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悄地從秋天挪到了冬天,整個斯皮納龍格島上瀰漫着木頭燃燒的煙味。人們忙着自己的日常事務,從頭到腳用羊毛衣物把自己一層層裹得緊緊的,抵禦嚴寒,因爲無論哪個方向吹來的風,整座小島都要承受它全部的威力。
在瑪麗婭的房間裡,過去住在這裡的人的亡靈被趕了出去。每幅畫、每件衣服和每件傢俱全是她的,桌子當中擺着一個玻璃盤,裡面裝着薰衣草和玫瑰花瓣,甜美的香味飄散在空中。
讓瑪麗婭奇怪的是,在島上頭幾個禮拜過得很快。只有一次讓她感到明顯不安,那是她剛從娥必達溫暖而精美的家裡搬進自己更熟悉的環境中的時候。當她從小巷裡轉到主街上買些日用品時,與一個女人撞到了一起。她比瑪麗婭矮小得多,她們各自退後一步,瑪麗婭看到她比自己老得多,滿臉皺紋,枯瘦如柴,在這樣的身形樣貌映襯下,因麻風病變得肥大的耳垂更顯可怕。老婦人的柺杖飛到了街道當中。
“我很抱歉。”瑪麗婭氣喘吁吁地說,抓着那女人的手,幫她站穩。
那雙黑亮的眼睛盯着瑪麗婭的眼睛。
“要小心點。”那女人突然說,抓住她的柺杖,“再說,你是誰?我以前從沒見過你。”
“我是瑪麗婭·佩特基斯。”
“佩特基斯!”她吐出這個名字,彷彿剛吃了從樹上摘的酸橄欖一樣。“我以前認識一個叫佩特基斯的人。她已經死了。”
她聲音裡有種勝利的調子,瑪麗婭立即意識到這個駝背老婦人就是母親的宿敵。
兩個女人各走各路。瑪麗婭繼續上山去麪包店,當她回頭看克羅斯塔拉基斯夫人走到哪裡時,看到她站在街盡頭,以前公共水龍頭的地方,盯着她。瑪麗婭趕快移開視線。她哆嗦了一下。
“別擔心,”她身後一個聲音說,“她真的沒有任何危險了。”
是凱特琳娜,她剛纔看到瑪麗婭和她母親的宿敵撞到一起。
“她只是個醃泡在自己苦汁裡的老巫婆,一條失去毒液的毒蛇。”
“我相信你說得對,可是她讓人覺得,蛇還是要咬人的。”瑪麗婭說,心跳得比平時快。
“嗯,相信我吧,她不會了。可是她很善於讓人不快—她的確在你身上成功達到了目的。”
兩個女人一起沿着街道繼續往前走,瑪麗婭決定不再想克里斯蒂娜·克羅斯塔拉基斯。她已經看到島上很多人順應了環境,他們最不需要的便是破壞它的人。
第一次碰到迪米特里·裡莫尼亞斯,是比瑪麗婭與母親的過去一次更愉快的相遇。一天晚上,娥必達邀請他們到她家來,兩人都忐忑不安地來了。
“你母親對我太好了。”喝了點飲料後,兩人都坐下。迪米特里開始說,“她待我像待自己的兒子一樣。”
“她愛你就像愛她自己的兒子,”瑪麗婭說,“那便是爲什麼。”
“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說,我應該道歉。我知道大家都認爲她得這病,我該負責任。”迪米特里猶豫着說,“可是我跟拉帕基斯醫生詳細討論過此事,他認爲我基本不可能把病菌傳染給你母親。我的症狀發展得如此緩慢,他覺得我們是從不同地方感染來的。”
“我現在不再相信這件事的任何說法了。”瑪麗婭說,“我不是來責備你的。我只覺得見見面是個不錯的主意。畢竟,你幾乎像我們的兄弟一般。”
“你這樣說真是寬宏大量。”他說,“我覺得自己早就沒有家了。父母都去世了,我的兄弟姐妹從沒有寫信的習慣。不用說,他們覺得我讓他們擡不起頭。天知道,我真的能理解。”
