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雖然有些惋惜,卻也不無欣慰:到了這個年紀,又累經變故,巖伯早已看淡了世情,和大多數老人一樣,只希望晚輩平平安安地守在身邊。他原本已經認定自己要孤老一生,沒想到最心愛的弟子突然間死而復生,哪怕從此武功全廢,也已經心滿意足。只是天殺心法是師門近乎失傳的絕學,自家徒弟練成了其中一部分,卻又不得不廢棄掉,巖伯的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惋惜。
雷烈當然看得出巖伯的這種矛盾,他之前在逼問口供後沒殺風凌,一方面是爲了後者與其他俘虜對質,另一方面,卻也未嘗沒有一些打算。但如今他既然已經成了巖伯的弟子,原來設想的那些手段卻是用不上了,看了看仍是對自己一臉恐懼的風凌,雷烈暗暗搖了搖頭,“巖伯說得不錯,這傢伙今後恐怕再沒勇氣殺人了,不過巖伯照顧了小妹這麼多年,留着他爲其養老也好。”
正在思忖,只見風凌突然咬了咬牙,竟然鼓起勇氣向他走了過來。
“我要做你的追隨者,如果不行,只要能陪在師父身邊,投身爲奴也可以。”風凌的聲音有些顫抖,但語氣卻逐漸堅定起來:“我知道,你日後一定會向那些人展開報復的。我的刺殺功夫雖然比不上師父,但自問在大秦也能排在前三,會對你有用的。”
雷烈先是一愣,隨後似乎想到了什麼,看向風凌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你只是爲了你師父,才投靠我的?”他淡淡地問道,雖然沒有施展威能,卻還是讓聽到他聲音的風凌身體顫抖了一下。
“這只是一部分原因,”遲疑了一下,風凌還是選擇了和雷烈面對面:“還有一個原因,我不想變成師父嘴裡那樣的廢物。”他頓了一頓,接着道:“你是我的夢魘,如果不能戰勝,至少我要學會習慣你的存在,這對我是挑戰,但同樣也是機遇,只要我能夠克服對你的恐懼,哪怕只是適應,一定可以讓天殺心法突破到第四層。”說到自己的修煉,一股掩飾不住的狂熱在他眼中閃動,讓他居然有膽量在雷烈面前站穩腳跟。
“如果只是這樣,你一輩子也休想攀登到刺殺之道,甚至是殺戮之道的頂峰。”雷烈沉聲道:“即便手上沾滿一百萬人的鮮血,也註定了只能是一把鋒利些的屠刀。早晚有一天,當你的鋒芒不再銳利,你這把屠刀就會失去用處,變得鏽跡斑斑,到那時,就算神仙也沒辦法讓你重新崛起。”
他刻意把目光落到風凌身上,看着後者在自己的注視下瑟瑟發抖,“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嗎?因爲你的心中沒有信念,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爲何而修煉,爲何而殺人,沒有信念做支柱,你永遠也沒辦法擁有真正無畏的勇氣,而這勇氣,正是每個武者,不管他修煉的是什麼武學,都必須擁有的。”
不光風凌,就連巖伯,袁戰,甚至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的小妹,此時的神色都變得極爲莊重,凝神傾聽着雷烈的講述。
“九歲,我因爲生計所迫,不得不拿起獵刀,上山和兇獸廝殺,那時的我弱得可憐,幾乎每一次想要有所收穫,都得拿命來搏,我的肚腸曾經被掏出來過,胸腔曾經被擊穿過,最嚴重的一次,整個身體差點被撕成了兩半,但我還是挺了過來。幾年以後,那些差點殺死我的,我起初只能望風遠遁的兇獸,最後全都成了我的獵物。”
雷烈說得輕描淡寫,在場的人卻無不爲之動容,尤其是小妹,更是眼圈紅紅,小手緊緊抓住了乃兄的手臂。
“在銳士營,我兩三天就會經歷一次搏殺,敵人有兇殘的蠻族,有強橫的戰罡境高手,甚至還有戰心境的強者和天外妖魔,其中至少四分之一的戰鬥,我和同伴們在實力上並不佔優勢,但所有這些戰鬥,最終的勝利者全都是我和我的同伴,四年間,死在我手上和我設計之下的蠻族,少說也有幾萬人。”
