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與破鞋

王小勇的哥哥王大勇,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當他拖着半條殘腿從前線凱旋時,整個臨河城都沸騰了。機關、學校、工廠、街道都請他做英雄事蹟報告。我們學校自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給我們做的報告稿子是我的語文老師兼級部團支書林麗美寫的。她是我們學校著名的美女兼才女。自從出了那件不幸以後,她便化悲痛爲力量,一心從事文學創作,先後在《臨河城文學》《地方文藝》等刊物發表小詩、小散文多篇。

禮堂裡座無虛席,王大勇身穿軍裝,頭戴軍帽,拄着單拐走上舞臺,端端正正地打了一個敬禮,下面掌聲一片。王大勇落了座,一束燈光從天而降打在他刀削般的臉上,襯托出他的威儀和**。

報告由學校政教主任主持,他說話結結巴巴,表情卻很生動,不停地掀帽子,抓頭皮。全校師生都知道,他患有嚴重的牛皮癬。傳說沾着死,碰着亡。我們都避之唯恐不及,唯有英雄大義凜然巋然不動視死如歸——什麼亂七八糟!總而言之,我們都把崇敬的眼神投到了政教主任身邊的英雄身上。

王大勇講得太好了,確切地說是林麗美老師寫得太好了。一個比喻連着一個比喻,一句排比又一句排比,“青松”“紅日”“犧牲我一個,幸福十億人”“同志們向我開炮”等諸如此類的詞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跟着熱血沸騰,感動得熱淚盈眶。“爲了給部隊進攻鋪平道路,我用血肉之軀以身試雷,用火紅的青春譜寫了一曲壯麗的凱歌。”林麗美是這樣寫的,王大勇也是這樣唸的。半個小時的演講,至少二十次被掌聲打斷。演講結束後,掌聲更是經久不息,險些把房頂震塌。最後,校長出來致辭,他緊緊地握着王大勇的手說:“感謝英雄同志給我們帶來了這麼生動感人的一次愛國主義教育!感謝感謝,十分感謝!”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在學校裡,王小勇也成了同學們追捧的對象。報告會後,林麗美老師就佈置我們寫作文,不光我們班,全校的孩子都要寫作文。寫寫你對英雄事蹟的感想,寫寫你打算怎樣以英雄爲榜樣,努力學習,頑強拼搏,爲振興中華,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鬥。王小勇走在校園裡經常被人攔住,想從他嘴裡摳出一點邊角餘料。王小勇自然得意得很,陳年爛穀子都抖落了出來,講着講着,連小時候哥哥帶他去掏人家鴿子窩的事都講了,剛好政教主任走到這裡,聽着不對勁,就把眼一瞪:“胡謅八扯,淨破壞英雄形象!”當然,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買賬,有個高年級的孩子就說:“有什麼好學的,真正的英雄早就犧牲了,活下來的都是些貪生怕死的。”

王小勇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他跑回家去質問他哥哥:“你怎麼沒犧牲呢?”

王大勇的臉“唰”地變了:“滾!”他揮舞着柺杖,單腿跳着,把弟弟趕到了大街上。

王大勇的一幫過去的朋友來看他了,這幫朋友全都穿着花格子襯衫喇叭褲,戴墨光眼鏡。叼着香菸,打着呼哨。他們帶來了啤酒和菜餚,吃吃喝喝好不痛快。王大勇給他們講另外的故事。他說越南的男人都死光了,女人都光着身子,露着**,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吹聲口哨就跟着走。越南的女人們長得倒不錯,就是皮膚黑,個子矮。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比日本娘們還矮!”聽這意思,他不但見識過越南女人,也見識過日本女人,纔有比較。

聽這一說,朋友們都肅然起敬地望着他。

王大勇指着一個外號叫“浪子燕青”的彈吉他的帥小夥說:“像你這樣的,到了那邊肯定囫圇不出來。”

“哄!”大家全笑了。“燕青”的臉騰地紅了。

“燕青”說:“別扯我呀,說說你自己,你玩了多少?”