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們倆談着這座島、學校和伊蓮妮。迪米特里很幸運。他在斯皮納龍格島上,先是享受到了伊蓮妮的愛,然後是娥必達的。一個是有經驗的母親,一個把他視若一直想要的寶貝,給他的愛和關心有時能把他淹沒。瑪麗婭很高興遇見這準兄弟,兩人經常見面一起喝咖啡,甚至吃晚飯,當迪米特里一心忙於工作時,瑪麗婭會給他做飯。現在他學校裡有十四個孩子,他準備到他們七歲時教他們讀書。與某個熱愛工作的人在一起,讓瑪麗婭意識到不能讓自己是個麻風病人這事主宰她清醒時的每一刻。兩禮拜一次的醫院會面,小房子需要打掃整理,有一小塊地要照料。跟父親見面,這些都是她孤身一人,無兒無女的生活的基礎。
一開始,瑪麗婭很緊張地告訴父親與迪米特里的友誼。它好像一種背叛,因爲家裡一直認爲是這個男孩感染了伊蓮妮。吉奧吉斯跟拉帕基斯待的時間很長,知道情況並非如此,所以當瑪麗婭承認她現在與迪米特里成了朋友時,父親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
“那他怎麼樣?”他問。
“他跟母親以前一樣敬業,”她回答說,“他也是個好夥伴。圖書館裡的每本書他都讀過。”
這很不簡單。圖書館裡有五百本書,大部分是從雅典寄來的,可是吉奧吉斯對此沒有感覺,他想知道其他事情。
Www☢ ttκΛ n☢ C○ “他提起過你媽媽嗎?”
“不太多。他可能覺得那樣太無情了。可他有一次跟我說,如果他沒來斯皮納龍格,生活肯定還不如他在這裡的好。”
“那樣說確實奇怪。”吉奧吉斯說道。
“他讓我覺得,他父母的生活確實很艱難,如果他沒來島上,他肯定當不成老師……不管怎樣,安娜還好嗎?”
“我真的說不上來,我想還好吧。她本該在聖格里格奧節來看看我的,可是她派人捎了個信,說她不太舒服。我真的不知道她哪裡不舒服。”
總是千篇一律,瑪麗婭想。答應見面,最後一分鐘又取消。吉奧吉斯早就料到了,可是身在遠方的瑪麗婭還是很生氣,姐姐居然這樣冷漠地對待含辛茹苦把她們撫養長大的父親。
不到一個月,瑪麗婭知道她得找點事情讓自己忙起來,她從架子上拿起一本破舊的筆記本。裡面是她手寫的各種藥草的使用方法。在封皮上,她用學生筆跡工整地寫下《治療及治癒》。對於身患麻風病的人來說,這些字看起來那樣天真,那樣樂觀,完全牽強不可信。然而,除了麻風病,從胃病到感冒,還有許多疾病折磨着斯皮納龍格島上的人,如果瑪麗婭能讓他們擺脫這些痛苦,就像她以前做到的那樣,那會是相當有意義的奉獻。
佛提妮來看她時,瑪麗婭正爲她的新計劃激動不已,她告訴佛提妮她打算在春天來時,去島上那些無人居住的岩石區搜尋草藥。
“即使在那些灑着鹽的石灰石懸崖上,也顯然有很多鼠尾草、水犀、迷迭香和百里香。這些藥草最起碼能治療常見病,我還要在我那塊地裡試着種一些其他有用的植物。可是我先要從拉帕基斯醫生那裡得到批准,一旦我獲得准許,我就要在《斯皮納龍格星報》上登廣告。”她告訴佛提妮。而佛提妮,在這樣寒冷的冬天,看到她親愛的朋友充滿火一般的熱情,覺得十分溫暖。
“可是告訴我,布拉卡發生了些什麼。”瑪麗婭問道,不想只她一個人說個不停。
“真的沒什麼。我母親說,安東尼斯脾氣還像以前一樣壞,他真是該找個老婆了,可是上禮拜安哲羅斯在伊羅達遇到一個女孩,他好像很喜歡。所以,誰知道,也許我的某個單身漢哥哥就快要結婚了。”
“馬諾里怎麼樣了?”瑪麗婭靜靜地問,“他還來嗎?”
