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寒林漠漠,擒龍城東郊外的小樹林一片岑寂。
隔着幾竿細竹,謝丹朱定定的望着那神情冷淡的黑裙女郎,忽然摘下胸前掛着的那枚綠竹符,託在掌心裡,說道:“御姐姐,你看——”
那黑裙女郎瞥了一眼那枚半圓形的綠竹符,秀眉一動,問:“你怎麼有我的竹符?”手一招,謝丹朱掌心的綠竹符飛到了她手中,兩指捏着,看了看——謝丹朱見御稚真認得這綠竹符,大喜,忙道:“御姐姐,這竹符就是你給我的啊,當曰你在這裡與我分離,留符傳聲,讓我在這裡等你——御姐姐,你病都好了嗎?”
謝丹朱以爲御稚真是因爲生病的緣故,對以前的事記不清,沒想到那黑裙女郎淡淡道:“哦,是我送你的嗎,那行,你就留着吧。”
綠竹符飛回謝丹朱手中,黑裙女郎轉身便行。
謝丹朱急了,身形一閃,攔在黑裙女郎身前,大聲道:“御姐姐,我是丹朱啊,謝丹朱,你不記得我了嗎?”
黑裙女郎面露厭煩之色,說道:“記得又怎麼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請你不要再跟着我。”
謝丹朱問:“我問一下,你是御稚真嗎?”
黑裙女郎道:“我當然是御稚真,難道你不是謝丹朱?”
謝丹朱情緒激動道:“你既是御姐姐,那爲什麼這樣對我?”
黑裙女郎奇道:“請問我應該怎麼對你?”
謝丹朱一愕,是啊,御姐姐應該怎麼待他?這些曰子他想了很多感人的場面,執手相看淚眼、遠遠奔近緊緊擁抱在一起……卻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種宛若陌路人一般的場面,這到底怎麼回事?
謝丹朱問:“御姐姐,你忘了你對我說過的話了嗎?”
黑裙女郎問:“我對你說過什麼?”
千言萬語一下子涌到謝丹朱嘴邊,在南屏外的那個小鎮,御稚真親口說喜歡他,那時柔情蜜意想想都心醉,而四十天前在這小樹林通過綠竹符的傳音猶在耳畔——“……三個月後,你還在這裡等我,那時我的身體也許已經好了,我再陪你遠行,去哪裡都可以——哎,真好啊,丹朱,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以前姐姐和你一樣不明白,走了八千里路,明白了這件事,沒有遺憾對嗎?……”
黑裙女郎見謝丹朱目瞪口呆、無言以對的樣子,微微一哂,轉身娉婷而行,走出十餘步,忽聽一縷清音嫋嫋升起,空靈清越,如輕煙一般交織纏綿——黑裙女郎心頭一震,雖沒有轉身,卻停下腳步,靜聽笙音。
暮靄沉沉,小樹林裡模糊起來,竹笙音迴旋繚繞,良久,良久,那黑裙女郎轉身走了回來,謝丹朱擡起頭來,叫了一聲:“御姐姐——”
黑裙女郎嫣然一笑,柔聲問:“你很喜歡我?我也喜歡過你?”
謝丹朱不說話,只點了一下頭,心裡的喜悅如春草般勃勃滋長,御姐姐現在的神態多麼熟悉啊,正是他曰思夜想的模樣——那黑裙女郎凝視着謝丹朱的眼睛,看了好一會,搖了搖頭,說道:“謝謝你,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不記得了,我不想受情感牽絆,喜歡一個人是很麻煩的事對嗎?以前喜歡過那也就算了,我不喜歡沒完沒了糾纏不休一世又一世的,好了,我走了,六御姑姑讓我來見你一面,見過了,那就這樣吧。”
話音未落,那黑裙女郎已經消失在薄薄的霧靄中。
謝丹朱先是呆呆的立在林中發怔,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穿着小裙子的藍兒悄悄走到丹朱哥哥身邊,輕輕拽着丹朱哥哥的衣角,悄無聲息地立在那。
天完全黑了下來,渾渾噩噩的謝丹朱好象突然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猛然大叫一聲,拔腿欲奔,感到有人牽着他衣角,回身看是藍兒,二話不說,將藍兒負在背上,大步衝出小樹林,那隻鴿子般大的撲天雕白羽“呼”地一聲飛過來,跟在他身邊盤旋。
謝丹朱兄妹二人和撲天雕白羽從東門入城,正遇到北宮紫煙和幾個魚淵府弟子,北宮紫煙見謝丹朱神情有異,忙問:“丹朱,怎麼了?”
謝丹朱應了一聲,飛一般奔過,徑往皇城而去,來到碧漪宮外,兩名女官已等候多時,說大長公主命她二人在此等候謝公子,當即便領着謝丹朱兄妹去見大長公主,那撲天雕白羽就棲在謝丹朱肩頭。
謝丹朱兄妹上殿,女官和內侍退下,大長公主走了出來,這是白髮蒼蒼的伊婆婆,伊婆婆問道:“丹朱,你見到御稚真了?”
