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雖然結束了,但我剛剛接到通知,分部趙代理的父親今晚過世的,我得跟分行長、申主管一起去醫院看看。”
“是嗎?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這個人啊。你們很熟嗎?”
就像往浴缸裡放滿熱水後,躺進去,將整個身體都浸泡在熱水中一樣,當珠鉉的質疑突然停頓的瞬間,煜誠感覺自己的渾身已經密密麻麻的沁出汗珠來了。但他還是勉強嚥了口唾沫,又用力的驅使自己顫抖不已的脣片發出人聲,那種炮語連珠的感覺就像要把體內所有的髒東西排出來似的。
“算是吧,工作中還是有些聯繫,所以這麼隆重的場合就不好推辭了。”
“那他們家遠嗎?”
“非常遠,在郊區。”
“郊區?必須要現在去嗎?就不能推到明天?老公我覺得你是不是熱心太過了。”
汗水依舊不止,雖然感到無地自容,但煜誠決定將謊言進行到底,哪怕要帶着負罪感一直活下去也在所不惜。畢竟在他看來,拋棄一己私慾,盡他所能的去拯救承美,也是在彌補自己的過錯。在承美的意識覺醒的那一天,煜誠會真誠的道歉,如果承美不想見到自己,那麼煜誠會把這份道歉埋在心底,然後轉身離開。雖然全新的生活一直在繼續,但煜誠仍然要堅持。
“喂,老公我在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煜誠迫切的心願,珠鉉快到用一口氣問了出來。
“那個,趙代理是異鄉人,他在安城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因爲家庭條件太差也沒有另一半,我們做同事的能幫就過來幫一下,喪事辦得太淒涼的話,顯得太沒有人情味了。況且,這可是是分行長和申主管帶隊,我也不好說我不去吧。”
好似有塊隱形的磁鐵從後面吸着自己,讓煜誠感覺動彈不得。他戰戰兢兢的抱着電話,大氣都不敢喘,好像珠鉉就是他的吸氧機。而電話的另一端,珠鉉無聊的閉上眼,默默的緩了口氣。
“雖然很不開心,但你還是路上小心吧。我要去睡了。”
“嗯,晚安。”
電話掛斷的同時,便利店老闆遞給了煜誠一個塑料袋,裡面裝着金槍魚飯糰和草莓奶茶。煜誠呆呆的看着承美最喜歡的食物,說不出任何話來。
“一共是41元。”
從便利店走出來,煜誠頭也不回的快步衝向警察局,一路上他的眼淚就開始止不住的往下流。同一片場景下,高鐵開上了跨江大橋,夜晚的路燈如刺眼的陽光般映照在水面上,熠熠生輝。煜誠倒是希望列車能趕緊開走,所以他飛快的奔跑起來,快到冷風能將他的汗水與眼淚瞬間蒸發,快到一口氣就到達了警局,他擡起頭,一眼就看到倚在牆壁上的承美浮腫的臉龐。
從警察口中得知尚未得到任何有關尹慶善的消息後,煜誠默默的望向形如苟延殘喘的乞丐般枕牆而眠的承美。此刻的他,每往前挪動一步,臉色就越糟糕。他不得不直面自己那些不光彩的過去,對於妻子和兒女的愧疚,加上自己親手扼殺所有人人生的愧疚,兩種愧疚交織在一起,就像有藤條緊緊扼住了喉嚨,讓煜誠感到了強烈的痛苦與折磨。
一陣冷風掠過,煜誠從似睡非睡中醒來,他轉過頭看向矇矇亮的窗外,遠處白塔的輪廓已經逐漸清晰起來,這預示着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煜誠舒了口壓抑已久的悶氣,看着白塔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動不動的。把剩下的半個金槍魚飯糰吃完之後,煜誠整理了一下領帶,突然他腦子裡靈光一閃。
“你是說拍段子嗎?我本來是以宣傳特色爲目的開始玩的,現在不光是我們,幾乎所有的店鋪都轉型成這種半主播模式了。成效很顯著,連走失的貓咪都能通過這個找回來。不過大舅哥你怎麼關心起這個來了。不會是嫂子斷了你的零花錢吧。”
就像煜誠被五花大綁的送到柯勉面前一樣,柯勉笑了,先是嘴角上揚着微笑,然後顴骨一聳一聳的開懷大笑起來。坐在他身旁的煜祺轉動着眼珠子,想看看自己的哥哥是真的睡傻了,還是在裝腔作勢。或許是視頻裡的煜誠模樣甚是滑稽,柯勉夫婦不由得笑得更大聲了,想必惡人都不太喜歡笑聲,煜誠的臉都擰到一塊兒了。
“不是,我的確有突發情況,你到底能不能把你的ID和密碼發給我?”
