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乃是仙真大會暫歇之聲。
而那驚天動地的大響,卻是從遠處而來,此聲有如天地之間,最爲酷烈的罡風,所過之處,無論天中羣宮,還是自然風雲,又或山海八荒,萬物無不震動。
一時之間,彷彿天地都爲之戰慄,正至中天的大日彷彿熄滅了光熱,天色驟然陰沉下來,明明沒有雷雲晦霧,卻予人一種風雨欲來的直覺。
金元在面色微微一變,不覺擡頭望向某處,目中陡然流露出憂心之色,當即邁步往殿內而去。
不必觀此情形,許莊也知事態不對,匆匆跟在金元在後,方一入大殿,金元在似乎便實在無暇顧及他人在場,匆匆與長孫真人道:“長孫師叔,方纔動靜可是鬥宿移星洞天傳來?”
鬥宿移星洞天,乃是鬥宿祖師修行之所,因其會隨星象運轉在東天界自然周遊,故而得名。
也正因此,若不得鬥宿祖師準允,亦或鬥宿部中秘法,外人是萬萬難以尋得鬥宿移星洞天所在,這一回鬥宿祖師突破純陽,便是在洞天之中閉關入道。
可正是方纔,伴隨那驚天動地的一響,金元在分明感應到了鬥宿移星洞天氣機外放!
長孫真人面色鎮定,卻沒有迴應金元在所問,只是緩緩道:“鬥宿移星洞天絕無差池,師侄不必憂心。”
金元在自然知曉,鬥宿移星洞天不僅行蹤隱秘,還有部中諸多祖師、真修坐鎮護法,可是正因如此,竟還引起如此動靜,豈不更加令人憂心?
他有心請願前往鬥宿移星洞天探明形勢,長孫真人又何嘗不知他所想,於是又啓聲道:“師侄且放寬心,我與祖師洞天一直……”
一直未曾斷絕聯絡,界內動靜雖是驚人,門中自有高人探明原由——
一應話語未曾出口,天地轟隆又是一聲大響,這一次來得彷彿更加突兀,更加劇烈,整座大殿猛然一震,幾乎傾斜了數分,衆人案上酒水靈果瞬間倒落下去,滾動不止。
長孫真人終於變了顏色,然而不待他反應,又是數聲大響,就似由一滴水珠落下,到狂風驟雨潑灑,響動愈來愈劇,愈來愈快!
只眨眼間,已經連震九響,伴隨最後一聲,天地之間驟然颳起一道悲風,彷彿在一瞬之間,貫入了每一個生靈的心神。
一剎那間,許莊感到內心深處,似有一股悲愴油然而生,與此同時,他的元神都似乎受到了外物侵擾,道法運轉竟有生出亂象之勢!
許莊面色微微一變,元神者三寶歸一,何其穩固?輕易豈會因爲任何動盪而受影響?自他煉就元神以來,無論與人鬥法還是如何,這種異常都是首次發生。
好在許莊築就無上根基,終究穩固無比,只是心念一轉,便將元神穩定下來,這纔將目一睜,震人心神的變化頓時呈於眼前。
許莊甚至無暇留意他人變化,便眺目望向殿外,或許是伴隨方纔之聲,醞釀已久的風雨已然落下,遍及每一寸土地,每一寸河山,每一寸淵海——
整個東天界,都下起了綿綿泊泊的陰雨,彷彿天地爲什麼而悼泣,每一道微風,都將哀痛帶向了四面八方。
“天地同悲……”許莊望着綿綿陰雨,一個想法驟然躍入心中:“有陽真高人化道了!”
雖然不可置信,但眼前的每一幕,似乎都證實了許莊的想法,金元在與長孫真人交談之中,未曾顯露的玄機,似乎也在這一刻變得明晰。
“是鬥宿部的陽真祖師,突破純陽失敗了嗎?”
許莊心中一震,驟然回首,直至此時他才留意到了殿中變化。
青元子真人指掌按在案上,雙目緊閉,眉頭緊皺,周身似有劍氣逼人,數縷青光寰遊繞動,似乎是青縷神劍,自發護主。
金元在立在殿中,雙拳緊握,神色變化不止,倒似乎比之青元子還要輕鬆,反而是首座之上,長孫真人的元神之形,竟似乎發生了潰散,絲絲縷縷的元炁,不住的逃逸出來!
