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讓你偶爾想要擁他在懷中。
離開累錯園,不出百步,便已來至洪章府的中軸路。此時,正當華燈初上,二三十丈闊的大道上,仕子淑女往來如織,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廣廈高樓中,但見燈紅酒綠,鶯歌燕舞,惹得人心旌搖曳,遐思聯翩,好一派紙醉金迷的昇平氣象。繡雲也是平生第一次見識如此繁華盛景,眼中卻沒有一絲貪戀,二人很快拐入一條小街,挑了一家略爲清靜的客棧。
繡雲不由分說點了許多酒菜,待小二一一記住,下去準備,她才笑着對少蟾道:“我餓壞了,好像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一般。”然後輕嘆一口氣,雙手託着腮,若有所思的說:“來之前,我一心只盼着聽說蘇小姐在袁家過得百般慘淡,萬事不如意,要她追悔莫及,我心裡纔會痛快。可是現在,知道她嫁得幸福滿意,了無遺憾,我反而覺得輕鬆安心,以後再也不必記掛她了。”
少蟾微微一笑:“原諒總比記恨更讓人胸懷坦然。”
繡雲好奇的看着他,剛想問他是不是原諒過很多本來應該記恨的人,酒菜卻端了上來,她便一心一意的吃起來,連話也顧不得多說幾句。
終於吃到心滿意足,小二也撤去殘席,換上茶水,繡雲纔再次放鬆下來,慢慢的小口品啜香茗,略帶猶豫的說:“李大哥,你已經陪我走了這麼多路,我最後還有一事相求……”少蟾耐心的看着她,“……我想去拜一拜爹孃。”
“二老葬於何處?”
“函陽城北,林氏祖塋。四年前,師父曾帶我去過。”
“好。”少蟾溫柔的點點頭。
一路無變,繡雲好似恢復了當初的平靜心意,漸漸的也與少蟾說笑一二。到了祖塋,找到林夙與沈夫人之丘冢,但見二方青玉比鄰並立,纖塵不染,前奉應時的新鮮花果,上覆常綠的松柏濃蔭。因這碑墓當初便經精心營建,十數年間,又僱有專人日夜守護,因此整潔如新,令人欣慰。
繡雲先跪在爹爹墓前,忽然憶起大師兄說過當年的三公子何等風神俊秀,而今卻空見青石黃土,不由得惻然心痛:“爹爹,您牽掛的那位蘇小姐,十幾年前便已離世,但她在有生之年,過得美滿如意,曾無怨悔。蘇小姐的女兒也已長大成人,由她大哥全心照護。爹爹,您可以放心了。”終於將爹爹的心事了結,繡雲轉而想到自己,滿心迷惘,哀傷的說:“如今,女兒也有了中意的男子,卻不知結局如何。爹爹,您即便無法求得心中愛慕之人,也當略微憐惜身旁依伴之人,您對蘇小姐的許多眷顧和思戀,爲何不能分給您的妻女幾分呢?至少,您可以好好的活下來,親眼看着女兒長大,看着女兒出嫁,看着女兒與相愛之人廝守一生,看着女兒去遂您當初未果的心願。那蘇小姐的心意尚且有她父親做主,女兒卻孤零零一個人被丟在這世上。爹爹,您若在天有靈,請將您對蘇小姐的護佑分給女兒少許吧……”說着,含淚拜了三拜。
而後又來到沈夫人墓前,手撫母親的名字,心中無盡的疼惜和憐憫:“娘,您答應過要帶女兒去看燈,每年燈節,女兒都會想起您,郢州城裡的花燈千姿百態,十分動人,您若是見了,會不會開心的笑一笑呢?您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好看。”說着,解散一束髮辮,掣出寶劍,斬下一縷青絲,輕輕的雙手捧到母親名下:“女兒在這裡陪着您,希望總有一天,能看到您綻露笑顏。娘,您和爹爹曾經同牀異夢,而今卻比鄰永伴,亦爲緣分一場,請您保佑女兒能與有緣之人日日笑靨相對。”
繡雲也拜過母親,立起身,向二座玉碑凝望了好久,才依依不捨的轉回頭,對少蟾道:“李大哥,我們走吧。”
少蟾始終站開一段距離,未去聽她說些什麼,卻留意看她的神情舉止,便知她內心必然痛楚哀鬱,此刻,一把抓過她的手,將她拉回父母墓前,十分鄭重的說:“繡雲,我曾經允若會陪你探究昔年往事,如今已經完成,你對令尊也有所交待。現在,我也要求你爲我做一件事。”
繡雲茫然的看着少蟾,思緒卻依然遠飄在外。