“嗯,安東尼斯很少在莊園裡看到他……你爲他難過嗎,瑪麗婭?”
“聽起來很不好,可是我沒有像我以爲的那般想念他。我真的只是在我們坐到一起談到布拉卡時纔想起他。我對他不再有感覺了,真讓我覺得有點內疚。你覺得奇怪嗎?”
“不,我不覺得。我覺得可能是件好事。”因爲佛提妮這幾個月前一直從安東尼斯那裡聽到瑪麗婭未婚夫的閒言碎語,她從沒完全信任馬諾里,她知道從長期來看,瑪麗婭把他拋到腦後更好。畢竟,她再無可能嫁給他了。
佛提妮該走了。瑪麗婭低頭看着她朋友隆起的肚子。
“寶寶在踢你嗎?”她問。
“是的,”佛提妮回答,“現在經常這樣。”
佛提妮很快要臨盆了,她開始擔心她過海來看瑪麗婭時的滔天巨浪。
“可能你不該過來了,”瑪麗婭說,“如果你不小心,你會在我父親的船上生孩子的。”
“等我一生完孩子就來看你。”佛提妮寬慰她,“我還會寫信。我保證。”
現在吉奧吉斯來斯皮納龍格看他的女兒已成了一條固定的路線。雖然瑪麗婭想到父親有時候一天來回幾次,覺得很受安慰,可是她覺得沒必要每次都見他。她知道,見得太頻繁對他們倆都不好;會給人假相,以爲生活還像以前一樣,只是換了個場景而已。他們決定限制見面的次數,一禮拜只見三次,禮拜一、禮拜三、禮拜五。這幾天是她生活中的亮點。禮拜一是佛提妮來看她的日子,禮拜三克裡提斯醫生來,禮拜五她只見父親一個人。
一月中旬,吉奧吉斯帶來令人興奮的消息,佛提妮生了個兒子。瑪麗婭想要知道詳細情況。
“他叫什麼名字?長得像誰?多重?”她興奮地問。
“叫馬特奧斯。”吉奧吉斯回答說。“還是個嬰兒,看不出像誰。我不知道他多重,大約跟一袋麪粉一樣重,我猜。”
接下來這周,瑪麗婭繡了個小枕套,繡上寶寶的名字和出生日期,用幹薰衣草裝滿。“把它放進寶寶搖籃裡,”她寫了個紙條給佛提妮,“它會讓他睡得好。”
四月,佛提妮恢復了來看瑪麗婭。即使她新添了當母親的責任,但她對布拉卡發生的一切,事無鉅細全都知道。她說起了布拉卡村民的點點滴滴,瑪麗婭喜歡聽這些閒話,可是更想聽佛提妮描述她新當媽媽的磨難與快樂。瑪麗婭也說說斯皮納龍格上發生的事,兩人總是一說便是一個多小時,中間幾乎不停歇。
禮拜三與克里提斯醫生的會面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覺。瑪麗婭發現醫生有點令她不安。想到他,就老是想到他宣佈診斷結果的那個時刻,他的話還在她腦海中迴響:“……麻風病已在你體內。”他判了她一個活死刑,然而他也是那個向她作出微弱保證,說有一天她會痊癒的人。最壞和可能最好的事情全與他連在一起,真令人迷惑。
“他太清高了。”一天,瑪麗婭和佛提妮坐在矮石頭牆上聊天時,她對佛提妮說。那牆靠着碼頭,圍着一圈有濃蔭的大樹。“還有點冷冰冰,像他的頭髮一樣。”
“你說得好像你不喜歡他似的。”佛提妮回說。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瑪麗婭回答說,“他似乎一直盯着我看,然而他看我的樣子又好像我不在那裡似的。不過,他似乎讓我爸爸很開心。所以我想這是件好事。”
