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零露霑如醉,殘霞照似融。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玉指輕撫琵琶弦,女子輕啓櫻脣,軟軟的唱,清音繞樑,似泣似訴。
雪見半眯着一雙慵懶的眸子,天氣雖然已入冬,但地龍燒得早,所以雖然開着窗戶,但還是有些燥氣。這閣樓四圍煙紗低垂,影影綽綽中,但見丫頭成行進出,卻沒有什麼聲響,足見規矩十足。
看到這一切,雪見輕輕地撇嘴,不得不承認,看來那個病得要死卻總也死不了的何婉婷,到底是有些手段的人物啊。偌大的世子府,不僅打點的井井有條,還讓這衆多的美妾豔婢表面上和諧友愛一團和氣,這纔是後世的CEO最佳人選呀。
沒錯,這時的雪見,已經身處京城世子府三月有餘。此刻,她正坐在世子府最美麗的那間千蕊閣上,聽着世子府裡家養的歌伎唱曲兒。
小梅和小梨倆個人,穿着和府內丫頭一般的青色紗衣,站在一旁。小梨倒還沉穩如故,只小梅時不時的皺着眉頭,“已經是冬月了,咱們在這勞什子世子府待了近三個月,什麼時候是個頭?”
雪見聽得好笑,淺淺咳了一聲,掃了小梅一眼。本來小梅對南谷波一向都是大有好感的,這樣的被“綁架”而來,想是把所有的美好幻想,都掐死在了想像之中了。這就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的最佳寫照!
小梅見雪見不吭聲,卻鎮定如常,心頭更是着急,道:“咱們走的時候正值桂花飄香,現在連梅花都快要開了,誠哥兒……誠哥兒想來也到了記人的時候,娘子……”
沒等她說完,小梨已指了指案上的幾碟子精美的點心道:“這世子府的美味,別的地方卻難嚐到……”
雪見的心,早隨着那句“誠哥兒”,鈍鈍的痛了起來。一直以爲自己不是那種喜歡孩子的人,所以每天時不時的過去逗弄逗弄兒子,也就夠了。並不像別人那樣,一時三刻也離不了孩子似的。所以,纔有了非要跑出去遊玩的興致;所以,纔有了這場看似偶然其實早有預謀的“失蹤”;所以,纔有了眼下錦衣玉食的籠中鳥一樣的日子吧。
從來都是,只有失去才知道後悔,才知道要去珍惜,才知道這種失去,卻是生命裡不可承受之痛。
雪見的神色就僵了下來,誠哥兒,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誠哥兒,從生下來後,並沒有在她懷裡睡過幾次覺的誠哥兒,此時想起來,他那嫩嫩的小臉蛋,卻宛如刀子般,每想一次,便劃過她心頭一次,每一次的想念,都讓她疼痛難當,且鮮血淋漓。
雪見恨的,不僅僅是南谷波,她更恨自己。好端端的,爲什麼非要出去生事?爲什麼不能像別的小娘子一樣,在家老老實實的繡繡花,做做針線?
兒子馬上六個月大了,如果說話早的孩子,都要學習叫娘了……
小梅也知道誠哥兒是雪見心底的痛,被小梨瞪了一眼,當下便住了口,心下也後悔着,便假裝贊同的望着面前的點心,然後毫不客氣的拿起雪見面前几上的一塊糕點,細細的吃了起來。世子府等級森嚴,但對她們三人的沒有規矩,旁的人和下人們也都假裝沒有看到。
不是沒有人看不過眼去。
曾經世子爺的一個愛妾,以爲自己拿到了雪見的短處,以她的沒有規矩說事,雖不敢拿這個世子爺異常包容的狐媚子出氣,卻是當衆摑了小梅一把。哪裡想到這個見誰都愛搭不愛理,最多“呵呵”兩聲的雪見,卻是直接就翻了臉摔了茶杯,拿起一塊碎片,在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前劃花了她的臉。這種彪悍的撒潑和公然的厲絕,不過瞬間就傳遍並驚動了整個兒世子府,卻又在那個小妾跑到南谷波面前告狀後就“無故”“失蹤”了之後,各種流言銷聲匿跡,從此誰也不敢再對她們三人指手劃腳。
未等小梅吃完,歌舞臺上的歌伎已經一曲唱完,卻見她嫋嫋娜娜地起身,千嬌百媚地一禮,便退下了。再進來的,是另一個懷抱琵琶的歌伎,先是對着前面各位貴人一福,然後款款落座,含笑一個眼光,玉指一動,與剛纔截然不同的歡快曲調更流暢而出。
當真是櫻脣未起,媚眼生波呢。雪見心裡讚歎着,可惜,眼前只有一羣同她一樣以色侍人的女人們,正經的那隻“蜜蜂”,卻是不在的。
