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歸安入了第四境之後,便明白一個道理,法術是需要想象的。
但是將自身的想象串連起來,則是需要一些法意基礎的。
比如,師兄說這個天井像是鏡門,倒映天空。
其中的關鍵之處便在於這個‘門’字。
天井,如倒在地上的‘門’,門中的水,倒映着天空景象,這是事實。而師兄又說,門通‘天’是一種妄想,而夢境亦是妄想妄境。
那麼這個‘門’通夢境,這其中的關係是成立的。
這是他聽得懂的,同樣,他也看懂了師兄的那張畫。
那畫一定是師兄見過的夢境,夢境畫放入水中,通過墨韻開,清水成墨色。
這就是進一步將水鏡之門通向的夢境,在這裡成爲‘真’。
當然,還需要最後一步,那便是師兄心中關於那‘門’字法的真正法意要在這裡展開。
同時他發現,這天井的邊緣,也環繞着一些字。
這些字一個字連一個字,顯然是用劍寫的,字字相連,這是草書,他發現自己居然不太認得這上面寫的什麼字。
只看出這些字個個銀鉤鐵劃,瘦硬鋒利。
這些字沒有墨跡,只是連在一起,卻又是另一道無形的門。
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回到了天井裡的水中。
此時的水中景象,若不是仔細的看,根本就是一團濃淡參差的墨形成的景,像是失真扭曲的一座大屋。
他不認爲是自己師兄的畫技好到這種程度,他倒是覺得,之前紙上的畫,粗糙無比,此時入了水中韻開成景,反而變得自然,成了真正的荒誕夢境。
他看着水中景象,意識不知不覺的落入其中。
……
鴉先生站在屋檐下,他有些不安。
鴉先生這個名字是他後來闖出來的,原本他就是一個羊倌,專門爲別人放羊,至於更具體的記憶,他已經不太記得了。
只記得某一天,自己像新生了一樣,他將那東家的一家老小,用三天的時間吃完了,然後他就開始四處遊蕩。
在那一帶,他先是得了一個‘夜魔’的稱呼,因爲每天晚上他都要去找人來吃,後來覺得吃普通人沒有什麼味道。
於是開始找修士,再後來,他發現一些特殊的靈體最爲好吃,而他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大,終於沒有人敢在當面叫他‘夜魔’了。
又因爲他的雙腳變異成鳥的腳,在帶人入夢之中,會發出鴉叫之聲,便有人稱其爲鴉先生。
他開始狩獵更爲高端的存在,其中各地的‘神寺’裡的神靈,常常會分裂出一些小東西來,便是他的獵物。
‘神寺’裡的神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被禁錮的,是被束縛着的,其生出意識之後,很自然的就會想要逃逸,而這分裂出來的分身,便如樹根分裂出來的小苗。
祂們不敢讓‘神寺’的寺主知道,也不敢讓那些供奉者知道,所以這纔是他得手數次的原因。
而且,他本身的法術也極爲詭異,他能夠藏於自己構建的一片小小夢境之中,讓人難以找到。
這一片夢境,是來自於他內心深處最原始的記憶,那是他原本就住過的地方,破舊的房屋,每當下雨之時,家中處處漏水,孤單一個人,連燈火都沒有,常常在入夜之時,獨自一個人站在堂前看天色。
看這天,何時能夠天亮,讓自己的屋子重新暖和起來。
他還在心中琢磨着,怎麼樣順利的將這座城中的那個‘小神靈’帶走。
時至今日,他倒還未曾感受到來自於這一座城中的府君的壓力。
在他看來,只要是找不到自己,其法力再高再強大,都是枉然,而自己躲在自己構建的這一個夢境之中,極少數人能夠找到自己。
即使是偶然有人找到了,在這個夢境之中,也不會是自己的對手。
在他的心中,在自己的夢境之中,自己就是天地之間最大的恐怖。
突然,他擡頭,看向街道的盡頭,那裡似有一團昏黃的光亮,那光亮搖晃着在街上飄動,他慢慢的看清楚了,那是一個人。
