是爲何又這麼真實?
“你醒啦?”隨風還在苦苦思索的時候,旁邊突然冒出的一聲打斷了他。
隨風轉過頭,是一個身着下人服飾的少年,單從面相來看似乎比隨風大不了多少。“我這是在哪兒?”
而他的行李、純鈞劍都在牀頭擺着,之前的那一身錦衣卻是有人換過,換成了一身麻布粗衣。隨風晃了晃頭,還是覺得有些迷糊,暗自尋思:我分明記得我爲了躲避血隱的追殺,跳入了衢江之中,再後來的一點意識都沒有了。怎麼一醒過來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少年憨憨地一笑,“你可醒了,這裡是扶桑國的使船。我們快要起航時在富春江的入海口有人發現了你,原以爲你已經死了,沒想到還有一口氣。便將你救了回來,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快就醒了過來。”
“扶桑國?使船?”隨風覺得腦袋更疼了。
忙從牀上爬了起來,走了幾步,身子晃了一晃。也許是臥牀久了,已然有些不太習慣。出了門就是船舷,果然是一艘大船,比之之前在運河中乘的遊船還要大上一分。
“哎,你身子沒好不要亂跑啊。”少年有些擔心隨風的身體,就跟了過去。
船已經開了,船艙外陽光正好。碧藍碧藍的天空,似乎和着海水合在了一塊,分不出彼此來。朵朵的白雲像是絲絲縷縷的點綴,在和煦的微風下微微泛起的水花輕輕地拍在了船底,發出一陣清脆的水聲。
這一切都好,只是在放眼眺望的時候,中原大地只剩下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邊界。至於錢塘江轟轟烈烈的入海口,那一方浩瀚的港灣,連一絲一毫都看不到了。
使船的船頭向東,看來果然如少年所言,是駛向日本去了。
他自小背井離鄉便也算了,可今日陰差陽錯之下竟然還要出國,這一走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想到這裡,隨風的神色裡多了幾分黯淡,看向了走過來的少年,說話的聲音也很是微弱,“你叫什麼名字,我又昏睡多久?”
“我啊,我叫杜阿牛,你呢,你叫什麼?你足足在牀上躺了三天了。”聽到隨風談到自己,少年的眼神裡閃出了幾分神采。
三天了……隨風一陣沉吟,按照如此速度,要到達扶桑恐怕還需要最少一旬時間。默嘆了一口氣,離開國土雖然不捨,但細想一下,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樑偷兒那一匕首下去,九龍鎖距今已然千年,便是沒有毀壞恐怕也未必能夠正常打開了,他當時也在場,和李林甫結的這個樑子着實是大了。而自己又殺了血隱的徒弟,那種情況下若是不急中生智跳入衢江之中,早就被血隱殺了,哪裡還能在此處觀賞景色呢?
也許這是天意吧,是上天要我遠離是非的中心。
隨風心裡一聲慨嘆。
杜阿牛似乎看出了隨風的心情有些不佳,笑着勸慰道:“其實扶桑沒什麼不好,雖說是偏遠小國,遠離國土。可是他們對中土人士可是崇拜得緊啦,以我這樣的平庸的人,若是呆在大唐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出息的,所以我寧願只在船上做一個低級的下人,也要去扶桑尋一尋機會。”
阿牛這番話讓隨風想起了在泰山腳下的藤原伯二,他笑了笑,不置可否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志向倒是不小。”
被隨風這麼一說,杜阿牛有些不好意思,道:“隨風公子,當時是高橋先生救了你,你看什麼時候方便?既然醒了還是要跟他打聲招呼的好,而且據說高橋先生在扶桑國內地位不低,若是跟他打好關係,日後也許還能提攜一番。”
隨風也沒多想,應了一聲,“救命之恩,理當如此。去道聲謝再應該不過了。阿牛,你帶我過去吧。”
高橋先生就住在樓上的廂房裡,上了樓就到了。路上的時候聽阿牛說,這高橋先生似乎是某一個顯赫家族的幕僚,也有些實權,是個人物。可是隨風卻不甚在意,他本就不打算寄人籬下,既然到了扶桑,也就和中土一樣流浪,當做一種歷練罷了。
上了樓,船舷上的欄杆前,一位身着華服的中年人撫着鬍子正饒有滋味地看着舷外的海景。從打扮上來看並沒有什麼不妥,只不過腳下所踩是扶桑特有的木屐。應該就是阿牛說的高橋先生了。
“高橋先生。”阿牛遠遠地喊了一聲,聲音卻有些怯生生的味道。
華服男子轉過頭來,看到了隨風兩人,微微一笑,頓時添了幾分儒雅,“原來是阿牛小兄弟,咦,這位不就是……”這人雖不是中原人士,可是一口漢語倒也極爲標準。
隨風接過了話,笑着道:“在下隨風,見過高橋先生。還要多謝先生的相救之恩。”
高橋先生神色微微一變,接着又爽朗地笑了一笑,“哪裡哪裡,中土有一句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也不過順水推舟而已。在下高橋非況,沒想到小兄弟受了那麼重的傷卻好得這麼快。既然身體已經恢復了,不妨我們多多交流。阿牛,能不能麻煩你爲我沏壺茶?”