“我請你離開此地之後,便將你聽到的那些話盡數拋諸腦後,不要再想起。那些陳事遠在二十多年前,不論你是否知曉實情,它們早已經發生了,也全部都結束了,相關之人亦已各自入土爲安,你改變不了其中任何情節,也沒有什麼事件還能影響你的前途。你有你的生活,不要讓那些他人舊事阻礙你自己的幸福和快樂。”少蟾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語氣十分嚴肅。
繡雲一怔:“原來是爲了這件事。好吧,我答應你。你要我不想,我便不去想就是了。”說着,努力翹起嘴角,心裡卻在念,我自然不願再走父母之路,所以……
二人騎着馬,回往歸閒莊,仍舊不慌不忙,順路瀏覽。半途中,繡雲忽然提起話頭:“李大哥,你已經知道我家這麼多事,你也要對我說說你自己。”
“我?你想知道什麼?”少蟾笑着問。
“所有關於你的事,說什麼都行,只要你願意告訴我。”
“我沒有要瞞你的事,不過本來也沒有多少事可講。我生在四郎山下雙槐村,只怕你一輩子也不會聽說那個地方。我爹孃都是當地農人兒女,經保媒說親,結爲夫婦,生下我,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爹讀過一些書,所以從小便教我認字,希望我長大不會被人欺負,也奢望我能過得比他們更好。不過,當地的生活不很容易,家家戶戶起早貪黑,終年勞苦,也只能勉強維持生計。我自幼便隨爹孃下地,晚上回家,吃了就睡,也沒有力氣亂想煩惱。”繡雲滿面羞愧,低垂雙眼,少蟾也察覺自己措辭不當,唯恐又勾起她的心事,連忙繼續講下去:“我七歲那年,疾疫肆虐,當地人大都請不起醫生,人口亡故大半,我爹便在其中。當年冬天,偏遇奇寒,我本想去山上找些柴火爲我娘取暖,沒想到來了一隻惡虎,碰巧師父路過,救了我,可是等我們趕回家中,我娘已經走了。”
“就是你臂上的傷痕……”
少蟾點點頭:“師父把我帶回潼山,我便在山上呆了十三年。再往後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他嘆了口氣,輕輕一笑:“沒什麼特別的,恐怕你會覺得很無聊。”
繡雲先前只道少蟾曾經受屈八年,因此處境蕭條,卻沒有想到他自出生起便境況慘淡。她固然不好奢靡揮霍,卻也自幼吃得精穿得細,嬌生慣養,心想事成,對那些窮困之人雖也常懷惻隱,卻從未如此感同身受。繡雲低聲問道:“那你後來甘願隱居山村爲醫,也是因爲……”
少蟾溫柔的看着她:“你曾經說過,那裡山水秀美,長居之人大有眼福。其實,當地峰巒雄峻,土地卻十分貧瘠,江河浩渺,氾濫之時卻屢吞田屋,且高山闊水又使得道路極其險難。當地居民,恐怕無人有心顧及風景。我真心誠意留在那樣一處地方,只是希望不再有孩童像我這樣,因爲家中貧寒而失去自己的爹孃。”
“李大哥,我曾經責怪你,還說過很多無知的話,我……”繡雲低着頭,明白這世上有遠比爲情傷逝沉重百倍的苦痛。
少蟾笑着安慰她:“繡雲,你不必如此自責。世人各有天命,所以更應該用心珍愛自己。多存一些希望,盡力爭求幸福,而不是自憐自怨,更不要……”
繡雲咬着嘴脣點點頭,少蟾便不再說了。
又行了幾日,終於回到歸閒莊,上下諸人見到大小姐平安歸來,莫不欣喜萬分,一通忙亂的伺候起來。玉庭外出訪友,隔日纔會回莊。少蟾本是熟客,自不見外。繡雲卻是頭一次身爲主人,在自己家中款待少蟾,心中自然別有滋味。她便如初識乍見一般,領着少蟾在莊內四處遊覽,不厭其煩的給他解釋每一處角落的掌故,又將種種禮節氣派一絲不苟的端出來,少蟾心底暗自好笑,惟有乖乖的聽她擺佈。
繡雲拉着少蟾來到閨房外間,那些頑皮的丫鬟各自退立房外。繡雲直奔屋角,掀開一隻樟木衣箱,捧出一個錦匣,匣內有一方精緻的漆盒,她從盒裡掏出一團繡緞包裹,得意的塞進少蟾手中。緞子散開,現出一枚五彩斑斕的羽毛毽,二人相視,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繡雲在心裡盤算一下,時間還有,便命家人火速牽出兩匹快馬。繡雲與少蟾策騎揚鞭,一路馳騁,正來到十三年前,二人初次相遇之地。如今,那株老樹愈加繁茂壯美,當年同樂的夥伴也已長大成年,卻依舊有另一羣幼童在樹下嬉戲玩耍。二人攜手漫步於夕暉晚照下的城郊綠野,少蟾告訴繡雲當年自己如何從潼山來到郢南,走哪條路經過此處,在誰家投宿,第二日又怎樣訪到歸閒莊,繡雲告訴他那日一早,自己如何由丫鬟僕婦陪伴,坐着馬車來此處踏青,遇見誰家的孩童,玩過哪些遊戲,最後又怎樣起意踢燕子。然後,二人就坐在大樹下,靜靜的看那些兒童玩得不亦樂乎,看那些家人千方百計的哄他們回家,看幾對少年男女隱於花間柳下,悄悄的互訴衷腸,挽結同心。直至暮色四合,二人才戀戀難捨的慢慢往回走。