整個大殿之中,除了許莊之外,竟只有鍾神秀正清醒過來,幾與許莊無異,便先擡目往殿外風雨望去。
“果是如此……”許莊再一次,確定了自己猜想。
陽真高人想要煉就純陽,並不是或者平坦、或者坎坷的道路,而是一場將元神,將陽真,將道法……將一切都作爲薪柴的燃燒。
成則寄託大道,煉就至真純陽,證得與世同君的功果,敗則有去無回,還真化道!
也只有這般人物化道,才能引起天地同悲,導致大道變象,波及萬千修道之人,甚至使元神真人都受到影響。
想到此處,許莊不由心中一堵,不是因爲大道變象的波及,而是爲一位大道先行者感到由衷的哀痛。
大道變象的波及,或許因根基,因道心,因種種因素,會有不同程度的影響,但是早晚都會醒來,甚至還會得到一定益處,除非真有行差踏錯,積重難返的修行者,纔有可能因此走火入魔。
但一位渡盡三災,功至陽真的大真人燃燒無果,未能煉就純陽,就此還真化道,何其令有志之修道人悲痛!
“願真人往生仍有緣法,得以重返道途。”許莊默唸一聲,但其實心中何嘗不知,陽真道人突破未果,一切已經付之一炬,究竟還有無輪迴,都未可知了。
但許莊作爲一名同樣嚮往大道的後來者,也唯有祝予一個美好的寄願而已。
祝願之後,許莊又默誦一遍道經,這才收拾起了心神,瞧了鍾神秀一眼,見他垂目而坐,知他同樣心有慼慼,於是未曾出聲,便欲回返案後落座。
天地同悲、大道變象的波及,不是什麼險要之事,甚至蘊藏一定機緣,像許莊這般瞬間掙脫的,還真未必便是一件好事。
即使大殿之中,似乎受到影響最重的長孫真人,至多至多,也不過折損些許元炁……
“不對!”許莊足下一頓,悚然想起一個爲自己所忽略了的人:“方衍象?”
許莊猛地停下腳步,回首望去,卻見方衍象端坐在案上,雙目忽然一睜,朝許莊咧嘴一笑。
說時遲,那時快,方衍象倏然拔空而起,頂上慶雲魔光大放,直至此時,許莊終於在他氣機之中,捕到一抹淡淡的火氣——這也意味着,此人氣機大放,毫無保留的施展神通!
許莊心中一震:“好魔賊,竟然真有險惡用心?”
許莊早對方衍象有所懷疑,卻也沒曾想到,他竟會在此時暴起!這絕然不合常理!
但更出乎許莊預料的是,方衍象忽然暴起,不是朝鐘神秀而來,更未朝許莊而來,而是縱身一撲,便躍到了大殿上首,將口一張——
那如鯨飲吸水般的一幕便再度重現,然而這一次,爲他吸入口中的,竟是長孫真人的元炁!不僅逸散的元炁,甚至爲他一吸,長孫真人的元神便再度生出潰散,渾身元炁化作匹練,源源不斷爲他吞入腹中!
“什麼?”對這一幕,許莊全無預料,然而無暇細想,幾乎立即劍訣一引,太乙虹光劍猛然迸射而出,化作一道宏烈劍光縱過大殿,直殺方衍象而去!
“呵。”方衍象輕蔑一笑,屈指輕彈,滴溜溜飛出一枚濁色寶珠,照太乙虹光劍上一磕,竟瞬間將太乙虹光劍擊偏出去,而且劍勢不消,瞬間斬破殿壁,飛出去不知幾遠。
然而同一時刻,已有一道驚雷奔騁而至!
從方衍象忽然暴起,至與許莊交手一瞬,簡直電光火石,但已清醒過來的鐘神秀自然不會反應不及,不假思索便是一道紫霄神雷悍然殺出。
“雕蟲小技。”方衍象大笑一聲,頂上慶雲轟隆一震,竟也劈出一道陰雷,與紫霄神雷一撞,瞬間將之擊破,反朝鐘神秀殺去。
方衍象的厲害,完全沒有辜負許莊與鍾神秀的預計!
