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看到端琰吐血, 原本不想靠近的陳月洲頓時上前拉住他, 迅速摁下馬桶沖走池子裡面的污穢物, 並轉身從飲水機裡接了一杯水遞給端琰,看着他喝下去後問:“好一點了嗎?”

端琰沒有說話,他癱軟地倒坐在馬桶旁,明明脣齒緊閉, 血還是從嘴角流了出來, 滴落在地板上, 觸目驚心。

陳月洲的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如果沒有病理性原因,因爲生氣而大量吐血這種事現實中很難發生,這種時候吐血多數是因爲氣血鬱結導致咽喉部粘膜破裂,按道理來說不應該是這個出血量……

這些血……從哪裡來的呢?

他難道在自殘嗎?

部分人在極度憤怒或者精神壓力巨大的時候會有咬舌頭、啃口腔內壁的壞習慣……

陳月洲頓時摁住端琰的肩膀,正視對方嚴肅道:“張嘴。”

可端琰彷彿聽不見似的,血一滴一滴順着下巴滴落在地上。

看端琰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 陳月洲這幾天隱忍了許久的情緒終於有些想要爆出的趨勢:“你一定要這樣嗎?”

他一把抓住端琰的領子大聲道:“我知道你很難過, 所以這些天我一直什麼都不說, 但是,難過歸難過, 你難道以後每天都要這麼過嗎?”

端琰依舊面無表情, 視線動都不動。

夜深了,因爲樓層高又關着玻璃窗,房間裡什麼聲音都沒有,周圍的空氣一片死寂,和夜的落寞相互掩映。

衛生間的玻璃門倒映出端琰沒有半分光澤的雙眼, 以及陳月洲複雜的表情。

陳月洲這下徹底爆發了,猛地擡起手臂,一個耳光狠狠地甩在端琰的臉上。

這一巴掌打得太過於用力,受到反作用力,陳月洲的手也疼得發麻。

可即便如此,端琰依舊面無表情,彷彿此刻就算陳月洲拔出匕首殺了他,他也不會反抗。

看着如此的端琰,陳月洲再也忍不住,徹底爆發了出來:“是你!是你!從一開始都是你!是你要找真相!不是嗎!是你要你所謂的‘自由’!那麼,就承受啊,就理所應當的‘自由’的後果啊!”

陳月洲大聲道:“尋找真相的時候難道你沒有一分一秒懷疑過會不會牽連你的父母嗎?江陳輝案件那年你的身份發生那麼大的變化可是卻沒有絲毫破綻你沒想過你父母那麼小的身份是怎麼辦到的嗎!你一定懷疑過!可是,你還是在兩者之間選擇了自由,只是到最後你發現自由的代價似乎大了點,所以你現在變成了這樣……可是誰的人生做出選擇後答案就一定是自己想看見的!”

此言一出,也許是“自由”兩個字對端琰來說太過於敏感,終於有了一絲絲反應,眼珠輕輕移了一下,落在陳月洲身上。

而陳月洲,喊完這些話後就沉默了。

他不是個習慣和人大聲爭吵的人,因爲道理這種東西,沒有誰的是絕對正確的,只能說懂自己的人點撥一下該明白的就都明白,不懂自己的人說再多都不會理解。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抓緊端琰的衣領,低下頭,有些咬牙切齒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傢俱體發生了什麼,但是我能看明白,你母親被抓,背後的事情不簡單,如果她繼續活下去,可能她、你父親和你,你們一家三口都會完蛋,所以,在三個人都倒黴和死兩個人換一個人中,你父母選擇了活一個人,讓你永遠安逸地活下去,那麼你就應該……”

“我該,感謝他們?”彷彿沒有靈魂的端琰忽然開口,打斷陳月洲,他的聲音筆直如同一條線,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的波動。

“難道不該感謝嗎?感謝他們,然後努力活下去,這……”

“誰告訴你,我是爲了活下去,纔去爭取自由?”端琰看着陳月洲,一字一頓道,“我不需要這一切,如果死,一家人一起死就行了,我早就做好了準備。”

此言一出,陳月洲一愣,擡頭看向端琰。

四目對視,端琰沒有光澤的瞳底,倒映出陳月洲錯愕的面龐。

而那平靜如一灘死海的雙眸,也讓陳月洲第一次彷彿看清了在狠戾、極端和淡漠的情緒包裹下,這個男人……不,這個孩子真實的模樣。

那是被埋葬在黑暗深處的膚白如雪的纖細男孩子。

他一個人蜷縮在淒冷的角落裡,周圍用“江陳輝的兒子”六個大字形成了一個圈,任何人都無法踏入。

那孩子抱着膝蓋,整個世界只有長夜和一塊墓碑與他爲伴。

他總是瑟瑟發抖地抱着雙膝,一直在哭泣:“外婆……外婆你回來好不好……爸爸媽媽好可怕……我想要家人……我不想要現在的這些可怕的生活……我只想要你回來……有人下班後願意陪我吃飯……臨睡前再忙也願意陪我說話……在我考試拿了A的時候會誇誇我……我只是想要這些……不用太多……一點點就好……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沒有……我好孤單……我好孤單啊外婆……我根本就不想活在沒有你的……沒有你的這個寒冷的世界上……”

陳月洲僵在原地。

這一瞬間,心頭一動,他忽然好像感受到了什麼。

腦海裡彷彿又出現了那個對家人向來頤指氣使、貪婪、不近人情的父親,那個對父親委曲求全、對自己傾盡全部又期待過重、對姐姐們轉臉又冷漠至極的母親,還有那些對自己永遠白眼相待的姐姐們……