行至莊門口,繡雲忽然道:“李大哥,我們這一路的事,煩請你替我如實轉告師兄。”少蟾點點頭。
第二日晌午,玉庭果然歸來,一見二人,喜不自勝。用過午飯,繡雲回房休息。玉庭和少蟾便在小園內把酒問盞,少蟾將此行經歷一一告訴玉庭,惟獨略去鳳翾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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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庭聽罷,點頭長嘆:“這樁事果然還需你陪雲兒去纔好,若叫我遇見這些情景,再也想不出話語來安慰她。其實,雲兒父母的事情,師父也曾對我略有提起,想不到詳情卻如此令人扼腕。”他皺着眉飲了一杯:“我早已發覺雲兒心思敏感,用情專深,原來是隨她爹的性情。別看她對旁人豁朗大度,堪媲男兒,然而一涉及到自己的情感,不論是否關乎男女情愛,都極易糾纏沉陷,難以自釋。如遇情變,她自然沒有蘇小姐那份毅然決絕,只怕會如她爹爹一般,隱埋心底,獨自消受。”他又飲了一杯:“雲兒在你那裡最初一個月,信使回報總說毫無起色,我也曾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太過無情。當初如果我……”
少蟾平靜的看着他:“現在你還後悔嗎?”
玉庭坦然回答:“那是我情急意慌,胡思亂想而已。如今,我更加確信自己做得不錯。我能供養雲兒華服美食,能陪伴她尋歡作樂,但是我明白,自己永遠也學不會如何開解她的心事。她需要的是寧靜安穩的幸福,我卻無力滿足她。從小我就不知道該怎樣勸她見醫生,哄她喝藥。”玉庭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少蟾卻面無表情的盯着石桌。
二人默默的又飲了幾杯,少蟾終於說道:“既然諸般事務已了,明日我便告辭回家。”
玉庭看了他一眼,也不挽留,只說:“那你自己去跟雲兒辭別,不然她會責怪我不誠心留你多呆幾天。”
少蟾點點頭,玉庭便叫來丫鬟,回說大小姐現在水榭。
來至池畔,但見芙蕖已凋,空餘碧葉,木槿卻千嬌百媚,正當鼎盛。繡雲斜倚白玉闌干,拈一枝木槿,正將花瓣一點一點撕下來,丟進水裡,貪食的鴨兒和魚兒便過來爭搶,那襲曳地的錦緞寬裙上繡滿含苞初綻的垂絲海棠,卻與人面鮮花鬥妍爭芳。
少蟾走到近前,喚了幾聲,繡雲卻未有所動,只得輕輕碰了碰她的肩頭,繡雲方纔回過神來:“李大哥,是你。”
少蟾在她身旁坐下:“繡雲,我打算明日一早離開這裡回家去。”
繡雲溫柔的微笑着:“李大哥,你治好我的傷,又數次救我性命,還陪我走了那麼遠的路,你爲我做過這麼多事,我還沒有好好對你說一聲謝謝呢。你若回到家中,請你代我向……”猶豫了一下,卻又不再說下去。
少蟾見她眼光黯淡,卻強作音容鎮靜,內心十分不忍,衝口而出:“繡雲,若你需要,我便留下來陪你。”說完,並不自悔失言。
繡雲卻搖搖頭,望着那隻尋不到食的鴨兒慢慢劃回蓮葉中,低聲說道:“李大哥,你聽聞賀前輩噩耗那晚,我就躲在一旁偷聽。本來我是擔心你,不知道師兄爲什麼事急忙找你。”
少蟾一愣,努力回想那晚說過的話,卻只記得談到自己被逐之故,不由得問:“所以,第二日在潼山,你要脅迫方師妹。”
“你和師兄說得那樣模棱,我還以爲……李大哥,倘若方姑娘對你情有獨鍾,我決不會嫉恨她。但是,如果她曾經辜負你的情意,或者她原本存心戲弄你,我自然不會輕易饒恕她!”
