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放假的前幾天,胡玉送來了農曆新年前的最後一次貨。
這次,她看起來憔悴低落,衣着很將就,一看便知是她店裡批發的廉價貨,雖仍是豔麗奪目的,但俗氣的很,從前的風雅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年底續簽第二年合同的時候,又需要一次性地拿出十八萬元的租金,她無以爲繼,交不起了,終於撤了大紅門的攤位。一年下來,錢沒掙着,餘了十幾萬的壓貨,她煩亂地堆在她住着的地下室倉庫裡。
她和王波,也終於分開了。王波無奈地回到了他順義的家裡,而她,繼續住在地下室裡,從此情侶成陌路。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在她看來,或許是真理,試婚,這種最現實的婚前同居方式,已讓她提前目睹了卑賤生活的不堪,兩年的體察入微,她已可以預見未來生活的窘境,她看不到希望,所以,她放手了。
春節了,她說她不想回去,實在沒臉回去,無顏面對父母,孩子,還有朋友。以前來京前,大家看她的氣質儀表着裝,都說她像個優雅的貴婦,現在呢,來北京好幾年了,不僅沒有過上她想要的高品質生活,反而把之前的一點家當敗光了。以後該怎樣生活?找會計的工作?還是繼續做更低成本的小生意?那十幾萬的壓貨怎麼辦?眼看着地下室的租金也快到期了,也需要續交了,她想來想去沒有頭緒,簡直要瘋掉了。
丁楠看她狀況很不好,情緒極不穩定,在她給她打了兩三次電話哭訴後,她要了她的具體地址,決定抽空去看看她。
週日的午後,她坐了一趟車,又走了很遠的路,七拐八拐,左打聽右打聽的,來到了南站附近的一條街道上。天空鉛灰鉛灰的,欲雪的樣子,剛下過小雨,馬路兩邊的花盆裡,尚未凍住的泥土潤溼的很,很有點南方的感覺,她收緊羽絨服的帽子,仔細在街道兩邊尋找着胡玉給的那個招待所的地址。
兩邊佈滿了做生意的小店面,餐館,照相館,服裝店,美容美髮館,一個接着一個,但與南城的其它地方比,人氣淡的很,可能因爲天氣的緣故。她對着紙條上記下的地址,好容易看到馬路對面那家招待所的名字,於是匆匆走了過去。
招待所右邊是一家檯球店,店門半開着,裡面零零散散的幾個男人在打着檯球,左邊是一家布店,店裡豎着橫着擺了很多色彩漂亮的花布,店門口坐着三個女人,懶洋洋地聊着天,見有人走過來,眼光齊刷刷地都掃了過來。
丁楠略過她們的目光,向敞開着門逐步低下去的招待所樓梯看下去時,覺得臉上熱了,微微有些發窘。她走下樓梯前,又看了幾個女人一眼,果然看到異樣的神色。但也許是自己太敏感,她又想。
她是能深深體會胡玉說的那種住地下室怕見人的自卑心理的。她也曾在最困難的時候住過兩個月地下室,甚至在最窘迫的三天裡,一天只能吃一頓飯。那種心靈陰影,沒有身臨其境的人是永遠無法體會的。不曾經歷過苦難與辛酸的人是不會了解貧賤是一種什麼樣的境遇狀況的,更加不懂得,這世上有多少人因爲貧賤而失去尊嚴,又因爲貧賤而變得不再像人。所以,她也是非常能理解胡玉的放棄的。
地下
室的樓梯上時不時能看見垃圾和污水,這對她這個稍有點潔癖的人來說,簡直不能忍受,她皺着眉,抑止住心裡的噁心,悽惶地一步步踏下去。然後,她在心裡驚訝了,我這是怎麼了?繼續往前走着,一邊分析了一下自己的陰暗心理,她想自己決不是嫌棄,她只是愛乾淨,不喜歡髒環境而已。
踏下一長段階梯後,她看左右兩個方向的門都開着,而前方是一堵牆,已沒有了去路,便給胡玉打電話,只聽電話接通後,那邊掛斷了,幾秒鐘後,胡玉的聲音在左邊響起來:“這邊,過來。”
她掀開厚重的門簾走過去,胡玉正微笑着迎了過來,裡面很暗,她順手開了燈。丁楠跟在她後面,仔細打量了一下屋子,很寬的走廊,左邊是封閉的牆,牆邊疊堆着好幾個大包,想必是胡玉的餘貨了,右邊是兩個開着門的房間,裡面也是幽暗幽暗的,隱隱約約可看見掛着一長橫杆的衣服,經過一個狹小的衛生間,右拐進客廳,客廳竟是相當的大,高且深遠,靠門的西牆邊也掛着一橫杆衣服,其餘三面牆下環繞着沙發,中間是飯桌,上面零亂地放着碗筷和胡玉的筆記本電腦。客廳裡也亮着燈,沒有窗戶,略有窒息的感覺。
她在北邊的沙發上靠着胡玉坐下來。胡玉看似正在吃飯的樣子,面前的桌子上是半碗沒吃完的飯,大半盤紅辣椒熗炒土豆絲,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辣椒油的香味。一個氣質卓絕優雅尊貴的女人,如今過着這樣清苦的生活,不由得讓她很感慨。她看胡玉一眼,說道:“還在吃飯吧?你繼續吃吧,我吃過了。”
胡玉又吃了幾口,把碗推到一邊說:“飽了,不吃了。”她站起身,走到另一個屋裡,回來時,手裡端了兩杯水,放到桌子上,又坐下來。
丁楠又打量了一下屋子,說道:“沒想到,你這兒倒是挺大的啊。多少錢租的?”
