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料理店出來後,明曜捧着手機魂不守舍的走在街上,不知不覺間來到跨江大橋的橋底。順着樓梯來到橋上,冷風就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割在臉上。搶先一步的煜誠雙手撐着護欄,從江的北岸望向南岸,遠得彷彿看不到盡頭。低頭望着江水,幽藍色的江水就像無法逆流的時間一樣,緊緊的流淌着。這時明曜的頭剛好撞到了煜誠的後背。
“好好感受下安城的夜景吧,不要再玩手機了。”
此刻的明曜彷彿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孩子,煜誠不停的用蔑視和鄙夷的眼神斜倪着他。
“正常情況下看到那麼多未接電話,肯定會回一個。可承美爲什麼就是不給我回呢?短信也是,就好像手機不在她手裡似的。”
聽着明曜帶着酒氣的抱怨,煜誠覺得連料理的滋味都回憶不起來了。
“是嗎?”
明曜的眼睛點綴着頭頂的星星,煜誠被弄得心情很焦躁,臉色也瞬間變得陰沉下來。 “昨天我去承美家裡,看到丈母孃獨自坐在角落裡擦遺照,我當時心情就很低落。雖然承美的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貧窮家庭,客廳、臥室都還算寬敞,從裝潢上看叔叔在世的時候應該明顯有小富過。但看着精神萎靡的阿姨和成妍,我能感覺到在承美的內心深處同樣一定會有那種很巨大的落差,哎,突然有點心疼承美了,我想再給她打個電話。”
明曜沒完沒了的打着電話,煜誠的耳朵也遭到了電話的噪音污染,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明曜瞟了瞟煜誠,目光重新回到了目標上。“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明曜笑呵呵的掛斷電話後,還準備繼續打下一個,就在那一刻,明曜轉過頭,看到煜誠眯着一雙眼睛,正直直的盯着自己。
“哥,你說現在該怎麼辦?承美還是沒有接?我要不要繼續給她打,可是,如果承美看到我這麼糾纏她,會不會討厭我?”
明曜像是想把這冒冒失失的問題拋給煜誠一樣,提高了嗓門喊道。
煜誠似乎也覺得很荒謬,瞪圓了眼睛看着明曜。
“降落傘快幫我想想辦法吧。”
“那就適可而止吧,別把自己搞得跟喪心病狂的追蹤狂一樣。”
“喪心病狂的追蹤狂嗎?”
四周變得靜謐無聲,彷彿連橋下的江水也處在真空狀態一般。明曜小心翼翼的偷看着煜誠被江水映照得陰晴不定的臉色,最後顴骨抽搐了一下,幾位又呆呆的望着承美的頭像。
“哎,那就先這樣吧。可煜誠哥,承美她看上去實在不像是那種無心的女人啊。”
明曜斬釘截鐵的說道,那充滿疑惑的語氣讓煜誠愣住了片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景星街已經褪去了往日的繁華。臨近中秋也是一派冷清的景象。就像微風吹動着沙漠,那種冷清裡甚至透着隱隱的荒涼。商圈一旦火起來後,商戶的心也跟着水漲船高,成倍的瘋狂調高租金,無力支付的店鋪只有關門這一條出路。就這樣,熱鬧非凡的商圈走向了衰敗。看着接二連三涌現出來的招商告示,一向有着敏銳嗅覺的申正煥,頓時生髮出一種要默默接受自己走向消亡的命數一樣的感覺。