在聽到最後的數字時,風凌的身體突然再度顫抖了一下,望向雷烈的眼神卻從完全的畏懼和忌憚,變成了隱含着一絲敬畏。
“在雲華山,我被困在了地下百多丈的狹小洞穴內,別說逃脫,連翻身都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等死。但結果是,我不僅逃了出來,而且成功突破了戰心境,縱觀上古以降,至少在大秦和周邊的土地上,能夠在這個歲數達到這一高度的,我應該算是第一人。”
“我能夠做到這些,”雷烈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最後仍舊落到風凌的身上,一字一字地說道:“不是因爲我有多強,而是因爲,我有自己的信念。”
信念!前世今生,雷烈耳聞眼見過無數自身條件惡劣,卻憑着堅定的信念而取得非凡成就的人物,也見識過太多的天才因爲缺失信念而曇花一現或一事無成。在他看來,一個人可以很窮,可以弱不禁風,甚至可以根骨不佳,資質愚鈍,但絕不可以沒有信念,否則,終究只能是行屍走肉。
“我是刀客,”雷烈繼續說道:“沒有佩劍的君子貴族們的所謂五德,更沒有俠客們爲國爲民的情操,我只想把自己的刀法練到最高境界,然後用刀來守護自己的親朋父老,誰敢欺負他們,管他是天王老子也照砍不誤!這就是我即便在最艱難的時候,在面對必死之境的時候也從未放棄過的信念,因能極於念,故能極於道,如果找不到自己的信念所在,武功再高也只是空中樓閣,永遠也別想衝擊至高境界。”
沒有人出聲,包括小妹在內,所有人都近乎高山仰止地看着雷烈,心中卻在苦苦思索着,自己的信念究竟是什麼?
“風子,”巖伯最先打破了沉默,沉聲道:“在雷公子面前跪下。”
風凌人雖然有些瘋癲,對這個從小把自己養大的師父卻最是孝順,聞言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只聽巖伯繼續說道:“你要還當我是你的師父,就以歷代祖師的名義發誓,從今以後,全心全意奉雷公子爲主,永不背叛,若有違背,必將功力盡散,氣血逆行而亡。”天殺門的武功極爲特異,具有相當強的自療能力,然而一旦真氣被徹底擊散,就會氣血逆行,嚐盡無窮的痛苦後纔會斷氣,因此對其門人而言,散功乃是最爲慘烈的懲罰。
“巖伯……”念歌大感意外地叫道,卻並未得到對方的迴應。
“快發誓!”巖伯鬚髮無風自動,殺手之王的威勢顯露無遺,如電的雙目緊緊盯着自家的弟子:“你如果還認我這個師父,就馬上給我發誓,否則以後我就沒有你這個徒弟!”
風凌從沒見過師父這副樣子,嚇得急忙衝着雷烈五體投地,以最快的速度按照乃師的吩咐說出誓言,而後擡起頭,可憐巴巴地看着巖伯,活像剛剛犯錯,正等着父母懲罰的小孩。
“巖伯,你這是幹什麼?”念歌沒辦法阻止,只能跺着腳叫道:“哥,你也是的,爲什麼不攔着他?”念歌被巖伯帶了七八年,早已將之當成世上除了哥哥,師父之外最親近的人,就如同親爺爺一樣,風凌是他的徒弟,當然也是自己人,怎麼可以投身到自己兄長門下爲奴?
雷烈卻若有所悟,並沒有理睬小妹,一雙精光爍爍的眼睛緊盯着風凌,沉聲問道:“你可明白了你師父的用意?”心裡已經打定主意,看在巖伯的份上,如果對方真能領會自己師父的良苦用心,就不妨幫他一把。
“天殺心法,有進無退,一旦修煉,除非能夠達到大成境界,否則終究免不了發瘋而死的結局。”風凌的瘋病似乎時好時壞,這時竟然表現得異常清醒,看向雷烈的目光中也少了幾分膽怯,卻多出了一分狂熱,“如果這世上有人能讓我擺脫這種結局,那就只有你,師父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他畢恭畢敬地再度俯下身去:“小人風凌,叩見主人,求主人幫我找到信念,領悟真正的刺殺之道。”
“你的信念,只能靠自己去找,如果你自己找不到,沒人能幫你找到。”雷烈伸手把風凌拉起來,“你可以跟在我身邊,但在你找到心中的信念之前,我不會傳授你任何的功夫,也不會對你的武功提出任何建議,即便這樣,你仍然願意追隨我嗎?”