雖然許莊與鍾神秀皆是倉促出手,然而他應對起來,實在太過輕描淡寫,不僅體現出一劫元神真人的神通之高,更體現出一種超然的道法境界。
不過區區一道陰雷反擊,還不至於使兩人疲於應對,鍾神秀頂上慶雲一轉,便有一道清光飛出,攔在兩人身前,陰雷劈在其上,雖然引起波動不止,終究還是消弭了威勢。
陰雷未曾竟功,方衍象卻也全不在意,更沒有絲毫追擊的念頭,卻施施然又是一吸,長孫真人渾身便乍然潰散,瞬間爲他吞入腹中!
“嗯——”方衍象面上瞬間露出舒暢之意,大笑道:“老匹夫,區區一張請帖,收我這許多好處,還總疑心刺探,可想到今日了麼?”
許莊眉頭深深一擰,只是擡起劍訣,卻又爲鍾神秀按下。
“方衍象。”鍾神秀目光凝起,喝道:“這是太乙宮中,你竟敢如此作惡?”
“哈哈哈哈,太乙宮?”方衍象大笑數聲,竟道:“太乙宮自身難保,能奈我何?”
“太乙宮自身難保?”面對方衍象口放狂言,即使許莊與鍾神秀,也難免生出驚詫,身後更是瞬間傳來一聲怒笑:“你可知曉你在說什麼?”
“將長孫師叔放了出來。”金元在頂上緩緩升出慶雲,接踵而至的變化使他面沉似水一般,聲線之中總帶有的溫潤也已消失殆盡,冷冷喝道:“否則難逃死罪!”
許莊鍾神秀兩人與方衍象在此鬥法,縱使爲大道變象所影響,金元在又怎麼可能不被驚醒,不僅是他,青元子業已驚醒,瞬間無數縷青光已經透體而出,遍佈殿中,隱隱包圍了方衍象。
這纔是許莊與鍾神秀不急出手的真正原因。即使方衍象神通再高,在四位真人包圍之下又能如何,在太乙宮無數高手眼皮底下,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衆人實在不解,方衍象爲何會在此時忽然暴起,難道是魔障纏身,神智不清了?
然而面對四位元神真人重重包圍,方衍象卻全不在意,自顧搖着頭道:“伱們鬥宿部的人,難道都如此愚蠢?”
他目光忽然鎖定在金元在身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問道:“我且問你,難道你們真的以爲鬥宿真人能夠煉就純陽?”
金元在心中莫名一突,死死盯住此人,喝道:“你究竟什麼意思?”
“哈哈哈哈。”方衍象大笑道:“太乙宮玄魔同修,可是門中四殿五部,卻只有三派勢力乃是魔道,其餘中小勢力,更加不必多說,你可知爲何麼?”
“太乙宮三位宮主,只有一位乃是魔道出身……”
“夠了!”金元在喝道:“我太乙宮的宮主豈容你來誣衊!”
“誣衊?”方衍象道:“哦!你不必誤會,那位真君豈只這點度量?今日無論鬥宿真人煉就純陽與否,他都會——”
“破門而出,另立道統!”
此言一出,頓如霹靂一道,震撼此間衆人心神!
“妖言惑衆,有何證據?!”青元子忽然震喝一聲,朝幾人道:“此人身份可疑,胡言幾句便可當真麼?休要再聽,一併出手將他擒下再說。”
許莊與鍾神秀對視一眼,二人對方衍象的身份再是清楚不過,照理而言,確實如何都與太乙宮搭不上邊,更遑論知曉如此驚天之秘。
可正因如此,纔有更加恐怖的猜想自兩人心中生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見此情形,方衍象仍是大笑不止,自顧自昂着頭,緩緩道:“來了。”
“來了?”伴隨方衍象之聲,許莊忽覺心中一震,一直爲什麼壓抑着的靈感猛然爆發出竭盡全力的警醒,他不禁擡頭一望。
目光透過殿穹,在他的注視之下,東天界的天宇赫然撕裂開來!
沒有震顫,沒有悲鳴,沒有破碎,一切彷彿自然而然,天幕彷彿爲什麼所揭開,東天界瞬間裸露在虛空之下,可這一刻,虛空不再有絲毫奇幻瑰麗,只有直欲噬人的幽邃,連星河的光芒,都顯得格外的冰冷!
更令人心寒的是,無窮無盡貪婪的目光,也隨着冰冷的星光一齊投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