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再下劍林時,竟在劍林外看到贏匡,佇立於劍林外,贏匡似在深思着什麼,在那久久凝望着某處,不言不語,面色上一絲波瀾也無。秦景降落於贏匡身側,贏匡隨即一眼望來,片刻後才帶着些恍惚地衝她一笑。
這對歡喜冤家的你來我往中,看來並不是只有誰一個人熱乎起來,夏涼不言不語,實則也並非如她講的那樣,征服再甩脫,瀟瀟灑灑拍拍手走人而已。至於贏匡,更不是被征服那樣簡單,五年裡發生的事,夏涼也不可能一一細說,從明知是“征服”,到現在還是被“征服”,其間必然有許許多多歡笑淚水。
“擔心她?”秦景問贏匡。
“有一些。”贏匡嘆口氣,“既盼她能成功取劍,又私心希望不能,她若成功取劍,我們之間豈不更遠了許多。她若登得長生大道,我不過壽元短暫的凡俗中人,如何還能與她並肩同行。但,又盼她能成功,生老病死,能不經歷,自然還是不經歷爲好。”
秦景不知該怎麼開口寬慰,便提議道:“不若你也進去試試,人間帝王業,該你完成的,你已完成。”
卻見贏匡搖頭:“不,秦景,你不懂。當將這天下一肩挑起時,便已是非死不能放下,成神作仙自然是萬般好,但這一統的天下,既是經我手一統,便應當治出個清平之世留待後來人。倘若是二三十年後,在劍林邊你與我說進去試試,便應不會遲疑,只是那時,心已蒙塵。進去恐也無法得劍。”
“那夏涼呢?”
“負她或負天下人,阿景以爲我當如何選擇?”贏匡不答,反問這個問題,明顯他已選擇天下人,皇帝這椅子一旦坐上去,便有份解不脫的責任。贏匡雖四野悠遊,但該處理的政務。從來沒一刻落下過。
贏匡的這個問題。委實叫秦景沒法答,負心上人與負天下人,沒有誰重誰輕。對人間帝王來說尤其難以選擇:“負心上人,倒是對得起天下人,卻細細想想,似乎對自己都不起。若負天下人。倒是對得起自己和心上人,卻要留萬古罵名。生生世世揹負不盡的業力。贏匡,我現在才明白,師祖話本中那句‘願來世不生帝王家’並非酸辭,實是出乎真心。”
不生帝王家。就不需要面對這樣左右爲難的選擇。
聽秦景把話說得這樣明白,贏匡那口氣就嘆得更深更長了:“又能如何,此生未了。談什麼來世。天下人,我負不起。她,雖不肯負,也同樣負不起,但唯有負了。”
“你也並非只有匆匆百歲可活,日後還有的是相處的時間,何必現在就講負不負。”秦景好不容易纔想起,贏匡怎麼說也是煉氣期,三五百壽元是有的,若能突破築基,便是千載壽數呢。
“倘終會先離去,便還是負。”贏匡說罷,看一眼秦景,自行馭法器離去,“不必告訴她我來過。”
秦景看着贏匡的背影,心裡渾不是滋味,許久之後,劍林輕輕一震,夏涼從已經撤去重重法陣的劍林中走出來,手裡提着一柄劍。那是一柄宛如滿是星辰的黑夜的劍,劍身劍柄渾然一體皆是淡墨色,劍柄上綻放着無數星辰,每一點都在陽光之下閃耀着光華。
光看賣相,這柄劍很了不得,秦景便問:“小涼,這劍叫什麼?”