這個問題,大家都很關心,一起看着英雄。王大勇呸道:“玩個屁呀,老子剛到那邊就踩到**上了,連命都差點保不住。”

衆人紛紛爲英雄搖頭嘆息,覺着這個英雄有點虧。不一會兒,大家的焦點又轉到了“浪子燕青”背的吉他上了。燕青自彈自唱了一首《熱情的沙漠》,大家聽得如癡如醉,伴隨着節奏跳起了迪斯科。一曲終了,大家舉杯相慶。

這時候,一個綽號叫“貪腥貓”的傢伙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打着酒嗝說:“剛纔,大家彈的也好唱的也好跳的也好,我是既不會彈又不會唱也不會跳,下面呢,我給大家來個詩朗誦,啊,來個詩朗誦!”

這個叫“貪腥貓”的傢伙,五短身材,其貌不揚,喜歡留兩撇狗油胡,因爲扒女廁所被抓住過,人們根據他好色的特點,給他起了這麼一個雅號。一聽貪腥貓要來詩朗誦,大家都笑得肚子疼,七嘴八舌地嚷:“你趕快歇着吧,就你這模樣還來詩朗誦,‘屎殼郎誦’還差不多!”

“鬧了半天,你還是個‘溼人’呢!”

有人壓着嗓子學女報幕員的樣子:“下面請欣賞詩朗誦,朗誦者貪腥貓——”

只有王大勇說:“都別吵吵,讓他念!”

貪腥貓又連續打了幾個嗝,使勁喝了一口水:“我開始朗誦了,這首詩的題目叫‘無題’。”

“什麼名字?”大家沒聽清。

“無題。”

“你他孃的‘無題’算什麼題目?!”

鬧哄哄中,貪腥貓正式開始了朗誦:

在一個漆黑的夜裡

摩托車在行駛

機關槍架在高高的汽車上

我被判處死刑

朋友們,記住我的教訓吧

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條條的毒蛇

她那金黃的頭髮

是男人們的鎖鏈

高聳的**

是埋葬男人的墳墓

雪白的大腿

是男人的鍘刀

咔嚓、咔嚓、咔嚓……

“好!”大家笑得一片人仰馬翻,有人拿啤酒往貪腥貓的頭上倒:“媽的,還真有一套!”

貪腥貓顯然是喝多了,朗誦完畢,“咕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大家笑得更厲害:“媽的,鍘了,鍘了!咔嚓、咔嚓……”

王大勇卻顯得不太高興,他似乎是耐着性子聽完貪腥貓的朗誦,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噁心!”

曾經受過侮辱和損害的林麗美老師,不揣冒昧,悄悄地愛上了戰鬥英雄王大勇。她經常拿着一個小本子去採訪他,當時來採訪他的還有好幾個報社的女記者,但都沒有林麗美漂亮。王大勇在林麗美老師面前只講他的英雄事蹟,講炮彈是怎麼的響,**是多麼的防不勝防,林麗美一臉崇拜,心跳加快。

“你知道嗎,”她羞澀而激動地說,“我從小就崇拜英雄”。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兩個人的交往起先遭到了林麗美家人的反對,他們不願意閨女嫁給一個殘疾人。但團縣委和學校都表示對他們大力支持。縣團委書記激動地說:“真是‘想吃海貨來蝦米’,要啥來啥。正需要這樣的典型呢,求之不得啊,求之不得!”

街道上也找林麗美的父母做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們說:“殘疾人怎麼了?身殘志堅的有的是。別看王大勇殘疾了,但人家是戰鬥英雄,一個月光津貼就有四十元,另外一年還發一件呢子大衣。”劉家的人轉念一想,自己的姑娘出了那麼一檔子事,英雄不嫌棄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何況還有呢子大衣,也就不再反對。

就這樣,林麗美和王大勇結了婚。結婚那天,豔陽高照,賓客盈堂,城裡幾大班子的領導以及學校的領導一應俱全,記者穿梭其間,搶拍下無數珍貴或不珍貴的鏡頭,少先隊員還獻了“啊”字詩。我和王小勇爬上屋頂放爆竹,鞭炮紙雪花一樣落在人們頭上、落在地上。放完鞭炮,我們又把糖撒下去,引來大人孩子一陣哄搶。

晚上,客人們走光了,我和王小勇扒着窗戶縫偷看。我們不太敢相信一個戰鬥英雄也會和女人做那事,更不相信一個只有一條腿的戰鬥英雄會做那事。我和王小勇打了個賭,我賭他會做,王小勇爲捍衛自己哥哥的英雄形象,當然賭不會。

我說:“你說他新婚第一夜不做那事,會做啥?”