高橋先生一番話說出來和和氣氣,讓人聽了如沐春風沒有一絲的不快。隨風心裡一下警覺,他這一下倒像是故意支開杜阿牛。
有過之前藤原伯二那一次的經驗,隨風對於外族人還是有幾分戒心。臉上卻還是滿目笑容,“不知先生想和小子交流些什麼?”
高橋臉色微微一變,收起了幾分儒雅,多了幾分嚴肅。“不知隨公子可曾見過扶桑人?”
點了點頭,隨風應道:“之前偶然見過幾個,好像是藤原家的人。”
高橋吃了一驚,急切道:“藤原家可是全扶桑第一顯貴,竟然派人來了中土?快說說,你是在何時何地見到的?”
“大約半月之前的光景,在下偶然碰見了要去泰山一遊的藤原靜流,後來在她的引薦下我還見到了藤原伯二先生。”隨風只說了個大概,他總覺得哪裡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高橋又是一驚的樣子,“你竟見到了藤原靖留公子!”
“公子?”隨風一愣,靜流分明是個小女孩,怎麼成了公子了?
高橋一點頭,“是啊,要說藤原公子可是我扶桑的一段傳奇。衆所周知藤原家族乃是扶桑關白世家,代代都有人繼承關白之位。這藤原公子是這代關白的獨子,年僅十三已能照顧家中各事。特別是對於中土文化,研究極深,自大化改新之後,全國以大唐爲嚮往。公子在其中穿針引線,發揮的作用不可估計。”
聽這高橋的描述,靜流年紀雖少,可是便已雄才大略、學富五車。隨風一陣沉吟,這樣的人即便是在中土也不多見,他說的和自己認識那個靜流是同一個人嗎?可是他也說了當代關白僅有此一個獨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隨風心裡雖然疑惑,可是卻沒表現在臉上,他總覺得這高橋的反應有些奇怪了。
“高橋先生此次來中土是充當使者的嗎?”隨風悄悄地扯開話題。
“呵呵”高橋微微一笑,有些自得的神情,“正是,同來的還有我的兒子,只是出了些許變故他先回國去了。我對大唐文化仰慕已久,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響。我能由此機會也實在是三生有幸。”
他說這話時,臉上滿是欽慕的色彩,隨風轉身又看了看已經幾不可見的中原輪廓,心裡別是一番滋味。
隨風還沒接話,高橋好像想起了什麼,“對了,你既然隨我們一同去往日本,可會說扶桑之語?”
隨風一臉的茫然。
高橋早已猜到如此結果,笑着撫了撫鬍鬚,“在扶桑,雖然對大唐文化極度尊崇,可是除了來華的使者之外會說漢語的人並不多。我們此行要到扶桑還有大約兩旬的光景。所以,再過得幾天等你的傷勢好了之後,我就教你一些簡單的日語。你到了扶桑之後也好適應些。”
他如此說,隨風也只能點頭。之後高橋又拉着隨風說了其他一些扶桑的風格習俗等,也虛心向他討教了些許中土的文化情結。
底下是嘩嘩的潮水,遠方是無盡的天際線。原來天地是如此的廣闊,之前他從沒有去過海邊,哪裡能料到天地是這般廣闊,太陽星星月亮都在這海中起伏。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他嘴脣翕張,緩緩吟誦着這篇千古不朽的詩文。遠方,海鷗騰躍、飛翔,海風漸漸,席捲過他的髮絲,也不知勾起了他什麼樣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