申正煥開始盤算起自己的不幸,雖然他的人生在外人看來大體是順利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是從何時被命運扼住咽喉的。是小學的時候沒能加入棒球隊嗎?申正煥從小身材壯碩,運動神經發達,可以說是天賦異稟的孩子,教練爲此特意找到他的父母,希望能因材施教。但父母卻讓他專注於學習這條路。這個決定便是申正煥人生中第一個不幸,明明每個人的興趣和天分不同,自己的父母似乎一點也不關心他的偏好,難道就因爲他們的人生是這樣,品學兼優的姐姐也是這樣嗎?作爲家裡最小的孩子,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不遠的將來,自己同樣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第二個不幸是考上了一個差強人意的二本。雖然父母一心想把申正煥送去他們和姐姐曾經就讀的名牌大學,但無奈的是,申正煥的成績和最低分數線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於是,他們想到了一個對策,那就是讓他復讀然後出國留學。就在申正煥出國的第二年,他的父母就經常對周圍的人誇耀,說自己的兒子是家裡唯一 一個喝過洋墨水的孩子。但實際上,他去的那所學校在當地並不受人待見,甚至叫不出名字。而整個大學生活裡,申正煥每天不是參加棒球社團活動,就是唱歌跳舞,喝酒,打遊戲,日子過得別提有多滋潤。不管怎樣,最後他還是畢業了。但當他真正置身在就業前線的時候,才深深的體會到並非貨真價實的海龜帶來的挫敗感。他壯烈的戰死在烏泱泱的就業大潮裡,高不成低不就,無論是自尊還是野心都快被磨平了。
第三個不幸是過度的比較,申正煥的父母分別是事業單位高幹和大學教授,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和安穩的人生。姐姐從事的是高新技術領域,同樣也是一份人人稱羨的工作。而在重洋鍍過金的申正煥,只能在一片荊棘遍佈的叢林世界裡赤縛上陣。他沒有睿智的大腦、沒有華麗的簡歷,但他還是很想靠着一副強健的身體和能說會道的嘴巴去打拼,只要能賺到大把的鈔票,他幹什麼都可以。他只是想通過賺錢來獲得家人對他的認可,挽回一些男人的尊嚴,但在首次創業失敗後,他再次失去了活出自己的機會。
第四個不幸可謂刻骨銘心,爲了迎合父母門當戶對的觀念,申正煥被動的淪爲一個沒有原則,巧妙的遊走在愛人和妻子之間那段灰色地帶中的男人。孫美玉和他是高中時期的同學,申正煥向來以爲眼高於頂的自己是不容易輕易陷入一段愛情中的。可唯獨遇見這個女人之後,他無法自拔的陷了進去。本來已經和心愛的美玉約定好大學就讀在同一個城市。但爲了迎合父母海外鍍金的想法,申正煥只好和她定下五年之約。五年時間裡,孫美玉爲了守住和鋼絲線一樣纖細的愛情,可謂是心甘情願的傾盡了所有。大學時期的她很快便獲得了很多優秀男生的青睞,就連父母也經常勸她放棄那段不切實際的愛情,但美玉從未改變過自己的初衷。對於申正煥來說,畢業季當然是分手季,隨着時間的流逝,自己對於美玉的思念越來越淡,此時的他又變回了從前那個理智精明的申正煥,礙於無法面對默默等待自己這麼久的美玉,申正煥選擇不告而別。
趁着頭腦發昏之際,他和父母奮力撮合的女人把婚結了,又要了此生唯一的孩子。很快,情感的失意讓他心甘情願的做了一個聽話的傀儡,當他選擇在安城銀行心安理得的躺平的時候,他又遇見了曾經的愛人孫美玉。此時的美玉和他是“同行冤家”,兩個人的實力幾乎是勢均力敵的。直到毫無背景的美玉搶在申正煥之前做了信用組的主管,兩個人之間的較量才分出了伯仲。
因爲沒有感情基礎,家逐漸淪爲沒有硝煙的戰場。在女兒茁壯成長的五年時間裡,申正煥和前妻之間的感情非但沒有像長輩拳拳勸解的那樣緩緩升溫,反而爲了替各自和原生家庭爭取到最大利益用盡了手段。最終前妻佔據了優勢,帶走女兒的同時,申正煥把自己唯一的財產180平的房子過戶給了前妻,他們之間的宿怨纔算結束。就連現在回想起和對方不得不維持的那段面子婚姻,那都是異常慘痛的劫難。對於申正煥來說,自己和前妻就好比兩個心腸歹毒的人,都想把自己手裡的炸彈推給對方,結果在推推搡搡的過程中,兩個炸彈同時爆掉了,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的下場。好在兩個人分開及時,纔沒有造成更大的經濟損失。畢竟前妻的家人在生意場混跡那麼多年,相比之下,前妻對於時機的敏銳度還是相當高的。
