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上藥

044 上藥

蕊花夫人的目光裡帶着肆無忌憚的鋒芒,就好似在打量一件頗有來歷的物件,七八分興味,二三分揣度。

這種被待價而沽的感覺,並不怎麼好受,顏箏有些心生不快。

但多年的後.宮交鋒,早令她學會了不輕易顯露自己的心思,她沒有被這樣的目光激怒而顯出怒容,相反,她越覺得不舒服時,臉上的笑容總是越發明媚無邪。

她眨了眨眼,語氣輕快地回答,“蕊花夫人沒有說錯呢,小女正是顏箏。”

這聲音清脆極了,尾音挑起,帶着幾分江南女子的婉麗明快,聽起來十分悅耳。

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落到蕊花夫人心上時,卻令她感到無形中有一股壓力撲面襲來。

那是種久居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蕊花夫人皺了皺眉,又疑心是自己眼花,便擡眼又打量了顏箏一回。

眼前這女子身材嬌小,看起來柔柔弱弱的,生得也不如傳言中那樣地美貌,方纔雖也顯示出了幾分急智,但到底還是怯弱了一些,看她一副懵懂無邪的模樣,想來還是初涉人世,經驗尚還淺了一些。

後院女人之間的鬥爭,一旦撕破了臉,就絕無再次轉圜的可能。

倘若是她遇到了同樣的事,必定反將一軍,而不是這樣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

顏箏沒有當着醫正的面多說什麼,這便表明,她有顧忌和避諱的地方,至少這一次,她絕無可能與自己鬧開,說到底,還是初入韓王府。不懂得人心險惡,手段過於柔軟了些罷了。

這樣想着,蕊花夫人倒反而寬了心,她篤定方纔那瞬間感覺到氣勢,不過只是自己一時眼花而已。

她挑了挑眉說道,“今日是我的丫頭魯莽了,若有得罪,還請顏箏姑娘不要與她計較,她也不過是關心則亂罷了。”

絕口不提梨花胭脂的事,只將話題往雙翠身上繞。

顏箏垂了垂眼眸。心裡有些不屑,她想,雙翠不過只是個小小的侍女。若無主子的授意,怎麼敢對自己動拳腳?如今,蕊花夫人不過是見事敗,不能再以胭脂的事來誣陷自己害人,便將雙翠推了出來做擋箭牌罷了。

可她又不是傻子。焉能被這幾句話敷衍過去?

蕊花夫人有花粉病,這是一試驗就能夠清楚的事實,她指名要的梨花胭脂,這是四季園每一位美姬都曉得的事,輕易抵賴不得,也不是一句事先並不知情。就可以糊弄過去的。

顏箏這刻還願意站在這裡,笑着聽蕊花夫人說這些話,不是因爲她怕了蕊花夫人。也不是因爲她沒有對付蕊花夫人的手段,只不過是不想因小失大罷了。

她想要離開韓王府,就絕不能站在風口浪尖,成爲衆人矚目的焦點。

她不與人爭奪韓王的寵愛,不與四季園的美姬發生任何衝突。也不願意得罪了任何一個韓王府的奴僕,只希望由此儘量安靜地過完剩下的九個月。然後順利地離開這裡,回到皇城。

蕊花夫人,如今尚有恩寵,得罪她,沒有任何好處。

顏箏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是,她行事已然這般低調,除了賣了兩盒香膏換了點錢外,幾乎就不與別人有交道,爲何竟會惹來蕊花夫人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敵視,還給她下了這樣一個居心歹毒的圈套……

她記得蕊花夫人出身臨州府鄉下的一戶農家,與洛姬算是同鄉,可洛姬投靠了司徒側妃後,就屢屢與蕊花夫人發生不合,這兩個人並非一路,絕無可能同仇敵愾。

便算有,她和洛姬之間,可也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啊!

她心念微轉,不由想道,蕊花夫人莫不成是爲了昨夜韓王生辰宴上被月喬搶走了風頭?可月喬是月喬,她是她,蕊花夫人就算弄死了她,又豈能傷得到月喬半分?

她心中存着萬分困惑和不解,但又不能直接問蕊花夫人,今日這虧,便只能忍下。

是以, 她目光微垂,低聲說道,“雙翠姐姐護主心切,一時錯怪了小女,也不過是因爲情急所致,小女敬佩她的情義,怎麼敢怪她?”