一個手持一盞燈籠的人。
那是一個看上去很單薄的人,像是紙片人一樣,而樣貌是他沒有見過的。
這個人的面相看上去很年輕,但是眼神深邃,左手燈籠,右手倒持長劍,燈光在這一片雨夜之中,並不明亮。
鴉先生心念一動,整個雨夜的黑暗都朝着那紙片一樣的人涌了過去。
無形的勢與壓,如無形的浪。
在往常,即使有人進入到了他的夢境之中,也會在他的夢境之中艱難前行,因爲他的夢境會勾起別人心中最深處的恐怖。
而這個恐怖將在這裡形成,那麼對方在這裡,只能夠成爲一個無助的人,只能是一個不斷躲藏的人,無法反抗,最終被恐怖所吞噬。
只是黑暗涌動,那紙片人手中的燈籠反而是高亮了幾分,又見他手中的劍挽出劍花,在燈光裡,映出劍光,將他附近的黑暗割的支離破碎。
紙片人一步步的靠近。
鴉先生感受到了一股殺意。
他感覺到了壓迫,手中的趕羊鞭揮出,在這個夢境之中,彷彿從天而降,彷彿天道之鞭一樣的朝着紙片人而去。
在以往,有人能夠不被前面的黑暗所淹沒,但也沒有能夠擋住自己這一鞭。
這一鞭被他稱爲恐怖之鞭。
以一切的恐怖心願所化,揮打之下,直入心靈,這既是法,亦非普通之法,而是一種直入心靈的恐怖,以一種鞭打的形式落在人的身心之中。
趕羊鞭落下,一道劍光刺出,竟是直接點在那羊鞭上。
鴉先生身心一凜然,只覺得有一縷寒意竟是透鞭而來,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恐懼。
這是讓他瞬間想到死亡的恐懼。
他的趕羊鞭不由的已經收回來,然後向後退了幾步,縮回了黑暗之中。
他相信,只要自己躲在黑暗裡,就沒有人能夠找到自己。
黑暗越發的濃了,水滴聲,更是此起彼伏,他藏在黑暗的深處。
不需要他用眼睛去看,因爲這就是他的夢境,這裡的一切都在他的心中。
也就在這時,那個紙片人,突然一步跨出。
這一跨,竟是已經到了他的面前,跨步的同時,一劍已經刺下。
這一個跨步刺劍,迅捷、靈動,帶有幾分詭異莫名,竟是直接就到了鴉先生的面前,他的雙眼只看到一片昏黃的光芒在眼前一晃,昏黃的光裡有一抹銀華刺落。
他只是看到這一切,然後便整個人如受電擊,意識被剖開,他的夢境在崩塌,他眼睛之中的畫面已經定格。
這紙片人在快速的模糊着,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
天井前的樓近辰睜開了雙眼,雙手從那天井的水中拿出,不見他有任何的動作,手上的水氣便快速的飛散。
“師兄,這就是那個‘門’字法嗎?”商歸安說道。
“嗯。”樓近辰說道:“你去找找,大概在城的東南方向,找找看這個人的屍體在哪裡。”
“這個人,是誰?”商歸安疑惑的問道。
“哦,你剛回來,還不知道,你去跟外面的廖卓說一聲,就說那個驅神出城的妖魔死了,讓他去找找看屍體在哪裡。”樓近辰說道。
商歸安於是出去了。
樓近辰對於那個‘小巨靈’,倒也有幾分好奇。
原本他就有一些感覺,只是一時也未能夠找到,當然,他的精力都在感悟法術,現在這個‘小巨靈’已經被人盯上了,那麼他覺得自己得找到祂。
他倒是沒有想過將對方,像是修剪樹苗一樣的修剪掉。
他出了門,然後在城中環行,尋找着那個‘小巨靈’,不過他轉了一圈之後,居然沒有找到,於是他知道對方是躲了起來。
他也沒有強求,這座城這麼大,那麼多供奉着祂的人,祂要躲着,還真一時半會找不到祂。
不過樓近辰相信,祂應該不會那麼容易再被人抓到。
樓近辰順步來到城頭,城裡城外的景象盡收眼底。
說起來,他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強的治理城池的能力,他很清楚,自己最多就是在修行方面有些擅長而已。
但是好在原本的周府君,留下了一下比較好的架構。