真奇怪,佛提妮想,瑪麗婭怎麼會談到這個男子,特別是如果她不喜歡他的話。
克里提斯第一次來訪的幾周內,兩位醫生列了個簡短的名單,他們會監測這些人是否適合作藥物治療。瑪麗婭的名字在這些人中間。她年輕、健康、剛剛來,各方面都是理想人選,然而,出於某種克里提斯也不想對自己說的理由,他不想讓她在第一組裡,這一組從現在開始就要連續幾個月注射藥物。他與這不理智行爲搏鬥。多年來,他總是把不受歡迎的診斷結果通報給那些本該有更好結果的人們,他把自己訓練得從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感情。這種客觀讓他沉着冷靜,有時候甚至面無表情。雖然總的來說,克里提斯醫生對人十分關心,人們還是覺得他很冷淡。
克里提斯決定把名單從二十人減到十五人,這些病例他幾個月內會密切監視,決定用藥劑量和是否適合。他把瑪麗婭的名字從最終名單裡刪除了。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這樣是否合理,可是他知道這也許是他在整個職業生涯中做出的第一個缺乏理性的舉動。
他告訴自己,這是爲了她好。現在對這些藥的副作用的瞭解還不夠,他不想讓她第一批試驗。她可能受不了。
初夏的一天清晨,從大陸到對岸的路途中,克里提斯問吉奧吉斯他是否曾踏進斯皮納龍格的大門。
“當然沒有!”吉奧吉斯有點吃驚地回答,“我從未想過。那是不允許的。”
“可是您可以去瑪麗婭自己的家裡看她,”他說,“幾乎完全沒有危險。”
克里提斯,現在對瑪麗婭的症狀很瞭解,知道吉奧吉斯·佩特基斯從女兒那裡傳染麻風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瑪麗婭光滑的皮膚表面並沒有病菌,除非吉奧吉斯直接接觸她破損的皮膚,實際上他根本不可能被感染。
吉奧吉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克里提斯。他也好,瑪麗婭也好,從來沒想過他們可以一起在瑪麗婭的房子裡待上一段時間。這絕對比在碼頭上見面要文雅多了,碼頭上冬天大風,夏天曝曬。沒什麼比這建議更棒的。
“我會跟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奧說這件事的,並徵求拉帕基斯醫生的意見,可是看不出爲什麼不能這樣。”
“但是回布拉卡後人們會怎麼想呢?如果他們知道我進過隔離區,而不是隻把物質送到碼頭上。”
“如果我是您,我什麼也不會說的。您跟我一樣清楚,那裡的人們對這裡的生活是什麼看法。”
人們全都以爲與感染者握握手,或同處一室就會傳染上麻風病。如果他們認爲你在麻風病人待的房間裡喝咖啡,我想你知道結果會是什麼。
吉奧吉斯比誰都明白克里提斯說的是真的。他太熟悉那些針對麻風病人的偏見了,多年來就這個問題—他一直被迫聽着一些無知的看法—甚至那些他稱爲朋友的人也是。然而,再一次和他可愛的女兒坐在一起,同喝一壺咖啡或品上一杯茴香酒,是多美的一個夢啊。難道它能實現嗎?