胡玉轉向她道:“當初是爲了做倉庫放貨嘛。一個月2500元,我一次交了一年的,也快到期了,哎,我打算租兩間出去,只留一間自己住。”
丁楠點點頭,眼光對上她的視線,說道:“你要是不做批發生意了,是用不着那麼大了,另兩間租出去,也減輕一點負擔。”
聽完她這話,胡玉原本平靜的臉上又有了低迷的神情,她沉吟半晌道:“批發生意肯定是不做了,也沒有本錢做了,是找個門面做零售的小生意呢,還是找會計的工作,我還沒想好呢。”
丁楠若有所思,嘆了口氣,說:“春節閒下來,你正好想想。其實我也是,春節後是辭職把網店做大呢,還是繼續上班,也沒想好呢。想想這邊的好,又想想那邊的好,舉棋不定。哎,面臨選擇時,難免會患得患失。”
胡玉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問道:“咦?要不咱們姐妹倆合做網店?各自想辦法籌一些錢,好好把它做起來。前幾次送貨去你家,看你們的訂單不少嘛,已經有一定的基礎了,再做大容易些。”
丁楠苦笑道:“呵呵,如今我成香餑餑了。我的一個女朋友現在也失業了,也要和我合着把網店做大,其實我一直想這樣,但是我猜李實的意思,不太樂意似的,他覺得那樣風險大,願意維持現狀,上班
有穩定的收入,然後額然再賺點。”
胡玉的臉色黯淡了下來,嘆口氣說:“一個人做事就是難,有志同道合的合作還是好一些的。你和李實怎麼樣?會結婚嗎?”
丁楠低下眼瞼,想了想,又擡頭淡淡說道:“和他在一起,也就是湊合着過日子吧,他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原來我不太明白,進畫院後,我才漸漸懂得,我想找的人,他可以物質差一些,但在精神上他要能帶着我提升,或者我們至少有類似的精神追求。”
胡玉詫異道:“那你要趕緊和他說了,拖下去把兩個人都耽誤了。”
丁楠輕嘆一聲,說道:“人一生當中最常見的一個悲劇就是,願望和可能性之間常常會錯位,所以大家都信奉平平淡淡纔是真,所以理想的生活也成了一種可望不可即的追求了。和李實的事,我還沒想好,這段時間我會再想想,春節後做決定。你呢?就這樣放棄王波了嗎?放得下嗎?”
胡玉向後仰了仰,靠在後面的沙發背上,雙臂交叉着枕在腦後,輕聲說道:“感情啊,事業啊,追求啊,就是那麼回事,我這個年齡早看透了。我想要的生活和你不一樣,對我來說,經濟纔是實實在在的,不說多有錢吧,最低底限,至少得有房吧。王波他能給我什麼呢?我早想開了。春節後,等工作安定了,再託婚介所找吧,反正我交了幾萬的婚介費,還能提供服務呢。”
“不是說交了一萬五嗎?”
“後來他們要追加,又交了的。我這還是少的呢,人家有的人一次交了五六萬呢。”
“真捨得!”
“捨得投入,纔會有好產出啊。”
丁楠站起來,走到她那一橫杆衣服前,一件件撥着看着,一邊問道:“孩子現在怎麼樣?上大幾了?”
胡玉愉悅的聲音傳過來:“他上研究生了。”
丁楠“哦”了一聲,看她一眼,由衷讚道:“真不錯!你以後能更省心了。”
胡玉笑了笑,說道:“還不是我用心良苦教育的結果。他小時候,我有車,但我爲了鍛鍊他,天天帶着他騎自行車去學校,他騎一輛,我騎一輛。後來他長大了,其實我老家有兩套房子,但是我跟他說我們沒有房子,是租的房子,目的就是想鍛鍊他的能力,讓他自己奮鬥。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們有房子。”
丁楠想着她的話,點頭道:“教育理念很先進啊,挫折教育有時確實是必須的。”
又坐了一會,五點時,她想回家,胡玉送她出來。走到樓梯口,拾級而上時,又看到地上的髒物,她不由得皺眉問道:“這兒怎麼這麼髒?沒人打掃嗎?”
胡玉說道:“這兒本來是一個廢棄的招待所,現在不作招待所用了,都散租出去了,房東不常過來,所以沒人管。”
上到地面來,丁楠掃了一下兩邊,布店前聊天的三個女人竟然還在,這一次,丁楠看清楚了,她們目光裡滿滿當當的,全是好奇和探究的神色,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看什麼另類似的。這次,她目光銳利地回了過去。
再看胡玉,她一直低着頭,往日的優雅尊貴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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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