王小勇想了想回答:“學習!”

“學習?哈哈哈哈!”我笑得腰都彎了。

“有什麼好笑的?我哥哥雖然不愛學,可林老師會教他呀。”王小勇穩操勝券。

這倒不是沒可能,就憑林麗美老師那誨人不倦的勁兒,白癡也能**成大學生,何況是英雄?

我擔心我的賭可能要輸,但還是堅持要看最後的結果。我們屏住呼吸,透過窗戶縫向裡觀望。紅羅帳裡,王大勇拖着他的半條腿和林麗美**,王大勇不知怎麼就是做不成,氣急敗壞地抄起牀邊的柺杖,向林麗美的下身杵去。

林麗美嘴裡發出“嗷”的一聲殺豬似的慘叫。我和王小勇都嚇得一哆嗦,飛跑出去,跑到明晃晃的月亮地裡。林麗美的慘叫還在繼續,我的心怦怦直跳,命根子卻豎了起來,像一個警惕性很高的戰士,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林麗美半夜裡跑回了孃家,哭號聲和着淚水像月光碎了一地,那聲音淒厲、悲傷,彷彿包含着比被遭遇**更深的奇恥大辱。幾乎整個城裡的人都被這哭聲驚醒了。我和王小勇誰也沒輸,誰也沒贏。

林麗美要和王大勇離婚,王大勇不說離也不說不離。林麗美的父母陪着她四處找領導告狀,比起上次爲了女兒拋頭露面,他們明顯又老了許多。他們似乎比女兒更經不起摧殘,佝僂着身子,相互攙扶着,頭髮花白,淚流滿面。

這婚當然離不成,因爲王大勇是戰鬥英雄。

“他是屁英雄,他是個變態!”林麗美吼叫着。

“當初是你自願的。”領導們都這麼說。

林麗美去找“燕青”,要和他好。這個“燕青”很早以前曾經偷偷摸摸追求過她,自從王大勇介入後就自動地退出了。

“你說什麼?不行,大勇哥會殺了我的。”他囁嚅道。

“沒出息,他一個殘廢你怕什麼?你不是給我唱過‘你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的沙漠’嗎?你的熱情呢?你的沙漠呢?”林麗美叫了起來。

“我……”“燕青”面紅耳赤,忽然“嘭”地撥了一下琴絃,霍地站了起來,“正因爲殘廢我才怕,你沒聽人說瞎的狠瘸的忍嗎?”

“去你孃的蛋!”林麗美的嘴裡平生第一次吐出這樣的髒話。

林麗美從此下決心變成一個破鞋。她想到的第一個男人是她初戀時的男朋友,說男朋友其實也算不上,他是她高中時的班長,曾經抄過北島的詩給她。那首詩她記憶猶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她喜歡這首詩,也並不討厭那個男孩,可不知道爲什麼兩個人沒有發展。她再次找到那人時,那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妻子長年有病,他一個人既當爸爸又當媽,累得嘰嘰歪歪,鬍子拉碴,不修邊幅。她上門去表明心意,那個男人正抓着一把小米,“咕咕”叫着餵雞,一聽這話小米灑了一地。他先是沒認出她來,最後瞪着一雙牛眼看了半天,猛地爆出一句話:“你可別嚇我!”隨即手忙腳亂地關上了大門。林麗美踩了兩腳雞屎,紅着眼睛出來。

後來,林麗美又花了兩個星期的工夫給自己從來瞧不上眼的崔大雜碎老師織了一件毛衣。第二天,崔大雜碎的老婆當着很多人的面把毛衣砸在她臉上:“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貨,再敢勾引我男人,我豁爛你!”

功夫不負有心人,當林麗美找到“溼人”貪腥貓時,貪腥貓先是嚇了一大跳,最終還是慷慨接受了。林麗美在他那裡獲得了平生第一次性**,腿上磨得青一塊紫一塊。早晨起來,貪腥貓心有餘悸地說:“媽的,你可真能叫!”