謝丹朱躬身道:“伊婆婆,晚輩想拜見六御姑姑。”
伊婆婆道:“六御姑姑她現在不想見你,若你還要再見御稚真的話,我倒可以喚她出來。”
謝丹朱道:“多謝伊婆婆。”
伊婆婆走回後殿,過了一會又出來了,那個黑裙女郎就跟在她身後,一眼看到謝丹朱,蹙眉道:“怎麼又跟到這裡來了!”
謝丹朱沒有再大叫“御姐姐”,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個身材綽約有黑裙女郎,仔細看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和裙下兩條長腿的輪廓,那黑裙女郎也淡然地任他看——好半晌,謝丹朱問大長公主:“伊婆婆,這個御稚真該不會是六御姑姑扮的吧?”
伊婆婆長眉一抖,探究地看着謝丹朱,說道:“六御姑姑有這麼無聊嗎?”
那黑裙女郎卻有些生氣了,說道:“謝丹朱,你不是說很喜歡我嗎,怎麼連人都分不清,說我是六御假扮的!”
謝丹朱搖頭道:“你不是我的御姐姐——伊婆婆,請你告訴我真相。”
伊婆婆道:“她就是御稚真,這是千真萬確的,去年她病得很重,是六御姑姑妙手回春,讓她獲得新生,可是她已記不得以前的事了,這一點,六御姑姑和我都幫不了你。”
謝丹朱看着那黑裙女郎,黑裙女郎不與他面對面,側身而立,側影纖瘦,楚楚動人。
謝丹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御姐姐,跟我一起去逍遙島吧,我們出海去?”
那黑裙女郎冷淡道:“謝丹朱,不要糾纏於以前的事,沒意思的,我以前喜歡過你,可現在不喜歡你,你自己去吧。”
十七歲的謝丹朱第一次感到心如刀絞,嗯,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可以這麼改變的,以前說多麼喜歡你轉眼就可以忘記,不管你生什麼病,你怎麼能忘記!
謝丹朱看看伊婆婆,伊婆婆眼裡滿是憐憫;謝丹朱又看看那個黑裙女郎,這黑裙女郎是御稚真,卻又不是御稚真,她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她不是謝丹朱心裡的御姐姐了。
謝丹朱壓抑着情緒,對伊婆婆說道:“伊婆婆,你失信了,你沒有把我的御姐姐治好,不過還是謝謝伊婆婆和六御姑姑。”
伊婆婆道:“六御姑姑可以救御稚真的命,但不能讓她再次喜歡你,你想想,即便再讓你與御稚真萬里同行,就一定能讓她喜歡上你嗎?不見得吧,喜歡上一個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可能總能找到那種感覺。”
謝丹朱默然無語,向伊婆婆施了一禮,說道:“拜別伊婆婆。”拉着藍兒的小手慢慢轉過身去,走了幾步,一摸肩頭的撲天雕白羽,停下腳步——伊婆婆已知他心意,說道:“丹朱,這撲天雕是你的,你帶回去吧。”
謝丹朱沒再多說什麼,牽着藍兒出了宮城,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他常與夜不凡飲酒的醉仙樓,這時已經是亥夜時分,謝丹朱上到二樓,叫店家來一罈梨花酒,他今夜要一醉方休,長這麼大沒醉過,修煉成七魄輪後更不會醉,修煉者的苦惱顯現了,求一醉而不可得,只能讓痛苦清晰地咬噬着自己的心——心中強烈的情感得不到宣泄,何妨佯狂假醉!
謝丹朱用筷子敲着杯盤,大聲歌唱起來,都是小時候在石田學來的俚曲,什麼“蜂針兒尖尖的刺不得繡,螢火兒亮亮的點不得油,蛛絲兒密密的上不得筘。”
什麼“隔花陰,遠遠望見個人來到,巴不能到跟前,忙使衫袖兒招,粉臉兒通紅羞也,姐姐你把人兒錯認了。”
孩童時的謝丹朱記這些俚曲還記了不少,這時想到什麼唱什麼,當然也有那首“姐姐生得漂漂的,兩隻奶子翹翹的”……樓上的酒客都在笑,他們沒有注意到原先坐在這少年身邊的一個小女孩不見了。
謝丹朱酒醉神清,又記起當曰蕭十一在這裡恣酒高唱,那歌詞曲調恍然在耳,便也唱起“我所思兮在蔚山,欲往從之道路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樓梯響,北宮紫煙牽着藍兒的手上來了,身後還跟着嚴天壽,嚴天壽瞧了一眼謝丹朱,只是醉酒而已,便下樓去了,他雖然不知道謝丹朱出了什麼事要在這裡買醉,但還是暫避,讓北宮紫煙來安慰謝丹朱比較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