在接連幾次失敗的打磨下,申正煥強烈的預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經烏煙瘴氣了,但不經意間幸運還是眷顧了他,事業得意、感情慘淡的孫美玉再次遇到了他。說起來還是要感謝匆匆流逝的時光,帶走自己和美玉姣好容貌的同時,逐漸鈍化了自己當年所犯下的錯誤。但半老徐娘的美玉終究不是青澀懵懂的美玉,而且她和前妻有個共同的特性,都是那種會吃錢的女人。
雖然破鏡在臨近人生中場的時候得以重圓,但生活依然過得一地雞毛。就在兩個人爲了新房如何寫名字、如何還款爭執不休的時候,申正煥的父親過世了,那筆遺產裡分明有他一份,可是母親和姐姐從未知會過他一聲,就擅作主張拿去給外甥做生意了,這個時候的他正遭受着失意婚姻和失敗生活的雙重打擊,處於和親人斷聯的狀態。本以爲生活會因這一筆遺產的到來不再緊巴的美玉,對此憤憤不平。申正煥只好故意喝成醉醺醺的樣子回家,向母親討要本該屬於自己的那份遺產。在母親的默許下,姐姐以申家只有外甥一個孩子,申正煥和孫美玉之間沒有子女,也不會有任何生育機會爲藉口,將他掃地出門了。從那以後,孫美玉再也沒有提及過此事,她就像沒有那麼一回事一樣。但申正煥明白,他和美玉之間始終有一道裂谷,只是兩個不再年輕的人變得成熟了,視而不見而已。
想到這裡,申正煥的上身向後仰着,以非常從容的坐姿凝視着夜空,此時,寂寥的星星就像前妻一樣居高臨下的看着自己,就等着他怎麼求饒,一想到兩個人之間還有一個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女兒,申正煥勉強振作起來,他決定拿出明曜的專屬厚臉皮本領來。
“快點,拜託接電話!”、“真是!難道接電話會死嗎?!”
申正煥整個一副要把人吃掉的樣子。在前妻的印象裡,申正煥就是一個心狠手辣、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丈夫,或許這樣的印象同樣刻在了女兒稚嫩天真的眼睛裡。所以,即便現在的他就像遇到蛇的青蛙,不停的道歉、不停的繳械投降,但他終究沒有得到接聽電話的機會。想到這裡,申正煥深深的埋着頭,偶爾還會輕輕的晃着腦袋盤算着前妻決絕的告別辭。過了一會兒,他又不滿的砸了咂嘴,徑而像個落單的孩子一樣孤零零的玩着長凳下的小石子,他光亮的頭頂幾乎一目瞭然,就像頭上裝了測謊儀。
明知道申正煥是在故意折磨自己,孫美玉卻無力反抗,只能默默的坐在申正煥的身旁,與他一起眺望着同一片天空下不一樣的風景。
“我就知道又會弄成這樣。”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着,孫美玉的表情明顯舒展了,彷彿一個寬容大度的法官,對着一臉惶恐的申正煥說道。申正煥發自內心的苦笑起來,連眼淚都噙在泛紅的眼眶裡,這個平日從表情、神態到語言、聲音都像披了層鎧甲的中年男人只有在酒後單獨面對孫美玉的時候,纔會暴露自己真實的面貌。孫美玉用心留意着申正煥的笑容,還有他如同漏風一樣的笑聲。就在對視的瞬間,申正煥搖搖晃晃的審視着美玉。
“孫美玉主管真是我心有靈犀的老朋友啊!把你的手機借給我,我想用你的號,那邊一定會接吧。”
孫美玉用淡漠的眼神慢吞吞的否定了申正煥,讓他頓時感到不知所措。申正煥只好揚起手,將殘餘的啤酒一飲而盡。瞬間,像醬油一樣的黑色液體順着申正煥佈滿細紋的脖頸滴落下來。孫美玉見狀一把搶過酒瓶。
“瘋了吧申正煥,不要再闖禍了,趕緊跟我回家!”