“怎麼,怕人聽見?”林麗美大大咧咧地說,“我都不怕你怕啥?”

“是呀,你都不怕我怕啥?”貪腥貓捏了一把林麗美的**,臉上樂開了花。

林麗美力所能及地和她認識的每一個男人**,服務社會,無私奉獻。從政教主任到鍋爐工,還有社會上的閒雜人等,少說睡了一個連。一個團支部書記眼睜睜地變成了一輛公共汽車,就連李珍也暗地裡挑大拇指:“奧雷啤酒,後來居上!”她說的是當時一個雜牌子啤酒的廣告詞,也就是我們在西關飯店裡常喝的那種。苦兮兮的,沒鳥意思。一天早晨,我迷迷糊糊中被母親的哭聲弄醒。趴在枕頭上,聽了一會兒,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我的風流老爸也上了林麗美的牀。他還偷着把母親的一條圍巾送給了林麗美,沒過兩天,母親和林麗美在街上碰巧走了個兩碰頭,母親一把將那圍巾從林麗美脖子上揪下來,扔在地上踩了又踩。

林麗美一點都沒惱,反而“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管好你男人比什麼都強!”這是她給我母親的忠告。

我聽見母親憤憤地唾罵:“這種破爛貨你也上?真是飢不擇食了你!從今往後,你一輩子也別想再靠近我!”

父親當時裝得倒是很老實,一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樣子,可那遮遮藏藏的眼神分明在說:便宜不佔白不佔,反正不花錢。父親表了一通決心,沒事人似的出去了。這個不要臉的。當初他就是憑着一股不要臉的無賴勁,把我媽追到手的。聽街坊鄰居們說,我媽年輕那會兒是國棉總廠的“五朵金花”之一,又是技術員,稱得上才貌雙全,追求她的小夥子排成隊,可最後她偏偏就選擇了我爸爸。起因就緣於一件事,我爸爸在她宿舍門外雪地裡站了一夜,確切地說來其實是半夜。那天我媽下夜班,十二點半和工友們一起回宿舍,我爸就等在門口,要和她說話。媽媽又羞又氣,叫他滾他也不滾。媽媽和同事進屋躺下了,那傢伙在外面不停地背詩背情書,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什麼“我愛你愛得吃不下飯,想你想得睡不着覺……”,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找來的,反正是肉麻之至。當時,整個宿舍樓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女工們“瘋子”“流氓”的亂罵一氣,可人家愣是毫不動搖,依舊我行我素。到了兩點來鍾,我媽終於撐不住了,推開窗子,哭着喊了一嗓子:“明天再說好嗎?我求求你了……”

“只怪我當初太善良、太幼稚,被他那副可憐相給騙了!現在我算明白了,他爲了滿足那個慾望,什麼都做得出來。早知道我就讓他在外面站到天亮,凍死省事。”母親擦了擦眼淚說,“你爸,我早晚得跟他離婚,他是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離開女人就活不成,可什麼樣的女人也別想拴住他那顆猴心!”

我沒吭聲。媽繼續說:“小威,我問問你,我要是和你爸離了婚,你跟着誰?”

我木然地回答:“我誰也不跟。”

“我白養你了,真是一頭白眼狼!”母親霍地站起來,聲嘶力竭地衝我大喊。

有一天,貪腥貓在大街上攔住了林麗美。

林麗美一看是他,笑了:“怎麼,想我了?”

貪腥貓回答:“是。”

“你真是隻貪腥貓,”林麗美說,“說實話,我也挺想你的,可惜我還有更想的。”

“你這是上哪裡去?”貪腥貓打量着花枝招展的林麗美。

“去哪?”林麗美哼了一聲,“你管不着。”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貪腥貓看看旁邊沒人,竟然一把抓起了林麗美的手,聲音顫抖地說,“你這是墜落!”貪腥貓和臨河城的很多沒文化的人一樣,把“墮落”念成“墜落”。