“松煙。”夏涼說完,皺眉盯着松煙許久,才又開口,“這是柄儒家的劍。”
“劍還分儒釋道?”秦景還以爲劍都隨人的。
“是儒家墨意凝成的劍,當然是儒家的劍,要不怎麼叫松煙呢。”止戈說着飛過去戳一下,又飛回秦景身邊,“它肯跟夏涼出來,說明夏涼不是資質不行,而是修錯了法。易法不適合她,改修儒法吧,玄門不是有修儒法的,叫她去試試。”
秦景看夏涼,去不去還看夏涼自己,夏涼看着松煙許久,點點頭:“當然要去,若是修錯法,依我現在的年齡,還來得及破法重修。”
見夏涼主意已定,秦景便捎上她回無應山,秦景可不知道哪家是專修儒家修法的。說玄門也奇怪,明明叫玄門,按說是易法玄門,但其實修什麼法的都有,且修什麼都有能修至得道登仙的。因時間已不早,問明餘西江哪一峰修儒法後,秦景便與夏涼講明天再去。
次日,秦景便與夏涼一道去數青峰,數青峰在江邊,江上風景十分壯闊,日出時朝陽照在江面上,怎麼都能讓人想起“日出江花紅勝火”來。儒家修法講個“意”字,數青峰更是處處充滿詩意墨意畫意。
數青峰的弟子昨日便已接到秦景的傳書,一落地便有人來帶她們去面見數青峰的大師兄,按說是應當拜見數青峰上的萬壑真君,但萬壑真君正在閉長關。大師兄接了夏涼,就帶夏涼去墨池,叫她寫字也好畫畫也好,試着運劍取墨池水,在旁邊空白的紙上留下手跡。
夏涼倒是很快寫下幾個字,不過就秦景這個秀才家的出身來看,字寫得不能說好,只能說認得清是什麼字而已。數青峰的大師兄張庭鬆卻點點頭,對夏涼說:“修易法確是走錯了路,到數青峰來修儒法吧,如今山中的事是我做主,便暫代師父收下你,待師父出關,我再向師父稟明。”
“多謝張師兄。”
“秦師妹客氣,今日起便叫夏涼留在數青峰,修儒法不必斬修爲,轉修既可,無須擔憂。”張庭鬆說着,叫道童帶夏涼去選居所,他則與秦景隨便聊幾句。
儒家修法雖有道門修法略有區別,但說到根底上,也有相通的地方。儒釋道本就很多可以互爲觀參的地方,兩人又都是修劍的,自然有更多可說的。待到他們說完,已是中午,張庭鬆自然留她吃飯。
吃過飯,秦景又帶上夏涼,還得回羅預山去與師長交待一下,夏涼也還有東西落在紫微殿:“小涼,怎麼看你不很開心的樣子?”
“不是,只是有些惆悵,辛辛苦苦修那麼些年,忽然告訴我修錯了法,否則遠不止現在這樣的境界,怎麼能不惆悵。”夏涼也有幾分爲贏匡,可她有點說不出口。
說征服,豈是隻有徵服,沒有被征服的。贏匡那樣的人,一旦看進眼裡,就不難於有好感,被征服也在情理之中。
秦景怎麼會看不出來:“可有想過贏匡?”
“想過,但阿景,看過竹露後,我不可能再放下修行大道。若無法登臨大道就算了,可偏偏又給我一線生機,我怎麼可能不緊緊抓住。”本來,夏涼確實只是想抻一抻贏匡,沒想到在劍林會取到儒家的劍,進而發現她適宜修儒法。
“一個是不肯負天下人,一個是不肯有負大道,你們倆啊……還有得纏呢。”秦景也不由輕嘆一聲,也許世間所有的情感都終究要經歷這樣的考驗,那麼她和小師叔呢,又會經歷什麼樣的考驗?
考驗自然不會來得這麼快,總要叫人甜蜜到快溺死時再講,秦景先要面對的是,裁道尺丈量出善德惡孽後,她該不該動手。她問過很多人,如果有人十惡不赦該如何處理,問到贏匡時,贏匡瞟她一眼,答的是“自是法場斬首”。
秦景想來想去,最後選擇贏匡的思路,丈量出善德惡孽後,再細細查人生平,如果裁道尺認定該殺,細查生平也確實該殺,那就送到官府去,按贏匡說的“法場斬首”。雖然這樣還是不是秦景動手殺人,卻也懲了惡,再說道門也不許修士對凡人動手,秦景這考驗,最終還是得找修士中萬惡不赦之輩。
裁道尺是“裁惡以道”,秦景到贏國後,先是逢人就動裁道尺,到後來有選擇性地用裁道尺,最後是對那些人人講是善人,人人講是人的人用裁道尺。確實有裁道尺也認爲當誅的惡人,但並不多,更多人是黃綠大於亦黑亦白大於黑褐,小部分人是亦黑亦白大於黃綠大於黑褐,也有奇特一點黃綠大於黑褪大於亦黑亦白的。
丈量了萬餘人後,秦景覺得情況還是很樂觀的,萬餘人裡,裁道尺認定當誅的也不到十數人。也就是說一千個人裡,纔有一個當誅,若修士裡也是如此,那就不必那麼費事。想辦法混進宗道山,誅殺個把惡徒名正言順無比。
“宗道山如今已不如從前好進。”從前宗道山是各宗真傳弟子隨來隨進,如今卻要經歷重重試煉與考驗,沈長鈞是見過新入宗道山的修士如何經歷試與考驗的。私心講,沈長鈞不希望秦景受那樣的罪,但身負裁道尺,也唯有宗道山能遮掩一二。
“再不好進也得進,若能通過,日後我可以和小師叔攜手四海誅惡,想想不是也很痛快麼。”秦景早就對宗道山有點想法了。
“那便先去尋你父母弟弟,再去宗道山。”
秦景來時才知道父母搬了家,一時間沒找到,只得拖玄門,如今也正好有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