少蟾笑着說:“現在你知道自己冤枉她了。忘掉這件事吧。”
繡雲不理此茬,猶自繼續道:“我聽見師兄說……說你即便沒有愛過一位姑娘,也會因爲不忍心傷害她,而情願伴她一生……”少蟾大吃一驚,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玉庭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更沒想到自那以來,繡雲卻是始終爲這句話困擾不已。
“那麼,我是這世上第一個向你表露心意之人嗎?”少蟾點點頭,繡雲卻愁眉微蹙:“以前,你心中沒有愛慕的姑娘,那是因爲你顧忌自己的身世,不肯輕言允諾。但是以後卻不同了,你既已還復清譽,憑你的才能,自然不會再久居池中,必能成就一番事業,到那時,便可求覓你心儀的女子。李大哥,我當然心願能夠與你長相廝守,日日得你寵愛呵護,可是我卻不願意讓你陪伴並非衷愛之人度此一生,而將你自己的心意長埋心底,就像……像我爹爹那樣……”她咬緊嘴脣:“以前,你照顧我,善待我,是因爲我有傷在身,又遭遇苦惱,你不能棄我不理。可是從今往後,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善待自己,努力過得平安、快樂,你便不必再爲我牽腸掛肚,可以放心的去尋找你自己的幸福。”少蟾萬萬想不到繡雲會說出如此一番話來,心如刀絞,卻不知如何對答。
“爹爹和蘇小姐訣別之時,是不是也是如此情景……我答應過你的事,卻做不到……李大哥,倘若我們從此身若勞燕,影如參商,那麼,只要我們好好愛惜自己,便算作不辜負對方的情意了。”說完,勉強一笑,起身慢慢離去,先前在指尖玩弄的木槿花瓣散落了一地。少蟾緩緩伸出手,卻只觸到她的衣角,更不知道,即便自己追上去,又能說些什麼。
次日清晨,少蟾起身離莊,只說已向繡雲辭別,玉庭不再多問。
繡雲卻一直睡到正午,方纔慵懶起牀,招喚丫鬟過來服侍自己梳洗妝扮。廚房送來的飯菜雖然都是自己平素愛吃的,卻總不合今日的口味,命人撤下去,重新再做。
玉庭聽下人回話,說大小姐已經醒了,便過來看她,只見一屋子的丫鬟都在翻箱倒櫃,鋪了遍地的什物。繡雲一見玉庭,便皺着眉抱怨:“師兄,我這麼久不在家,房裡的東西舊的舊,缺的缺,就是好的也都看膩了,沒有一樣順眼的。”說完,撅起小嘴,滿臉不高興。
玉庭一笑,擺擺手讓那些丫鬟不必再忙亂,領着繡雲裡外上下巡檢一番,幫她一起算計需要添些什麼,又出主意,說自己在何處見過哪些新鮮玩意,如何精緻巧妙,一一商量完畢,開列單子,命管家速速派人去採買。
繡雲總算露出一絲笑容,忽然又道:“師兄,乞巧節就要到了,我要邀幾個姐妹過來陪我。”
“本應如此,都怪我忙得將此事忘了。你都要請誰呢?”玉庭叫丫鬟取來花箋,親自替繡雲研磨。
繡雲狡黠的反問:“你說我請哪家的姑娘纔好呢?”