那一刻,煜誠的目光裡露出了陰險的意味,柯勉連忙將上半身朝煜誠這邊傾了過來。
“跟我還裝什麼?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麼?不就是錢嗎?”
煜誠的眼神中透着落寞,什麼話也說不上來。柯勉見他神情黯然,一言不發,彷彿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餘的話,他連忙用手輕輕拍了拍脣片。
“是我一位朋友的媽媽走丟了,她現在急需你的賬號救急。你就不要囉嗦了,快點發信息給我吧。我知道你是掛了電話就倒頭大睡的人,所以你務必在電話掛掉前看着我的臉發給我。”
柯勉看煜誠的視線是一分同情九分鄙夷。鄙夷中蔑視的成分佔了絕對上風,但煜誠並不會因爲這樣就受到打擊。他迅速翻開承美的相冊,將她和媽媽的合照發到自己的手機上。做完這一切後,煜誠喝了一口草莓奶茶,心情似乎稍微平復了些,然後他緩了口氣,再次一眨不眨的注視着承美。
承美失落的樣子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無法溝通、神經病這樣的詞語更讓他胸口一陣發堵,是誰說她無法溝通來着?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透過承美憔悴的臉龐,煜誠看到了曾經那個滿臉盡是鄙夷,逼得妻子不得不落寞離開的自己。
自從在這個嶄新的世界重新認識妻子後,承美的面容就一直清晰的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雖然他曾一次次的告誡自己,有妻子、有岳父,但在見到承美的瞬間,煜誠還是選擇了短暫的遺忘。或許正因如此,承美和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才越來越清晰,此刻看着沉睡中不斷抖索身體的妻子,煜誠想起了承美的面容和她的每一個動作。曾經的她時常頂着一頭蓬亂的長髮,個性跳脫叛逆,雖然她經常給自己一發發奪命鐵拳,但她依然是自己初見時的樣子。後來的十年婚姻裡,承美變得越來越寡言少語、深思熟慮。對煜誠的冷漠和自以爲是常常一笑置之。但唯獨在面對母親和妹妹的問題時,承美總是不明所以的發火。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用這種近乎憤恨的眼神看自己呢?從前的煜誠不懂,但現在他好像明白了。如果自己當初能緊緊的擁抱她,能靜靜的等着她傾述多好啊。那個時候的她是有多無處傾訴纔會對自己發泄呢。
換位思考,是在煜誠脫離了原本的人生軌跡後才漸漸領悟出來的。回想那個時候的自己,總是將忙碌當做藉口,過着我行我素的人生、因爲有願意聽自己說話的朋友,煜誠才總是把自己的感受想當然的排在第一位,不能接受的就自動離開好了,無所謂同事、親人抑或是妻子。想到這裡,那個困擾已久的疑團好像解開了,說自己無法溝通的人正是眼前的承美。雖然那是露營時承美的酒話,但還是深深的刺痛了煜誠的內心。
煜誠努力的回憶着承美的面龐,拼了命的不讓眼淚落下,就像自己認爲的那樣,妻子也曾毫無原則的容忍着自己的無法溝通和我行我素。長期以來,煜誠都以爲自己給了承美無法拒絕的理由,但事實上,妻子只是在默默忍受中不斷內耗着而已。
如母親所言,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煜誠和煜祺,怎麼也會和自己不一樣呢。同樣的道理,自己和妻子之間也有許多不同的地方,思維方式、理想與代溝,就連口味、興趣、表達習慣也很不一樣,承美不喜歡吃肉,對學習工作都很不感冒,如果做個體經營的父親尚在人世的話,還能盡全力保護她風雨無憂,但脫離了原生家庭的庇佑,在這個叢林般競爭激烈的世界裡,像她這種無慾無求的食草動物就顯得太脆弱了。