林麗美沒防備,被他一抓,嚇了一跳,使勁抖開他的手,罵道:“神經病,我墮不墮落關你屁事?你說得那麼冠冕堂皇,怎麼到了晚上就不老實了?我來着大姨媽,你都要上!你不就想讓我光和你自己上牀?你想得美啊。身子是我自己的,我願意咋使就咋使。你要敢在大街上剝光了腚給大家看,我就相信你是好心。你敢嗎?你怎麼不敢?黃鼠狼給雞拜年!你讓開不讓開?你再不讓開,我就喊了。來人啊,都看看貪腥貓挽救失足女青年了——”

林麗美說着,解開衣領的兩粒鈕釦,扯着脖子就喊。

當時,剛剛過了午睡時間,大街上陸陸續續出現上班的人。貪腥貓見勢不好,撒腿就跑。

林麗美望着他的背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過以後,她又有些難受。她經歷這麼多男人,貪腥貓是和她做得最好的。有一陣,她甚至爲此很迷惘:我是不是愛上他了?可一種執拗的本能由不得她就此多想,她記起自己的一位離過婚的姐妹說這樣的話:你只要記住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就永遠錯不了!每當她在男女關係問題上感到迷惘時,這句話都能讓她豁然開朗。她默默地繫好脖領的扣子,眼睛突然有些溼潤,這眼淚真讓她感到羞恥。

王大勇對林麗美的折磨更厲害了,每晚慘叫聲不斷。我想,他一定是把林麗美當成了越南婦女,當成了敵人。周圍的街坊們都對這樣的場景司空見慣了:林麗美滿大街跑,王大勇拖着柺杖在後面追。可是終於有一天,林麗美非但沒有跑,而是轉身一頭把王大勇頂了一個大跟頭。這種事情按說不該發生,怪就怪在王大勇做夢也沒想到兔子急了真會咬人。王大勇摔了個四仰八叉,林麗美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一步奪了他的柺杖,往膝蓋上一擔,咔吧碎成了兩半。這下,不但是王大勇,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林麗美本人都大吃一驚。林麗美只是氣急了拿了個架勢,沒想到柺杖會應聲而斷。其實,原因也不難找,王大勇成天拿着那根柺杖當刑具,那根柺杖早已是銀樣鑞槍頭。

自此以後,王大勇的英雄形象徹底倒塌了。

林麗美擊敗王大勇後過了沒幾天,貪腥貓突然找到了王大勇。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大勇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王大勇沒好氣地說,“是不是又有什麼豔遇了?說來我聽聽。”

“我、我……我和嫂子好上了!”貪腥貓撲通一聲給王大勇跪下了。

“你這是做什麼?”王大勇絲毫沒有心理準備,條件反射地趕緊去扶貪腥貓,“嫂子,哪個嫂子?”

貪腥貓痛哭流涕,就是不肯起來,王大勇這才明白過來怎麼回事,臉色陰沉起來:“呵呵,貪腥貓,本事不小啊。都說你有賊心沒賊膽,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說着,舉起柺杖就要打。

貪腥貓跪在那裡沒有動:“大勇哥,想打你儘管打吧。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和嫂子好,我願意和她結婚!大勇哥,你就成全我們吧!”

王大勇的柺杖舉到頭頂上,卻又收了回去,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你說什麼?結婚?呵呵!”

“是啊,結婚。”

“是你說的,還是她說的?”

“是我先說的。”

“她同意了?”

“她起先沒同意,後來點了點頭說:‘行啊,行啊!’”

“行啊,行啊,”王大勇模仿着貪腥貓學林麗美說話的腔調,“她什麼時候和你說的這個行啊?”

“好幾個月前。”

“好幾個月前?”王大勇咄咄逼人地問,“是不是在牀上?你直截了當地說就行,我承受得住。”

在王大勇的再三鼓勵下,貪腥貓終於囁嚅着點了點頭:“是,是。”

“哈哈!貪嘴貓,真有你的!”王大勇點着貪腥貓的額頭說,“牀上的話你也當真?女人的話你也相信!你白讀了那麼多黃書,怎麼反而成了十六七的純情少年?腦子進水了吧?燒壞了吧?我這句話放在這裡:她要是真想和你結婚,我頭朝下走!貪嘴貓,我告訴你吧,女人全他媽的都是賤貨。你只要記住這句話,走遍天下都不怕。你要不相信,刀山火海等你下!”