孫美玉的聲音很激動,臉扁平得就像砧板一樣的木板。申正煥顯然是讓這意外的尷尬局面弄得難堪了,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哈哈大笑的宣泄着怒氣,最後又七擰八歪的癱倒在長凳上。但孫美玉並沒有發作,她只是默默的嘆了口氣,站起身繼續凝視着丈夫。從妻子俯視自己的犀利眼神中,申正煥感到了一股威懾感,他做好了隨時與孫美玉大鬧一場的準備。
“不要明天又扯着頭髮後悔,快點站起來吧。”
就像在訓練語言分析的學生一樣,孫美玉頓挫有致的低聲迴應道。申正煥頓時漲紅了臉,瞪圓的眼睛,握起的拳頭,不知如何安放纔好。
“我們已經是中年人了,熬夜會有很多後遺症,至少未來的半個月都要頂着黑眼圈上班。”
身材魁梧的美玉一直揪着自己不放,讓申正煥有些進退兩難,環顧了一下空空蕩蕩的四周,他終於決定要把怒氣宣泄出來了。
“你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嗎?剛剛分行長提到女兒,我突然也很想念自己的女兒,雖然我和前妻離婚了,難道我和孩子也離婚了嗎?憑什麼連張照片都不讓我見,名字有沒有改、改成什麼我都不知道。孩子多大了、有沒有長高、有沒有長胖、有沒有變聲,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是一個可憐的失敗的父親…我不知道啊。”
申正煥幾乎是不斷抖索着捋不直的舌頭,抱頭大哭的喊道。孫美玉露出難堪的神色,環顧四周,最後默默的走到申正煥身旁,重重的用手按住申正煥的肩膀,申正煥這才停止嚷嚷,擡頭看向美玉。
“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就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你。你還能走路嗎?有什麼話我們回家再說。”
從前的美玉,不管周圍有沒有人都是一副“你活該你自作自受”的表情,可今天她的臉上並沒有彆扭的情緒,只是淡淡的說着,並順勢攙扶着申正煥慢慢站起來。
“哎呀!腿麻了。”
申正煥嘰裡呱啦的抱怨着,孫美玉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可回收垃圾。
“美玉,你慢點,我腿真麻了,站不起來了。”
“那怎麼辦,總不能我蹲下來揹你吧。”
孫美玉一聽申正煥厚顏無恥的聲音,頓時抽身不幹了,氣得暴跳如雷。申正煥只好摸了摸他像啤酒箱一樣方的下巴。美玉卻只是靜靜的看着申正煥,一動不動。
“美玉,賢惠美麗的美玉,精明幹練的美玉,可望不可及的孫美玉…”
“幹什麼?”
孫美玉沒有好氣的看着方方正正的申正煥,此刻的他有點像兒頭熊,又有點像剛懂得狩獵的原始人。眼前這個原始人慢吞吞的點頭、彎腰、直立、邁步的樣子,孫美玉不禁笑了起來。申正煥感到有些緊張,他一邊湊近美玉,一邊試探着自己看人的眼力。
“孫主管我喜歡你,我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眼睜睜的看着你,嫁給別人。因爲我瞭解你,我覺得除了我沒有什麼人更適合你。”
喝高後的申正煥嗓門越來越大,引起了隔壁大排檔的視線,或許是怕他忍不住又像火上澆油似的又開始抱怨家人、抱怨分部。孫美玉用力捂住申正煥的嘴巴,小聲責怪起他來。
“吵死了,大家都看着呢,信不信我把你丟在這兒,自己走掉啊。”
申正煥顫顫巍巍的向後退着,一邊退,一邊訕訕的笑。只有那雙眼睛始終一動不動的瞄準了美玉長着鷹鉤鼻子的臉。
“看來你還是想嫁給別人啊,好,我現在就把話放在這,那個老混蛋就是一時眼熱,你以爲他對你是真心的嗎?別傻了。”
“是不是想在大街上睡覺?!”
哎嘿,歲數長得不小,脾氣也跟着長了這是。這種時候就得先跟他撂狠話。滅滅他的氣焰,可申正煥仍然不爲所動。
“我離婚那年,從總部下放到這兒當主管。可你明明什麼背景都沒有的你,你是怎麼熬上來的?別人議論的那些真的是空穴來風嗎?”
坪!美玉感覺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沉了下去,痛苦的秤砣穿透內臟,拖着她的身體重重的癱軟在原地。申正煥不知道美玉生氣了,他停一會說一會,尤其是含沙射影的談論敏荷,就像讀判決書那樣說的那些話,猶如千斤的秤砣,拖着急火攻心的美玉一直墜入安城江水最黑暗的地方。
“瘋了吧,信不信我現在就送你去精神病院!”
孫美玉的話給申正煥已經漲紅的臉上又來了一套組合拳,一陣冷風吹過,申正煥瞬間睜大了惺鬆的醉眼,隨後勉強支撐着麻酥酥的身體朝美玉跑去。
“哎呦,這會兒又有點頭疼,老婆你說的對,我今晚真是喝多了。”
“滾蛋!”
孫美玉噴着唾沫星子,朝比自己塊頭大、身材壯碩的申正煥大吼完之後便衝出了申正煥的禁錮。
“看我這張臭嘴。”
申正煥一邊陪笑,一邊扇自己耳光。
“別拉拉扯扯,我警告你再敢靠近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