玉庭故意猶豫一下,才湊到繡雲耳邊悄悄說:“依我看,今年燈節同你一起扎花燈的那位……”
兩天之後,管家稟報,說單子上的東西已經盡數買來,請大小姐過目,並指示如何各處安置。丫鬟卻回,小姐正在書樓讀書,且這兩日從早到晚都呆在樓中,連一日三餐都是送過去的。玉庭便命管家先去入庫,等何時小姐有興致再說。管家原本急三火四,忙得汗流浹背,聽主人如此吩咐,也只得照辦,只是暗自琢磨,少莊主寵起小姐來,卻比老莊主更勝十倍。
少蟾離開歸閒莊,同以往一樣,步行向北。路經覃城,他不由得想起數月前,就是在此處,玉庭急切的找到自己,告知繡雲性命垂危的消息。轉眼之間,將近半年過去了,其間發生了許多事,卻又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自己的生活便一切如故,毫無改變——依舊獨自一人從郢南走回染玉江,走的還是那條老路;依舊會在村裡住幾個月,然後遠行四方,如今得到韓老爺的名帖,也許能夠多拜訪幾家書院;依舊會在還家途中順路去歸閒莊看望玉庭,只是不知道明年再去的時候,繡雲……少蟾搖了搖頭,未作停駐,徑直穿過覃城。
不多日,熟悉的村舍已然在望。少蟾走在那條沿江的大路上,想到繡雲曾經四次經過此路,第一次乃是躺在馬車中,毫無知覺,以後卻是一次比一次更加歡欣喜悅,神采飛揚,不知道她下次再走此路時又是何年何月,何情何景。
回到家中,一切光景都與離開那日並無二致。少蟾推開窗,但見青山依舊,碧水如故。忽然,一襲風闖入,原本有些鬆活的櫃門微微擺動,少蟾便要去關嚴,手剛碰到櫃門,一件匆忙塞入的羅裙掉落出來,金絲繡紋宛如映在漣漪上的陽光,正是繡雲被樵夫誤當作仙子那日所着。少蟾拾起來,小心翼翼的疊好,整整齊齊的擺入櫃內。他料想不過幾日,歸閒莊便會派人來取回繡雲倉促離去時未能帶走的衣物,轉念又一想,大概他們根本不會留意這些,現在已值夏秋之交,玉庭又該四處請人爲師妹裁減新衣了。女兒家當然要綾綃綺緞來匹配,可是他更喜歡看繡雲心滿意足的笑靨,每次見到她笑得那麼真心實意,他便忍不住去相信,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煩惱和痛苦。不知下一次見面時,她還會不會對自己展露那樣的笑容呢?
少蟾從房後的小門出去,徑直來到江畔的大石旁,坐下去,望着江水,無意識的扯了一片葦葉,放在脣邊吹起來。不知不覺間,耳邊響起的,卻是那支《採蓮曲》,眼前的江面上,彷彿出現了直接天邊的碧葉,一隻小舟緩緩盪出,船頭那位一身桃紅的少女手捧蓮蓬,將一枚蓮子輕輕拋了過來,隨即滿面緋紅,嬌羞含笑,卻又毫不猶豫的望向自己,若有期待。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戲水溼鞋襪總比貪高爬樹更叫人放心,不由得中斷笛聲,情不自禁的笑起來,這才發覺,身後有人正在輕聲呼喚自己:“……李先生……”
少蟾連忙站起來,轉回身,只見小英微微低着頭,面帶淡淡的喜悅,輕聲道:“李先生,原來你已經回來了。我……沒有打擾你吧。”
少蟾搖搖頭:“沒關係。你來了很久嗎?”
小英臉上一紅,更低下頭去:“我剛好路過這裡。”頓了一頓,才猶猶豫豫的問:“林姑娘……沒和你一起……”
少蟾淡淡一笑:“繡雲傷勢痊癒,已經回家了。”
小英輕輕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對了,李先生,前些日子,有人來找過你們。”
“找我們?是什麼人?”