風凌這次沒有再說話,只是衝着雷烈,又一次跪拜了下去。
或者是對笑平生這位戰心境強者太有信心,又或者是得到消息之後,被笑平生等人的失敗嚇破了膽,總之,在接下來的歸途中,除了一些不開眼的小賊和餓瘋了的野獸,雷烈等人再沒有遇到過一次攻擊。在越來越密集險惡的山區走了一個多月,穿越了一處又一處或山清水秀,或窮山惡水的地方,一行五人終於來到了南疆境內的月湖城。
重新回到家鄉,小妹顯得異常興奮,在師門中養成的清冷氣質早已被丟到了九霄雲外,兩隻手抱住雷烈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在街上,兩眼興致勃勃地看着街邊店鋪裡擺放的貨物,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和哥哥一起去小鎮的時候。巖伯和風凌袁戰三人全都很知趣地沒有打擾這兄妹二人,或前或後,行走在距離兩人幾丈遠的地方,卻絕對可以在有突發事件時第一時間趕到。
“哥,你看那!”小妹突然興奮地指着前面不遠處的一家兵器鋪,“看那裡,是秋水刀。”
雷烈先是一愣,隨即忽然想到,自己當年與小妹最後一次進城,正是爲了替她買一柄秋水刀,如果沒有那一次之行,他們就不會招惹到流火門,他和小妹就不會分開,但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很難絕對地說某件事是毀掉了一個人,還是間接地造就了他。
知妹莫若兄,雷烈當然知道小妹的意思,呵呵一笑道:“冰仙子玄陰真氣天下無雙,天女神舞更是冠絕武林,你身爲她的衣鉢傳人,拿着一把刀算怎麼回事?”
天女神舞,冰雪仙的成名絕學,可以空手,也可以藉助其獨門武器冰蠶絲帶施展,威力堪稱恐怖,如果配合玄陰真氣,更見凌厲,動作卻優美之極,加上施展者的絕世姿容,當真如同天女之舞。念歌是冰雪仙的唯一傳人,最強的自然也是這門像舞蹈多過武功的絕技,真要是手裡多了一把秋水刀當武器,恐怕後者知道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將之逐出師門,然後去找給她買刀的雷烈拼命。
“我就是要嘛。”小妹不依不饒地撒起了嬌,“你當年就答應過給我買一把刀的,不能說話不算數。”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彷彿要滴出水來。她從小最親近,最崇拜的就是這個沒有半點血緣的哥哥,自從知道自己能夠習武的那天起,就夢想着能和雷烈一樣以刀做武器,做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刀客,如今雖然不可能實現夢想,但買上一把刀佩在身邊也是好的。
雷烈對這個小妹從來都是要月亮不給星星,戰神行宮雖然被他當成了誘殺十三宗門的誘餌,裡面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卻早已經被弄了出來,其中光是儲物戒指就有十幾個,此時手上戴着的儲物戒指裡面的財富,買下月湖城都沒問題,區區一把秋水刀當然不在話下。兩人一邊說着話,一邊向兵器鋪走去,沒等進門,突然一道金光閃過,閃電般向小妹射來。
雷烈力隨念動,無鑄的真氣已經到了發出的邊緣,神識一掃,又突然停了下來,小妹卻沒有那麼多心思,在金光接近的同時,已經對其生出感應,驚喜地叫道:“小金!”伸出手,把對方緊緊抱在了懷裡。
這金光正是當年和小妹走散的金靈犼,數年的時間,這小東西的體型倒是大了一圈,卻依然透着可愛,趴在小妹的懷裡,就如同走失後被重新找回的小狗一樣嗚嗚連聲,舌頭不住舔着小妹的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