蕊花夫人神色一鬆,嘴角便漾開幾分輕蔑,她不耐煩地揚了揚手,“既如此,那我便也不留你了。”

竟是下起了逐客令。

顏箏咬了咬脣道了辭,心裡卻是氣得快要炸開了。

她自出生起,就是皇城身份最貴重的貴女,金尊玉貴地長大,除了常在父親顏朝那裡受到冷遇,又何嘗受過其他人半分的委屈?可現在,虎落平陽被犬欺,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她卻接二連三被人欺辱。

紫騎的雲大人且不去說,那個叫羅北辰的莽漢也敢隨意摔她,雙翠這樣的丫頭一言不合就動手推她,就連慕黃衣這樣出身微賤的侍妾,也敢端着主母之姿對她呼來喝去……

她再好的性子,也難免會被傷了自尊。

一路跛行回冬院的路上,顏箏想,就算爲了順利離開這裡她不得不隱忍,可下一回,卻也一定要想個法子,不再讓自己成爲人人可欺的可憐蟲,否則,別人只當她軟弱,欺負上了癮,以後也別想有安生日子過。

正想着,忽聽到碧落焦急的聲音,“箏箏,你去哪裡了,我怎麼都找不着你。”

顏箏擡頭看見碧落從不遠處小跑步而來,便忙停住,等她到了跟前來,才笑着說道,“就是遇見了雙翠,去了趟蕊花院。”

她沒有氣憤不平地告訴碧落她受委屈了,倒不是誠心想要瞞着碧落,蕊花夫人臉上生了紅疹,這件事是瞞不住的,碧落遲早會知道今日發生了些什麼。

但遲一日知道,便能少生許多無妄之氣,她不想碧落聽說了今日之事後心情不好。

果然,碧落不疑有他。便也拍着胸口笑了起來,她上前扶住顏箏,邊往屋子裡趕邊說道,“我聽你的話,先去叫了蘭芝亭那的幾位,又去春院請了洛姬。”

她微頓,“洛姬顯然並不知情,但既然這事鬧得人盡皆知,薄姬所爲,也算是爲她出頭。她就算心裡再不高興,也要將這事擔了下來,免得寒了其他緊隨她左右的姐妹之心。她當場稱了五兩銀子,請了春柳送去小廚房,這件事就算是了了。”

至於洛姬和薄姬之間的賬,後來該怎麼算,這就不在她操心的範圍內了。

顏箏總算心平了一些。臉上露出笑意來,“這麼說,李婆子就不會有事了?”

碧落欣慰地點頭,“有了五兩銀,廚房裡被薄姬摔毀的傢什就能又置辦起來,李婆子清點了下損失。就算還差些,也有限得緊。她感激我幫了這個忙,非要拉着我留下吃點心。我推脫不過,便只好多坐了會,這才耽擱了來接你的時間。”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顏箏一回,鬆了口氣說道,“我方纔在石凳那找不到你。心都快要急得蹦出來了,幸虧你沒事。否則我……”

顏箏臉上不自然地笑了笑,隨即卻又轉移話題遮掩過去,“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李婆子做的點心是一絕,我看你兩手空空,想來一定是沒有替我也留兩個了。”

碧落笑哈哈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想着李婆子的點心,你放心吧,李婆子又做了一籠,正在爐火上蒸着,等好了就送過來,你想吃兩個也成,想把蒸籠都一鍋端了也隨意,我纔不和你搶吃的呢。”

到了晚間,顏箏見四季園裡始終沒有傳出什麼蕊花院的閒話,便曉得蕊花夫人因爲理虧,也不敢讓這事嚷嚷地人盡皆知,是以她雖然覺得不忿,到底也徹底安下了心。

許是今日經歷了許多事,顏箏頗覺身體疲倦,便早早和碧落道了安,洗漱過後鑽進了被窩,沒有過多久就香夢沉酣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覺脖頸間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似乎有薄荷葉的香氣縈繞在頸間,然而是她的右邊腳踝,一股清涼的觸感在她肌膚上蔓延開來,淡淡的,若有似無地觸動了她的感官,令她驟然清醒起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屋子裡有昏暗跳躍的亮光。

藉着這星星點點的光往下看,有一個深紫色的身影正坐在她牀榻的尾端,正認真而小心地拿着什麼東西往她腳踝的傷口處塗抹。金黃色的面具完全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她只能從他目光的專注裡推斷他的認真。

黃金面具在暗夜裡發出奪目璀璨的光芒,那些閃亮的華光耀花了她的眼,一時令她恍若夢中。

這身影如此熟悉,顏箏自然知道他是誰,可正因爲如此,她纔會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這個男人向來以狠戾暴虐的形象在她面前出現,每次都像是來催命的閻羅,不僅摧殘她的身體,還折磨她的心靈。可現在,他卻那樣專注而認真地在替自己上藥,他小心翼翼,他一絲不苟,像是對待一件精雕細琢的寶物那般,不忍有半分苛待。

她甚至在他的眸光裡找到了溫柔的神色……

溫柔……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發現,而現在,這一幕從未料到過,完全超出了她想象的場景,以這樣不可預知的方式發生了,叫她怎能不以爲她是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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