“那人扮作富貴公子,不過據我看,似乎是一位姑娘,年紀很輕,十分美貌,還帶了許多隨從,挨家挨戶的敲門打聽你和林姑娘。”
少蟾已經想到那是鳳翾,便笑着說:“那是袁姑娘,我已經見過她,把事情解釋清楚了,她以後不會再來打攪你們。”忽然想到什麼,十分關切的問:“袁姑娘沒有爲難你們吧。”
小英心裡十分溫暖,柔聲答道:“沒有。她問起你們的去向,又問和你在一起的姑娘是什麼人,我們都說不知道,她就走了。”當日鳳翾在此,雖然言語十分粗魯,卻並未施暴,本地鄉民向來窮苦卑賤,慣受欺壓,見到那等氣勢洶洶的富豪,只覺得不捱打罵便算好事,的確不覺得被鳳翾刁難。
少蟾便放下心來,又問起田老伯和小芠,小英只說一切都好。其實她本要告訴少蟾,自己決意答應爹爹挑選的婚事,卻又想只要這話沒說出口,心中便還有一絲希望,只是恐怕爹爹說的不錯,李先生在此,終究是龍擱淺灘,自己和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小英只是淺淺施了一禮,回家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小英正在自家院中忙碌,忽然見到少蟾走進來,不禁滿心歡喜,連忙迎上前:“李先生,你來得這麼早,還沒吃飯吧,進來和我們一起吃吧。”
少蟾笑着一低頭:“多謝田姑娘盛意。我是來送東西的。”說着,舉起手中的紙包:“這是田老伯所需之藥,有些是丸劑,有些是貼膏,配方和用法也寫在紙上,都放在一起。如果老人家頑疾再犯,便可用到。”
小英滿懷感激的接過來,心中十分甜蜜:“李先生,要你費心了。”
不知何時,小芠已來到姐姐身邊,眨着大眼睛看着少蟾:“師父,你又要出遠門。”小英心裡驟然一冷。
少蟾點點頭:“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回來,也許……所以我把田老伯用得上的藥,都留在這裡。”
“你要去找林姐姐嗎?”小英猶如冰水浸身。
少蟾低下頭:“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把她找回來……小芠,你以後要好好聽姐姐的話。”又擡起頭,微微一笑:“田姑娘,你多保重。”
望着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小英明白,自己那樁消息說與不說,本來也沒有分別,眼下還有諸多家務需要操勞,更沒有時間費心煩惱。小芠卻拉住姐姐的手:“姐姐,還有我呢,我永遠都陪着你,不會離開你。”
少蟾趕到歸閒莊,玉庭剛好在家,一看見他,便十分興奮:“少蟾,你來得太好了!我有兩個朋友正在這裡,他們帶來一樣東西,你見了肯定高興。”邊說邊拉着少蟾往前廳去。
少蟾好不容易纔拽着玉庭停住腳步:“玉庭,我不是來看你那些朋友的。請你帶我去見繡雲。”
“原來你是專程來找雲兒的?”
少蟾點點頭。
“唉,那就太不巧了。她現在不在家。”
“她在哪裡?”
“她已經走了。”
“走了?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
“你離開之後沒幾天,她就走了。也沒說清楚要去哪裡。”
“她一個人?”
玉庭點點頭:“本來我說要陪她去,她不肯。她說她已經長大了,要一個人闖蕩一番。”
少蟾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就這麼讓她獨自一人出去到處亂跑?”
玉庭朗聲大笑:“不必擔心。只要她一說自己是程玉庭的師妹,還有什麼人敢欺負她不成。再說,她也不是到處亂跑。她說自己青春年少,應該多尋時機,去領略天南地北大大好風光,和凡世之間的人情百態。這本來是件好事啊。待她博覽世事,增廣閱歷之後,自然會淡去許多無謂的煩惱。”
少蟾不去理他後幾句說些什麼,只是急切的追問:“她真的沒對你說過自己要去何處?”
玉庭從沒見過少蟾如此急躁慌亂,似乎連腦筋也不如平時那麼聰明瞭。他背對着少蟾,忍不住偷偷樂,卻還不肯罷休,假裝苦惱的想了半天,才道:“我想起來了,她好像說過,要去看荷花。”
“現在?去看荷花?”少蟾不由得睜大雙眼:“就算江南的荷花也已經開過了啊!”