想到那隻“蜜蜂”,雪見的臉色就更冷上幾分,手裡的一個帕子,也被她擰得不成個樣子了。
看着雪見緊咬着嘴脣,眼見要咬破了,小梨和小梅對望了一眼,更是焦灼難安。
娘子自從來到世子府,性格大變。本以爲她會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全盤上演,誰知道她卻冷靜得出奇,自見到南谷波,也沒有表現出半分的氣惱和指責,就好像仍然在東勝村一般,把“宜心小築”真當成了自己的地盤,而南谷波不過是一個串門來的客人一般。這倒讓南谷波有些意外,好像準備好的那些說詞都無法用上,不由有些訕訕的。
當初以一出鬧劇吸引了全客棧的注意力,然後又以四個方向的連夜奔馳來混淆周博的視線,最後才得已周全到得世子府,可惜,雪見也是將養了一個多月,才得以恢復健康。
小梅和小梨,初來時的惶恐,也漸漸在雪見的影響下鎮定下來。娘子雖然並沒有跟她們二人說什麼,但她們都知道,娘子顯然是有自己的主意的,這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喜怒輕易就可以在臉上表現出來的娘子了。
現在世子府主事的人,是南谷波身邊的一個大丫環,名叫漣兒的。說起來世子府美婢豔妾不少,但正經的世子妃還沒有定下來,唯一的側妃也一病不起,按理說是輪不到一個丫環理事的,但漣兒是家生子兒,又從小跟着南谷波,雖然沒有姨娘的身份,但看情況以後也差不了的。
還記得漣兒初見自己時的神情是那般的微妙,烏黑的眉毛雖只輕輕一挑,但那眼神裡的豐富故事,卻是騙不了人的。隨後她垂下長睫,上前行禮道:“紫……”
雪見卻淡淡一笑,直接打斷她:“我是雪見,客居世子府,叨擾這位姐姐了。”雪見知道,這個漣兒,也是認識紫心的。
什麼雪見?什麼客居?漣兒瞪大眼睛,卻沒有問,只是拿眼角望着南谷波。南谷波深深的看了一眼雪見,對漣兒擺擺手,讓她退下了。臨走時,到底還是盈盈秋波往這邊看了一眼——
“以後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跟漣兒說就是。”
雪見冷笑的望了南谷波一眼,哦了一聲,難道我需要回家,也跟她說嗎?
果然,南谷波也明白她的意思,又加上一句:“這宜心小築,一直就是給紫……給你準備的。”
雪見淡淡道:“世子爺果然有心了,見到一個姑娘,甭管是不是已爲人妻爲人母,都要在自己府裡給起一所院子,這世子府,到底有多大呢?”
南谷波只望着她,搖了搖頭,但最終什麼話都沒有解釋。
雪見讓人把漣兒請了來,望着漣兒,道:“自打來到世子府,已有數月,雪見尋思着以前世子側妃,待雪見是極好的,在安寧的時候,雪見和側妃也頗有淵緣,能否請漣兒姑娘代爲指路,過去拜謝側妃呢?”
漣兒只想了想,笑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側妃還纏綿病榻,此時天氣初寒乍冷,這樣一來恐怕會帶些寒氣,給側妃添病。”
雪見笑道:“漣兒姑娘說得極是,只是雪見本是客人,哪有客人一住數月,對側妃這半個主人,連謝都不曾謝上一謝的?”
她說何婉婷是“半個主子”,這話要是讓那“半個主子”聽見,不定得氣成什麼樣子。只是,眼下這“半個主子”,也只剩下半條命吊着,也虧了是自己主子姑念舊情,天天人蔘燕窩的伺候着,否則早就駕鶴西去了。漣兒的心裡,翻騰着一股陰晦的喜悅,連帶着對這失憶的“紫心”,也生出了幾分好感來。
漣兒轉眼去看雪見,只見她微微低着頭,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黝黑的眸子裡黯黯的,並沒有趾高氣揚和冷嘲熱諷的意思,彷彿她嘴裡說的那個人,真得和她沒有半毛錢關係一樣。
感覺到了漣兒的目光,雪見慢慢擡起頭,目光正對上漣兒,漣兒微微一怔,這樣的肌膚勝雪,這樣的千嬌百媚,這樣的動人心魄,這女人,果然出落得越發妖孽了。幸虧,幸虧她的嗓子半啞了,記憶力也失去了,幸虧!這樣想着,漣兒的笑容淡了淡,遲疑道:“側妃的事情,我們世子爺都是親自過問的,這樣的事情,漣兒可不能做主,要不,漣兒去問問世子爺,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