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院大議事召開當日,全體道士齊聚三清大殿,計有上自三都、下至經堂道童在內的六十三名道士參逢,凡是在谷陽縣境內的受牒道士都來了。
三清道尊像下,正中金絲蒲團空置,是爲當代天師張陽明虛位,左右蒲團各一,爲西真武宮方丈杜騰會、巡照鍾騰弘之位,無極院三都、八大執事、五主十八頭各級管事道士雁字排開,分坐兩側,其後是趙然之類無職司的唸經道童之位。
隨着鐘鼓聲齊鳴,杜騰會率諸道士向三清道尊叩拜、敬香,念唱祝文,禮畢,諸道士落座,杜騰會宣佈大議事開始。
從大議事開始的那一刻起,趙然的心就不停往下沉。很顯然,這位西真武宮的杜方丈深諳議事之道,從始至終都牢牢掌握着話語權,輕易不將話語權交到別人手上。
杜騰會含笑着,以一種近似於寒暄的方式,向無極院衆道士致以問候,在這個過程中,他很巧妙的將自己的來歷做了一番介紹。這一番介紹當即便令三清殿內羣情肅然,連趙然也不得不承認,這廝來頭果然夠硬——他雖是湖廣來的道士,但卻直接由廬山總觀任命,話語中很隱晦的透露出,這一任命與總觀某位真人的授意有着直接關係!
開場白道完,趙然偷偷瞄了一眼三清殿內的衆道士,前排管事道士們的表情他看不到,但左右兩側幾個唸經道童的目光卻都牢牢釘在了杜騰會身上,神態各異,說不清是羨慕、敬佩還是懼怕亦或興奮,總之趙然感覺情況很是不妙。
本身就是高高在上的西真武宮方丈,如今又扯了虎皮在身,杜騰會成功的達到了震懾全場的目的,舉手投足間似乎都在散發着高光。
接着,杜騰會將話題轉到了正在白馬山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大戰上,嚴詞痛斥了佛門妖僧妄圖顛覆道門的險惡用心,號召諸道士緊密圍繞在張天師爲核心的道門總觀周圍,爲抵抗佛門的入侵而奮勇努力。
這話怎麼聽着那麼耳熟呢?趙然情不自禁一陣恍惚。
就在趙然失神的片刻,也不知杜騰會怎麼繞來繞去,便將此次無極院道士遷轉的事情扯了進去,並且宣稱,無極院道士的遷轉與道門正在全力組織的反擊是密不可分的,是戰事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無條件接受總觀的調配,以便道門更好地組織力量,投入到這場偉大的反侵略鬥爭中。
剛剛回過神來的趙然再次失神……
一番冠冕堂皇之後,杜騰會宣佈,他此行的目的就在於統一思想,去除雜音,使無極院上下形成合力,及早決定監院職司的人選,以整合谷陽縣道門的力量,全力爲戰事服務。
趁熱打鐵,杜騰會引出了他心目中的無極院監院最佳人選——號房執事董致坤,熱烈誇讚了董執事經營道產多年,爲道門財源生計所做的貢獻,以及這些貢獻對於白馬上大戰有多麼至關重要的作用,其中不乏詳實數據和具體例子,可謂有理有據。
最後,杜騰會眼光掃視全場,語氣嚴肅的詢問諸道士,對於他的提議,是否贊同?
正在趙然預料之中,當即就有幾人振臂高呼“堅決擁護”、“熱烈響應”之類。趙然粗略看了看,大都是沒什麼職司的唸經道童,比如經堂裡功課最差的年輕胖子和瘦骨嶙峋的老道士,就數這兩個傢伙胳膊舉得高、嗓門喊得大。說實話,這兩位在經堂中一直扮演打醬油的角色,趙然入經堂一年半了,到現在都沒記住他們倆的名字——不是他記性不好,這倆傢伙真心是跑龍套的。
雖說真正有職司的道士沒幾個出聲的,就連最大受益者董致坤本人也沒有開口——他反而板着臉默不作聲,似乎想要極力撇清的樣子,但至少在三清殿上,杜騰會確確實實得到了響應,這就足夠了。
杜騰會微笑點頭,大聲道:“如此看來,諸位同道都贊同我的倡議了,無極院上下識得大體、明曉事理,我深感欣慰啊……”
杜騰會的話音擲地有聲,一字一句都回蕩在三清殿上,坐在後排的趙然感覺彷彿頭頂上有一道無形的壓制,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心中掙扎不已。若是此時再提異議,那是不是就成了這爲西真武宮方丈口中所言的不識大體、不明事理了呢?