還有她,還有這幅身體的家人,那個粗暴、無理和惡劣的父親,那個對自己淡漠、絕情和殘忍的母親,那個從來沒有心疼過自己、只把自己當做提款機的弟弟……

陳月洲瞬間黑了臉。

他低下頭,陷入沉默。

許久後,長嘆一聲,低聲道:“說實話,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喜歡上你,我想了很久,我不明白爲什麼身體變成了女人連性取向都會變了。”

他道:“可是,我現在忽然明白了,或許,有兩個原因。”

陳月洲抓着端琰衣領的手本能地收緊了些:“第一,我太羨慕你了……

無論是身爲男人的我,還是身爲女人的我,從一開始見到你的那一刻,就太羨慕、太羨慕了。

我和她都出生在農村,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哪怕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方,如果大街上出現一個和我們品種不一樣的外國人,大多數男女老少都會不停地偷偷看,不少人都會拿出手機,偷偷拍攝外國人,發自己朋友圈,如果能領着一個洋人回家那簡直可以炫耀整條街了。

你可以說我們崇洋媚外,可是覺得我們掉價,可以覺得我們丟中國人的臉……可是在我和她的生活環境裡,沒有和時代接軌的大城市,我們的很多東西就是還停在媚洋的程度,大人的所表現出來的意識就是:外國人,代表着富裕、科技、厲害和高級等一切好的名詞。

所以,聽說你在瑞典長大的時候,我骨子裡卑微沒見過世面的印記,讓我太羨慕你了。”

陳月洲道:“你也看到了,我這副身體身高連一米五五都沒有,買了三次增高道具,也依舊這麼低。

而我以前還是個男人時候的長相,你也見過照片……很土,如果不穿對衣服,不去打扮的話,看上去別人會本能覺得,這是個農村人。

我不知道爲什麼‘農民’、‘農村人’會是很多人用來罵一個人的詞彙,連我身邊出身農村的同學也會這麼用……

明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是我會害怕,每當我走在北川的大街小巷、走在學校裡面我真的會害怕,害怕別人指着我說‘農村人’,害怕別人說我父母就是種地的農民,這個詞讓我不好受,每一次說出‘農民怎麼了’的時候我又氣又難過,即使我知道這個詞沒有任何錯……

可是我改不掉,改不掉這種我自己都討厭的自卑感……

所以,看到出身一線城市、臉蛋漂亮、還有着我心目中完美的男人體魄的你……從一開始,我就羨慕得不得了。”

陳月洲說着說着,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眶開始微微泛紅:“可是,你有的不光如此,你還有有錢的父母,你有車有房,你什麼不用操心,你還有不用讓你揹負任何東西的家庭,以及家人的愛……

在當初我的眼裡,你家人的愛是無暇的,是沒有過多畸形祈盼的,是不會讓你覺得負擔並且無法掙脫的……”

淚水逐漸填滿了陳月洲的眼眶:“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很世俗……可是……我沒有這些東西……因爲沒有過……所以不會覺得理所應當……所以也沒有你那種更高的追求……

我們兩個就像是非洲饑荒兒童和中國普通兒童……

中國普通兒童,除非家長教育嚴格,否則覺得剩飯是習以爲常的事情,因爲糧食太多了,還便宜,覺得不好吃、暫時不想吃、吃飽了就剩下,隔天還是忘了吃,就立刻丟掉……

可是非洲饑荒兒童不是的,他們看到我們的孩子這麼浪費糧食,會覺得是在暴殄天物,會覺得我們不知好歹,會覺得我們不食人間煙火……

我就是那些非洲饑荒兒童,你就是中國普通兒童……”

陳月洲道:“所以,看到你的行爲,我很多時候都會覺得有點生氣,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們本來就沒有生活在一個世界裡,我渴求的對你來說不過是理所應當的,你當然會追求更多的東西……所以……”

陳月洲:“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覺得難受……所以……我那麼嫉妒你……也那麼……那麼羨慕你……甚至覺得我要是能成爲你就好了……於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也許產生了一種幻覺……我距離自己理想的人生……更近了一步……”

端琰又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陳月洲緩緩鬆開端琰的衣服,擡眼看着他,神色有幾分落寞和悲哀:“而第二點……或許……是因爲我們相似……又完全不同……”

還記得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大姐一怒之下找到自己學校,將一打錢摔在自己面前,揚長而去。

那一陣,忘了什麼原因來着,自己嚴重缺錢,被父母得知後,就說會幫自己籌錢。

大姐已經結婚很久了,父母卻拿着姐夫之前彩禮給的不夠去姐夫家鬧事,雖然要到了幾萬塊錢,但是導致姐姐一直被婆家因爲這件事指責,鬧得很不愉快。

一氣之下,大姐找到自己,而自己也不甘示弱,和大姐吵了起來,最終以大姐將錢摔在地上結束了這場這場爭執。

還記得那時,自己笑盈盈地撿起地上的錢,一臉冷漠彷彿絲毫不在意地看着大姐遠去的背影。

可是,內心深處那從小就彷彿空着的洞在那一刻,變得越來越大。

那個埋藏在內心深處和自己相伴的孩子,自負而又壓抑,驕傲又自卑,孤單又懼人……那個孩子所看到的未來,是一片必須揹着重物前進的荊棘之路。

即使出生在截然不同的海域,可他們都是沉溺在無人的深海中無法呼吸的“將死”之人。

他們都在踐踏着別人、殘忍於別人、啃噬着別人,來找尋所謂的自由和解脫,獲得離開這片無望之海的方法。

可是,自己定義中的自由是生,而這個人定義的自由……

陳月洲忍不住看向478房間牆上的積分表,那裡依舊清晰地寫着:1600分,一分沒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