那天克里提斯向島主提出,並徵求了拉帕基斯的意見。晚上他看到吉奧吉斯時,他告訴吉奧吉斯他的參觀請求被正式批准了。
“如果您想穿過地道,”他說,“您可以。”
吉奧吉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種興奮感了,他迫不及待要見瑪麗婭,這樣可以告訴她克里提斯的建議。禮拜五一大清早,當他踏出小船時,瑪麗婭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父親的神色說明了一切。
“我可以去你那裡了!”他脫口而出,“你可以給我煮咖啡喝。”
“什麼?怎麼可能?我不相信……你肯定嗎?”瑪麗婭難以置信地說。
這樣簡單一件事,對吉奧吉斯來說卻寶貴得不得了,彷彿他妻子和女兒都站在他面前一樣。他顫抖着走進黑暗的地道,穿過厚厚的城牆。當他站在麻風病隔離區明媚的陽光中,這種新發現對他和對麻風病人無異。六月初的日子已經很暖和了,雖然清晰的光線不久就化成一團霧,吉奧吉斯面對的場景中強烈的色彩幾乎讓他頭暈目眩。一簇簇鮮紅的天竺葵從大花壇裡瀑布般落下,粉紅的夾竹桃給一窩花貓幼仔遮陰,五金店寶藍色的大門邊深綠色的棕櫚樹輕柔地搖動。閃閃發光的銀盤用細線吊下來,在陽光中閃爍。幾乎每家門前都有口大缸,裡面種着綠油油的羅勒,即便再無味的飯菜也因此增添了滋味。不,這跟他原來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瑪麗婭和父親一樣興奮,可是同時,對父親的到來還是有點緊張。她不想讓他在麻風病隔離區裡走得太遠,不只是因爲他會招來異樣的目光,也因爲他的出現可能會招致其他麻風病人的嫉妒與憎恨。她想讓父親留在她身邊。
“這邊,爸爸。”她催促着,領着他離開主街,進入小廣場,她的房子就在那裡。她打開門,在前領路。不久,小房間裡就飄起了咖啡香味,咖啡在爐子上冒着泡泡,一盤果仁蜜餅擺在桌上。
“歡迎。”瑪麗婭說。
吉奧吉斯真的不知道他原本想象的島上生活是什麼,反正不是這樣。這裡就是他們在布拉卡的家的複製品。他認識照片、聖像和一些瓷器,瓷器跟家裡的是一套。他模糊地記得伊蓮妮曾從家裡的那套餐具中帶了些盤子、杯子來,這樣她可以用和家裡一樣的器皿來吃飯。後來,這些瓷器到了娥必達手裡,在伊蓮妮死後,娥必達一直保存着她的一些東西,現在它們傳到了瑪麗婭手中。他還看到那些衣服和頭巾,瑪麗婭曾花了好些個月才繡好。他突然覺得難過,想起馬諾里在橄欖林的家,如果一切按計劃不變,那本是她該生活的地方。
他們在桌前坐下來,品着咖啡。
“我從未想過我會再跟你一道坐在桌前,瑪麗婭。”他說。
“我也是。”瑪麗婭回答說。
“多虧了克里提斯醫生。”吉奧吉斯說,“他有許多非常現代的觀點,我喜歡那些。”
“若您告訴布拉卡的朋友,您進過隔離區,他們會說什麼?”
“我不會告訴他們。你知道他們會說什麼。他們現在對斯皮納龍格的觀念還和從前一樣頑固。雖然有一道水把隔離區和他們分開,他們還是以爲麻風病會通過空氣感染他們。如果他們知道我進過你的家,可能不會再讓我進酒館!”
最後一句話可能有點輕率,可是瑪麗婭還是覺得擔心。
“那最好是誰也不告訴。不用說,您經常過這邊來已足夠讓他們擔心的了。”
“你說得對。你知道有些人甚至認爲是我從這邊帶了些病菌給你,在布拉卡把你給傳染上了。”
瑪麗婭覺得這個想法很恐怖,她的麻風病可能引燃大陸上的種種恐懼,讓她擔心父親會面臨老朋友們的偏見,那些與他一起長大的人的偏見。要是他們現在能看到他倆多好啊:父親和女兒,坐在桌邊,吃着金錢買得到的最甜的餡餅。沒有什麼比這樣的場面與傳統的麻風病隔離區圖片反差更大、更加相左的了。即使她一想起大陸上所有無知的談話就感到憤怒無比,也無法破壞這一刻的安詳。
他們喝完咖啡,吉奧吉斯該走了。
“爸爸,您覺得有一天佛提妮是不是也可以來?”