林麗美一邊繼續放蕩,一邊堅持四處告狀,學校領導找她談話。她叉開雙腿,裙子裡邊什麼都沒有穿,她說:“我這裡已經成了無底洞了。”

“王大勇同志犧牲我一個,幸福十億人,這麼一點犧牲你就做不到嗎?”據說這個問話的人也上過她,因此問得並不怎麼理直氣壯。

林麗美斬釘截鐵地說:“做不到!我寧肯幸福我一個,犧牲十億人!”這話說到最後,變成了咬牙切齒。

“反動!”那人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林麗美已經不教我們課了,學校裡讓她打掃衛生。聽說,要不是看在她是英雄家屬的份上,早把她開除了。

一天早晨,我看錯了表,到學校早了一些。在校門口碰見了林麗美。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勞動布衣服,披頭散髮,看上去足有五十多歲,我當時真沒認出來。她正拖着一把大大的掃帚掃着地上的落葉,看見我,叫住我,問了一句:“你說人死了之後真有靈魂嗎?”

我記錯了,她肯定不是這麼說的,這是她教過的課文裡祥林嫂說的話。反正,當時我嚇了一身冷汗。她的一雙眼睛,也真的像木刻的一般。魯迅這個比喻太好了,用在飽嘗辛酸的林麗美身上再恰當不過。

冬天就要到了,樹葉越落越疾,彷彿所有的樹木都在想:趁早落光了散夥,去他孃的蛋!一天早晨,林麗美死在一堆落葉當中,她的下身仍然沒穿衣服。雙腿中間那個口張着,一隻老鼠正努力往裡面鑽。她的死無人問津。只有多情的“溼人”貪腥貓,“哭得比死了娘還痛!”說這話的正是王大勇。

五一節晚上十點多,紡織廠的幾名聯防隊員,在廠職工宿舍區巡邏時抓到了一個偷女工內褲的賊,送到派出所裡一通連打帶嚇唬,沒想到竟然供出一樁大案。他竟然就是兩年前強姦林麗美的真正凶手,他的住處居然還藏着林麗美出事時穿的那件紅裙子的襯裙,只是上面的血跡已經暗淡。

這個當年的強姦犯,就是溼人貪腥貓。聽到這個消息時,王大勇正在吃飯,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等他拾起筷子,王小勇看見他的眼圈紅了。

“這傢伙!”王大勇欲言又止,閉着眼睛搖了搖頭。

而王小勇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趙義武要回來了!

就這樣,林麗美死了半年以後,趙義武從監獄提前釋放了出來。沒有人爲他遭受的不白之冤鳴不平,倒是有不少人偷偷笑他是個倒黴蛋。“浪子燕青”就說:“連個**都沒摸着,白關了兩年,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冤包了。你看人家貪腥貓,吃了第一口鮮,又回鍋了多少遍,算是享盡了屌福,死了也值得!”

不過,大家都對貪腥貓自己供出這樁案子感到迷惑不解。偷個褲頭、奶罩,多大點事啊,非得自己往那火坑裡跳?大家紛紛猜測想必是打怕了,到底是個孬種。只有王大勇對此一言不發。

我和王小勇商量了一下,決定去看趙義武,一是出於真心的歉疚,二是怕他出來找我倆的麻煩。

我們略備薄禮,以表寸心。一個西瓜,一掛香蕉,六隻蘋果。

趙義武還住在他家的那口老屋裡,院子裡雜草一人高,屋裡黑咕隆咚,潮溼陰冷,活像一間墳墓。趙義武黑了、瘦了,長了絡腮鬍子,只有兩隻眼睛比以前更加有神。我們去時,他正在窗下磨一把菜刀,認出我們,冷冷地說:“你們還有臉見我。”

王小勇說:“瞧您說的,我們兄弟倆沒少想你呢。是吧,劉小威?”

我也趕緊說:“是啊是啊,大哥,冤枉啊,我還以爲偷鐵的事犯了呢。”

趙義武不耐煩地把手一揮:“閉上你的臭嘴,我早就說過你是一個叛徒!”