所以,當丈夫、朋友主動疏遠、同事上司苛責爲難,承美只是假裝成一聽而過的樣子,特別是二寶降生的那段時間,她就開始逆反了,而這卻是自私的丈夫無法接受的。那時的他只是知道產後抑鬱這個醫學詞彙,他便將導致自己和妻子無法正常溝通的理由統統歸結給了疾病。正因妻子的疾病無藥可治,工作中的負壓又比競爭激烈,煜誠和承美之間開始出現了十分嚴重的隔閡。漸漸的,煜誠似乎已經厭倦了正軌的人生(和承美一起經營小家),但又很難重新步入歧途(入贅宋氏一步跨)。事實上,這個時代也不是說只要自己一直在正軌奔跑就一定能順利抵達目的地。所以煜誠才選擇做一個孤獨又冷漠的丈夫。但他卻忘記了,生也未生,死也不代表消逝,很多角落陰暗如真菌。之所以會如此痛苦的活着,是因爲想活得像上流一樣。更方便的地方,就好像真的有更清澈的空氣,但時間也好,空氣、水、風,甚至也不是平等的給予每一個人的。
但現在煜誠似乎明白了,造成自己和承美之間出現這種隔膜的原因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的心浮氣躁將辛辛苦苦製造機會的妻子一腳踢開的,於是自己在妻子眼裡變成了一個任性妄爲的丈夫,而妻子也漸漸變成了一個會呼吸的透明人。這一切問題的開端,家庭的支離破碎,人生的不幸,妻子孩子的離去,一切都緣於自己的漠不關心和高傲。
隨着時間的流逝,煜誠在紙醉金迷而又疲憊不堪的生活中失去了自我。好不容易重新睜大眼睛想要好好感受下這個世界,煜誠適才開始領悟出換位思考的意義。他的眼睛裡漸漸出現了活得不如自己的人們,他的眼睛裡開始流露出同情與憐憫,開始學着怎樣走進人們的內心。可是這個時候,他的身邊卻沒有人了,再去找能夠好好溝通的人似乎爲時已晚。就好像一隻腳深陷泥沼裡似的。所以當他看到承美茫然無知的在深夜的巷口徘徊,煜誠發誓一定要不遺餘力的幫助她,哪怕她的存在本身就讓自己羞愧難當。就在煜誠滿眼羞愧痛苦的撫摸着承美髮頂的同時,承美緩緩的睜開了眼睛。或許承美早就察覺到異樣了吧,眼中的煜誠,既像是丈夫,又像是父親,到現在承美仍然無法確定煜誠到底是誰。
“醒了嗎?我買東西回來的時候看到你不小心睡着了。”
煜誠的動作和意思是明確而粗魯的,承美沒有抗拒,只是不滿的看向地面。抽回手的瞬間,煜誠也感覺到吞下的唾液就像一枚幹針,讓他無所適從。
“話說這個時間,鄭代理你是不是應該回家了。”
也許伴隨着緊張,承美的語速一點一點加快,聲音裡也帶着怦然心動般的急躁。
“沒關係,我已經跟妻子說過了。”
“嗯。”
隨着尷尬的對白,第一次體驗禁果時的悸動、顫抖和小心翼翼都呈現在煜誠的臉上,承美連忙別過臉,兩隻手凍僵了不斷的搓着,鼻子也變紅了,從外面吸氣的時候嘴巴里也有白色的蒸氣。煜誠的心頓時懸在嗓子眼,此刻這個可憐楚楚的承美就是他初戀的樣子。
“還沒有媽媽的消息嗎?真是急死人了。”
“哦,對了,我在凌晨的時候用柯勉的直播號發了一條尋人啓事。沒有經過你的允許擅自用了你和伯母的照片…個人資料,誒,居然有人說發現了和她體貌特徵相似的中年老婦人。地點是安城火車站。咦?這個地方承美你?”
“安城火車站嗎?!”
煜誠的外表就像一個不切實際的藥劑師,但承美卻迫切的需要這個良方。而等着承美肯定回答的煜誠,第一次閃爍着明亮的眼睛。似乎是輕描淡寫的,承美短暫的揪了揪髮頂,驚訝的閉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