杜騰會從蒲團上起身,在中央緩緩的踱步,然後來到袁都廚跟前,問道:“不知袁師兄可有異議?”
畢竟,無極院三都是杜騰會絕對繞不過去坎,他必須跨過去纔算成功,他能不能跨不過去呢?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到了袁都廚身上。
袁都廚擡眼看了看坐在蒲團上的原無極院監院、現西真武宮寮房巡照鍾騰弘,鍾騰弘閉目不語,似乎這次在三清殿中召集的大議事和他無關,袁都廚猶豫片刻,微微低頭。
杜騰會笑道:“好,看來袁師弟無異議了。”說罷,挪步向朱都講而去。
剛纔在杜騰會逼視下低頭的袁都廚擡起頭來,望向臉色鐵青的宋巡照,而後兩人的目光一起向後排的趙然掃了過來。
趙然只覺頭皮發麻,渾身如針扎一般難受。他勉強避過這兩道如芒的目光,期盼的看向正在杜騰會近似於逼問下的朱都講,希望這位都講能夠頂住。
朱都講顯得比袁都廚硬氣一些,但也只是少許,他沒有低頭默認,而是看向了自己一手帶出來的蔣高功。蔣高功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望向後排的趙然,朱都講的目光也隨之投在了趙然身上,那意思很明顯——你究竟還有什麼章程趕緊拿出來吧,再不拿出來別怪我反悔了!
杜騰會見朱都講沒有吱聲,於是加重語氣“嗯?”了一聲,但隨即他就敏銳地感受到了殿內氣氛的詭異之處,不僅是朱都講,包括剛纔被自己壓迫屈服的袁都廚和旁邊還沒有問到的羅都管,三都的視線都在往後排某處聚焦。
杜騰會條件反射般回了回頭,卻沒看出什麼名堂來,但他轉過頭來的時候,卻發現更多人的目光正在聚集到那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宋巡照、張典造等執事,劉經主、陳靜主等五主十八頭管事,還有更多他不知道名字的道童,馬致禮、方致和等等等等。
杜騰會再次望向了那個莫名其妙的方位,就見似乎是寮房兩位管事道士的身後,緩緩站起來一個年輕道人,看穿扮應是沒有職司的唸經道童無疑。
這個年輕的唸經道童站起來以後,乾咳了兩聲,緊了緊嗓子,然後舉起右手,又收回去一半,小心翼翼地道了聲:“那個……嗯,杜方丈好,那什麼……我有異議……”
杜騰會緊盯着這個目光閃爍,微微彎着腰,似乎站立不定一戳就倒的年輕道童,眼中似欲噴火,良久,忽然微笑道:“哦?你有何異議?”
“那什麼……剛纔方丈說的那些,嗯,講得都挺好,但還有一個問題我沒有聽明白。”
“呵呵,你說。”
“據我所知,無極院三都議事定了擬任新職司的名單,嗯,似乎是舉薦蔣高功晉西真武宮高功、宋巡照接任無極院監院、張典造爲無極院巡照、劉經主任無極院高功、陳靜主爲無極院典造,這裡面好像沒有董執事什麼事……那個,不知西真武宮三都議事對此是否首肯?還是說已經批駁不允了?”
一句話直指要旨,杜騰會臉色漸漸發白。
杜騰會沉默片刻,忽然惡狠狠指着趙然,喝道:“汝乃何人?敢咆哮殿堂!”
一直閉目養神的原無極院監院鍾騰弘暗中偷笑,再也忍俊不禁,起身向杜騰會恭恭敬敬道:“這道童名喚趙致然,前歲四月入我無極院,今爲念經道童——是玉皇閣大鍊師楚陽城領入院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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