“大哥,你這兩年還好吧?”王小勇岔開話題。

“好,哼。”

他脫下褲子給我們看,我們都驚呆了。他的大腿根居然有一道傷疤。

趙義武告訴我們,在監獄裡,犯這種事的人最不被人瞧得起。

“那個林麗美現在怎麼樣了?”趙義武問,“你們見着她,告訴她,我要對她先奸後殺!這幾年,我做夢都想把她辦了!這個**王八蛋!”

我和王小勇面面相覷,半天才說:“她死了。”

我們沒敢提林麗美和王小勇哥哥的瓜葛,生怕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死了?真的?你們騙我!”趙義武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們,我們不由得連退好幾步。

我們惶惶道:“是真的,死了都半年了。”

趙義武瞪大眼睛,下巴抽搐着,整個臉都變了形:“死了半年了?她怎麼能死呢!嗚——”他一邊哭,身子一邊往下抽,最後“咕咚”一聲昏了過去。

我們兩個嚇壞了,顧不上他會不會找我們報仇,舀了一碗涼水潑他臉上,他打一個冷戰,醒了。醒了以後還是哭,抱着我們兩個哭,把我們兩個臉上都弄得溼漉漉的。

“我要日她!我要殺她!我要先日後殺她!”

好不容易等到趙義武平靜下來,我們請他去西關飯店爲他接風。我們兩個提心吊膽,生怕趙義武掏出刀子或摔酒瓶子。

然而,趙義武出奇的安靜。他吃光了所有的菜,喝了一瓶景芝白乾,最後,臉光紅紅地說:“行了,我們的事情一筆勾銷了,我也不會再找你們的麻煩,從此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王小勇動情地喊道:“義武哥,你好仁義!”

趙義武擺擺手,將褂子往肩膀上一搭,像個電影上的英雄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王小勇目送着他的背影離去,心裡既輕鬆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我們不相信除了我們兩個,趙義武還有別的朋友。當時他已經二十四五歲了,也沒有找對象,整天和兩個比他小七八歲的孩子在一起。他的內心一定很孤獨吧。

聽說第二天早晨,趙義武去了林麗美的墳墓,彷彿是爲了確認她的死訊。林麗美的墳前野草叢生,趙義武埋頭拼命拔了一陣子草,手都被劃破了,似乎是想把死者認得更清。他撲在墳頭上放聲痛哭,驚動了幾隻烏鴉哇哇大叫着飛遠。最後,他站起來,朝着墳上尿了好大一脬尿,這才罷休。那天他哭得臉都變了形,失魂落魄地從墓地回來,又去了西關飯店,獨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他把身上所有的錢留給櫃檯上,然後光着膀子拎着衣服踉踉蹌蹌地來在了大街上。應該說,趙義武在我們臨河城從來都沒混成過一個英雄,他向來獨來獨往,沒有什麼夥衆。只有王小勇和我兩名忠實的愚僕,徒有虛名地擁護着他。大街上的人們有的認出了趙義武,但沒有一個理他,更談不上畏懼。這可和別的從監獄裡出來的人的待遇截然不同。想想看,趙義武在很小的時候糊里糊塗地打死了自己的父親,後來又糊里糊塗地成了一名姦污犯。這說明他是一個十足的倒黴蛋,誰會怕他呢。

“哪裡來的小子?竟敢在街上晃膀子?”有幾個不認識他的小流氓上前攔住趙義武,扇了他一個耳光,踢了他幾腳,他居然也沒反抗。這正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後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俱往矣。

那天午後,初夏的陽光疲倦地掛在趙義武身上,他搖搖晃晃地來到我們常去的那個水塘邊,縱身跳了下去。他向着那片深水區游去,那座小小孤島上的野草如招搖的旗幟指引着他。他一個猛子紮了下去,水面像往常一樣很快恢復了平靜。樹上的蟬也還在叫着。幾天後,趙義武鑽了上來,全身被泡得發白,一絲不掛,手上還戴着那隻戒指。那隻戒指黑鐵一般黯淡無光。

聽說趙義武的屍體浮上來那天,很多人都跑去看。可是,我和王小勇沒去看,我們是聽別人說的。趙義武的死使人們重溫了一句老話——“淹死的都是會鳧的。”那段時間,這句話在很多人的嘴上整天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