“我肯定她會。她下禮拜一來的時候,你可以問問她。”
“只是……這太像正常生活了。與別人一同喝咖啡。我說不出這對我意味着什麼。”
瑪麗婭通常能堅定不移地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她的聲音裡也有一絲哽咽。吉奧吉斯站起來要走了。
“別擔心,瑪麗婭。”他說,“我肯定她會來的—我也會。”
他們倆走回小船,瑪麗婭朝他揮手道別。
吉奧吉斯一回到布拉卡,便立即告訴佛提妮他去過瑪麗婭的家了,女兒最好的朋友沒有絲毫遲疑,馬上問她是不是也可以去。有些人會覺得這太魯莽了,可是在麻風病到底是以什麼方式傳染的這個問題上,佛提妮比其他人更開明。在她下一次來訪時,她一下船,就抓着瑪麗婭的胳膊。
“快點,”她說,“我想看看你的家。”瑪麗婭滿臉是笑。兩個女人鑽進地道,不久就到了瑪麗婭的門前。房間裡很陰涼很舒服,她們沒有喝濃咖啡,而是喝起了卡那拉達,小時候她們最愛的冰鎮肉桂飲料。
“你真好,能來這裡看我。”瑪麗婭說,“你知道,我以前想象這裡只有孤獨。可是有客人來讓這裡是如此不同。”
“這裡比坐在那堵矮牆上熱得要命好多了,”佛提妮說,“現在我可以想象得到你住的地方真正什麼樣了。”
“有什麼新聞?小馬特奧斯怎麼樣?”
“他好極了,我還能說什麼?他吃得多,個頭長得比同齡人大。”
“他喜歡吃倒好,畢竟他生活在飯館裡。”瑪麗婭笑着說,“布拉卡發生了些什麼事?最近你看見我姐姐了嗎?”
“沒有,好久沒看見過了。”佛提妮欲言又止。
吉奧吉斯告訴瑪麗婭,安娜經常去看他,可是現在她懷疑是不是真的。如果安娜總是從她那鋥亮的車裡下來,佛提妮應該會知道。範多拉基家聽到瑪麗婭得麻風病的消息,氣得要命,瑪麗婭一點也不吃驚,自從她來斯皮納龍格後,安娜從未寫過一封信。如果父親說安娜經常去看他是撒謊,瑪麗婭也不會真的奇怪。
兩個女人沉默着。
“不過,安東尼斯時不時能看到她,在他工作時。”佛提妮終於說。
“他有沒有說她看起來怎麼樣?”
“很好,我想。”
佛提妮知道瑪麗婭真的問什麼。她姐姐懷孕了嗎?結婚這麼多年,安娜真該要個孩子了。如果不是這樣,那一定有問題。安娜沒有懷孕,可是她生活中還發生了什麼,佛提妮想了很久,想得很苦,不知道要不要告訴瑪麗婭。
“你看,我可能不該告訴你這個,安東尼斯曾看見馬諾里在安娜家裡進進出出。”
“那是容許的,不是嗎?他是一家人。”
“是的,他是一家人,可即使是家裡人也不需要每隔一天來一次。”
“也許是跟安德烈斯討論莊園事務。”瑪麗婭說,覺得理所當然。
“可是他不是在安德烈斯在家的時候去!”佛提妮說,“他白天去,在安德烈斯出門之後去。”
瑪麗婭發現自己在爲馬諾里辯護。
“嗯,聽上去安東尼斯像在窺探什麼。”
“他不是在窺探,瑪麗婭。我想你姐姐和馬諾里關係太密切了。”
“好吧,如果他們真是這樣,爲什麼安德烈斯不做點什麼?”
“因爲他絕對想不到他們會這樣,”佛提妮說,“他甚至想都沒想過。他既沒看到也沒想到,他就不需要知道。”
兩個女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直到瑪麗婭站起來。她假裝忙着洗杯子,可是無法讓自己從佛提妮剛纔所言中走出來。她徹底不安,突然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和馬諾里去看安娜時,姐姐的怪異舉止。那很可能是他們中間發生過什麼。她瞭解姐姐,安娜完全有可能做出這種不貞之事。
她惱怒得在玻璃杯裡一圈一圈扭着抹布,直到玻璃杯吱吱響。像以往一樣,她想到了父親。她敏銳地感到,即使是預測,這又將加深他的恥辱。至於安娜,難道她不是佩特基斯家三個女人中唯一一個有着正常幸福生活的女人嗎?現在聽上去,她做的一切彷彿是想把這幸福生活徹底打碎。瑪麗婭眼眶裡全是憤怒和沮喪的淚水。她討厭佛提妮以爲她在吃醋。她知道馬諾里不會是她的,可還是很難接受他和她姐姐在一起的事實。
“你知道,我不想你以爲我還關心馬諾里,因爲我已經不在乎他了,可是我關心我姐姐的行爲。她以後會怎麼樣?難道她真的以爲安德烈斯永遠不會發現嗎?”