羣山環繞之下,其中有着層層疊疊的屋子,裡面都是修士。
他覺得這一帶,雖算不上樂土,但也至少大致安寧。
當然底層肯定不可避免的有着壓迫,不過,這些年來,他將煉氣道的修行法做了釋疑,讓人刊印成冊在書局裡賣,並且規定了一個極低的價格。
這是他給底層人的一條可直通上層的道路。
在他看來,煉氣道是依賴修行資源最少的,修行是底層人最好的出路,而煉氣道又是各修行道中最容易獲得的。
這麼多年,已經可以見到一些煉氣道的修士出頭了。
“府君。”
樓近辰站在城頭看城外大江奔流之時,一隊巡城的衛士經過樓近辰的身邊。
其中爲首的一個年輕人看到樓近辰之後,居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樓近辰有些意外,回頭看他。
“唔,伱認得我?”樓近辰問道。
“府君與當年一點變化都沒有。”年輕人說道,他雖然有些緊張,但是身上卻也有一股灑脫之意。
“你是煉氣班中的?”樓近辰問道。
在這十多年時間裡,他開過幾次煉氣班。
就是煉氣道的人都可以來聽法,而在這個煉氣班之中,他會將第二、第三境的修行訣要都講解清楚。
很多在這個班裡聽法的人,都以樓近辰的弟子自居。
“是的,府君。”年輕的修士說道。
“很好,過幾天我講一講入煉氣道四境的進階之法,你通知一下大家。”樓近辰說道,因爲他已經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法念純罡。
這說明可能已經有相當一部分的人,修行到了這個境界,而到了這裡,便可以開始着手第四境的修行了。
那年輕人欣喜的應道:“是,府君,地點還是原本的地方嗎?”
“嗯。”樓近辰應了一聲,年輕人躬身行禮,再擡頭之時,樓近辰已經消失了。
他沒有看到樓近辰是怎麼消失的,但是他的心中是興奮的。
因爲他自己最近已經在琢磨着煉氣道的第四境了。
樓近辰決定去江州府的南邊看看。
如果是有敵人來,那就可能是來自於那裡。
他的心頭,自那天有危險的感覺纏繞上了之後,便一直沒有散去,即使是自己殺了那個想要驅趕‘小巨靈’出城的妖魔,也依然沒散去。
他回到了府衙之中後,廖卓已經擡着一具屍體回來了。
這是一具似人非人的乾瘦屍體,雙足仍然有成年人一樣的大,甚至更大,但是卻變成了鳥足一樣,腳後跟處長出了一個大腳趾。
而他的臉乍看上去還是人臉,其實已經有些不像人的臉了,鼻子已經硬化了,嘴也同樣的如此,身上的毛很多,像是鳥的絨毛。
身上一身黑袍子,頭上戴着黑尖帽子。
整個人身上沒有一絲的傷痕,卻死得很徹底。
樓近辰問在哪裡找到的,廖卓則說是在一個羊圈裡。
樓近辰只是看了眼,便讓他們帶下去。
他很清楚,這屍體不會簡單的焚燒掉,一定會被放到城外的坊市之中售賣。
“歸安,你來給我講講,南邊還有哪些了不得的人物。”
樓近辰招呼商歸安過來。
商歸安當即將自己這些年遊歷時見過和聽過的一些了不得的人物,都講給他聽。
樓近辰之所以讓他講這些,是因爲他覺得,真正會給江州帶來危險的,不會是那個需要人投喂的地穴中的巨型蠕蟲。
而應該是那些‘了不得的人物’。
“我準備去各縣看看,看看整個江州現在是什麼樣子,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樓近辰問道。
“要,我這些年來心中積累了許多疑惑,還要向師兄你請教呢!”商歸安說道。
樓近辰點了點頭,於是在府衙裡交待了一聲,然後帶着商歸安出去了。
他之所以出門,甚至有一種迫切的感覺,是因爲心靈的深處帶來的一種悸動,就像是坐在火山上,就像是坐在孤城之中,周圍羣狼環視的感覺。
這種感覺莫名其妙,但是他覺得一定有事。
所以他決定主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