“沒錯,我也這麼跟她說。可是她說她不在乎,今年的芙蕖謝了,明年還會再開,就算看不到芙蕖,還可以去看木樨、山茶、牡丹、菊花……世上的草木千千萬萬,反正總不會寂寞就是。”
少蟾呆立在原地,閉上眼睛,低下頭去,緊緊咬着嘴脣,握住雙拳,心裡明白,自己來得太遲了。
玉庭見他如此痛苦,終於心下不忍,這才收斂笑容,拍了拍他的肩頭,正色言道:“你怎麼忘了,我二師兄家住忘月泊,那裡是有名的菡萏之鄉。二師兄的兩個女兒同時出閣,他怕夫人耐不慣冷清,因此特意接雲兒過去住一些日子。不過,那些要出門見世面和看荷花的話,的確都是雲兒親口說的。”管家早已備好快馬,玉庭把繮繩塞到少蟾手裡:“帶我向二師兄問好。”便不再多說,搖搖頭,走了。
玉庭回到前廳,那兩位朋友一見他,都忍不住問:“程莊主,什麼喜事讓你笑得這麼痛快?不是說李少俠來了麼,他人在何處?”
玉庭努力忍住笑:“少蟾嗎?他來了,一轉眼又走了。恐怕只能下次再替你們引見。”說完,又自顧自的笑起來。
少蟾快馬加鞭,一路南行。一想起玉庭,便覺得既可氣,又好笑,既無奈,又感動。
連馳幾日,終於來到忘月泊,已是人馬俱疲。穿出一片小樹林,那面一望無際的湖水便赫然鋪展於眼前,但見煙波浩淼,洲渚縈迴,漁舟星羅,卻不知徐府所在何處。少蟾跳下馬,一面喘歇,一面張望盤算,越過這片岸邊草地,就有些屋舍人影,或許可以問問路。他又擡頭看看天色,卻見一團黑影從高空縱直落向自己頭頂,越來越大,漸漸可以看出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眼看就要落地時,卻一扭身,正掛在不遠的一株樹梢頂上,那樹不甚粗壯,也無多枝杈,卻極爲高挑。這隻風箏有些與衆不同,是一個三尺縱橫的四方形,白紙糊成,綴有一雙丈餘長的大尾巴,畫了一幅寫意山水,筆法不爲精妙,卻令少蟾覺得十分眼熟,他不由得走近樹下,怔怔的舉頭仰望,疑惑的回想着自己究竟在何處見過這樣一幅畫。
忽然聽到耳邊響起清亮的脆語:“你們在這等着,我去把風箏取下來。”
少蟾無需回頭,縱身一躍,將風箏小心的摘在手裡,而後穩穩落地,轉過身:“還是讓我來吧,不然……”
風箏立刻就被幾個孩童搶了去,那說話之人卻十分驚訝的望着少蟾,漸漸的綻露笑顏,起先只是莞爾微笑,而後便是粲然大笑,最後索性笑彎了腰,笑得盡情盡興,十分歡暢。
少蟾不明就裡,連忙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還是茫然不解,只好無奈的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繡雲仍帶着淡淡的笑意,溫柔的說:“李大哥,這些日子我想過很多次,再遇到你的時候會是什麼情景,不知我會生氣?會激動?會害羞?會慌亂?會假裝不在乎?還是……已經真的不在乎了。但是現在真的見到你,我才知道,以前想得都不對。”她長舒了一口氣,仰起頭看着天:“一看見你,我就是很想笑,很快樂的笑,好像在晴朗的春天裡,看到午後的陽光,暖洋洋,亮堂堂的,讓我覺得這世上沒有陰暗,也沒有寒冷。不管你爲什麼會來到這裡,不管你將要去哪裡做什麼,不管你想對我說什麼,或者你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只要我見到你,就是會忍不住笑出來。”
“真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神奇的功效。我會讓你這一生裡,每一天都能笑得這麼快樂。”少蟾說着,將繡雲輕輕攬進懷中。
二人相擁而立不知有多久,耳邊漸漸傳來兒童的歡笑:“快看,快看!又飛起來了!”
少蟾忽然想起什麼,俯在繡雲耳邊輕聲問:“那隻風箏是你做的?”
繡雲仰起臉,笑得十分得意:“是啊!他們那些風箏總是飛不好,所以乾脆我親手做了一個,沒想到飛得太高,掙斷了線繩。”
“那上面的畫也是你畫的?”
繡雲臉上一紅:“又讓你笑話了,我知道畫得不好,那也要怪師兄教得馬虎,他總說只要是你真心在意的東西,自然能夠畫得很像,可是真的動起筆來……”
“你畫的是……”
繡雲又把臉埋進少蟾胸前:“……就是從你的北窗望出去的景緻,那便是我真心在意的……”