“顯然她認爲他不會的。或者即使她覺得他會發現,可她不在乎。我相信整個事情會慢慢淡下去的。”
“那可能太樂觀了,佛提妮。”瑪麗婭說,“可是我們什麼也幫不了,是不是?”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瑪麗婭才改變話題。
“我又開始用草藥治病了,”她說,“有點效果。人們開始來我這裡,白鮮草幾乎馬上治好了一位老年紳士的胃病。”
她們繼續聊着,可是佛提妮透露的有關安娜的情況一直困擾在她們心裡。
安娜和馬諾里之間的關係沒有像佛提妮說的那樣淡下去,相反,他們之間的火花又重新點燃了,不久就熊熊燃燒起來。馬諾里在與瑪麗婭訂婚期間,一度完全忠實於瑪麗婭。她那麼完美,一個處女,他的聖母瑪麗婭,毫無疑問,她會讓他成爲一個快樂的男人。現在她卻只是個美好的回憶。瑪麗婭去斯皮納龍格後的最初幾個禮拜,他無精打采,情緒低落,可是哀悼失去未婚妻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生活還得繼續,他暗自思量。
像飛蛾撲火一般,他又被安娜重新吸引回去。她還在那幢房子裡,這樣近,這般充滿渴望,她裹在帶滾邊的緊身衣服裡的身體,不知怎麼就像個禮物。
一天中飯時間,按照老習慣,拜訪的時間,馬諾里走進莊園大宅裡的廚房。
“你好,馬諾里。”安娜迎接着他,沒有一絲驚奇,熱情得足以融化迪克提山上的雪。
他自信安娜會很高興見到他,他的自信跟她的傲慢旗鼓相當。她知道他會來的,遲早的事。
亞力山特羅斯·範多拉基最近把莊園全交給兒子打理。安德烈斯肩上的擔子越發重了,留在家裡的時間益發少了。沒多久人們看到馬諾里又頻繁地出入他堂兄的家,都不是隔天一次,而是天天在那裡。不止安東尼斯一個人注意到這件事,莊園裡許多工人也知道了。安娜和馬諾里有雙重保險網可以依靠:安德烈斯太忙了,他自己不會注意到什麼;走到老闆身邊說老闆妻子的風流事,這足以讓任何人丟掉飯碗。有了這些理由,他們兩人盡情享受,毫不擔心會受到懲罰。
瑪麗婭什麼也做不了,佛提妮唯一可做的是敦促她哥哥保密。如果安東尼斯向帕夫羅思提到此事,那肯定會傳到吉奧吉斯耳朵裡,因爲這兩個男人一直是好朋友。
在佛提妮沒來的那些日子裡,瑪麗婭儘量把姐姐的事拋到腦後。她在此事上無能爲力,不僅是她們之間距離的阻隔,瑪麗婭知道即使她在大陸上,安娜還是會做她想做的事情。
瑪麗婭開始盼望克里提斯來的日子,她總是站在碼頭上,迎接她父親和這個灰白頭髮的醫生。一個美麗的夏天,克里提斯停下來跟她說話。他從拉帕基斯醫生那裡聽到瑪麗婭有用藥草和藥酒治病的本事。他一直對現代醫藥抱有堅強信念,對這些生長在山邊的甜美柔和的花草的藥力總是感到懷疑。與二十世紀的藥物相比,它們能有些什麼優勢呢?然而,他在斯皮納龍格島上聽到許多病人談起,在用了瑪麗婭的調配的藥物之後,他們感覺病情減輕了好多。他準備放棄自己對草藥的蔑視,告訴她他自己的想法。
“我看了後,我知道我會相信。”他說,“我在島上也看了一些真正的證據,說明這些草藥真的管用。我不用再懷疑了,對嗎?”
“是的,你用不着懷疑。我很高興你認可了它們。”瑪麗婭興奮地說,她意識到她成功地說服了這個男子,讓他改變了看法,她異常滿足。她看着他,看着他的臉上慢慢綻放出笑容。她更加開心了。他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